【夜阑高卧于席榻之上，几声鹧鸪伴着将明的天色，将重韬的心思分散。手中一壶残酒，突兀地滚落于脚边。耳边仍是归京之际中官所宣之旨——“奉上谕，固伦睿肃亲王着即于府中修养，无诏不得离邸”。手中卷起烟叶，撤下灯罩于火舌中点燃，便猛吸一口。如是三次，才觉得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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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的风雪纷纷扬扬地洒向京师，案牍上的砚台已坚冰不可用，便用温水层层化开，磨开陈墨，好将一支秃笔端正台阁。称臣称奴，到底是绍武元年第一回，恐怕也是最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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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绍武皇帝陛下，伏惟陛下统摄宇内，照临四海，臣民感佩，万姓乐业，奴才重韬不胜欣喜之至，奴才久在宅中，时至元旦，思神庙在日，有宴乐之例，聊全棠棣之情，庶人膺等虽犯悖逆，为神宗所容，圈于陋室，奴才略备薄酒馐食，往视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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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灯暗盏，陋室空床，只在未曾洗净的饭碗边，寻得几粒米，用作封口的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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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于中堂之下，目视于前方，久闭的府门落下大锁，禁军的马褂一色的明黄。子曰——君子死而冠不免。临出门之时，浆洗头面，于铜镜中一正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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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养蜂所在，不过戏谑之称，盖为匠作之业，取为道名，其院落不过四方一处，位于北海之旁。斑驳的朱门落着三层锁钥，巴掌大的钥匙一把把打开铜锁，迈入院内之际，只觉此处倒比我那王府要颐养性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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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让我兄弟叙叙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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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下三百两银票，辄推门而入。砖石生草，夹杂飞鸟奔虫，透过平旦的日光，我依稀看见一位熟悉的身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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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来想着和二哥把酒言欢，却也只是空口白话，到底未曾实现，更不论此后人生南北西东，兄弟之中，鲜少能聚，今日来此，便是全兄弟之情。

【再度见到曜英的前夜，北京城内下了一夜的雪，挥散漫天的银尘飘若齑粉，檐上累雪覆顶，逐渐与天地融为一色，无边无际。一方居室照不进光，我立在独窗下，彻夜不眠。至清晨，天光方亮，雪止化冰。院落的门由外至内的一层层被打开，胡同洞深，将木门刺耳的声音递到耳侧，我没有抬头，只是走出陋室之外，将窄檐下悬挂一夜的烛罩取下，吹熄了那半截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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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英，这里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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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剑眉覆霜，边幅严正，雪屑落在那宽厚的氅衣，沾覆了厚厚一层，风不动衣，他人也一如青松傲雪，岿然不动。身后是檐下滴落的一汪化冰水，我仿佛透过回清倒影，又看见了两江春寒的，一封削爵燬墓先师的密奏，越过了十年，成为庶人权膺贪权窃柄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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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三载，浮光掠影，往事旧忆都已然混沌，如今再看眼前人，囚首垢面的庶人与玄色燕服的宗王，对立出两道清浊分明的人影，青灰痕落向照壁，独目扫过一遍后，又反手指向四周陈设，满是怅然的言声中尚有几分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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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名为陋室，也是刑室，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你又何苦追来全甚么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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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静默良久，才步向旧柜中翻出两盏早已陈灰的瓷碗，引他盘膝在靠窗的旧榻上一同坐下，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喉肺辛辣如雪刃刀割，却又无比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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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还能与你痛饮，死不恨矣。【片晌之后的一声叹息，已然从这痛快里回过，指骨捏着已空了的盏碗，拭去颌线的酒渍，有些凄惶的望向他，自解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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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来是想教我赎什么罪，是谋弑君父还是残害手足，曜英，只剩你我了，不妨直言。

【与其说是陋室不过是青瓦上覆，泥墙粉饰的土坯，户牖虽设而无用，门窗虽闭而常开。再看室中二客，却又有怎样的故事呢？兄弟二人，连襟棠棣，终成往日梦幻泡影，他鞫谳定罪，废为庶人，我怀璧其罪，圈禁府中，天家儿女开枝散叶的快，摧残蹂躏下来却也绝不怜惜。是所谓名与器不可以轻假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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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高耀，琼玉碎冰，他与我一样，是阶下囚，是廷下臣，可叹光阴十载，不过空空一梦，昔年填膺之勇，都化作如斯逝者，东流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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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仍是和三年前一般，从不拐弯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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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发觉鼻尖有淡淡清香，原是洞开的门户之外，尚存几株寒梅，傲雪挺立。指尖采撷下一朵，置在案头，于此相衬的尚有一把英吉利制式的转轮火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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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中你说了什么诛心之论我倒不曾关心，但六郎何以自尽而死，在我看来却与你脱不了干系，奈何我你次第圈禁，终无交锋之时，不免为此生之憾。然你我兄弟之情，自六弟悬梁之际，便已尽了。好在开衙立府之时，你向我讨一件至宝，今日便以这柄转轮手枪，便了结此公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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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弹药塞入枪膛之内，指腹转之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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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看落雪了，前人有云“晓入梁王之苑，雪满群山；夜登庾亮之楼，月明千里。”似你这样不羁之人，于此间业已三载，又岂能终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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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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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菩提子捻过十八子。】自也不会见用于嗣君。天下之事，本就如此，如何抉择，具会懊悔，因此今日你我也不必执拗于是是非非。一盅酒，一扣机，先去之人，可别忘了奈何桥上同饮忘忧之水，你看如何？

【绍武元年的春雪，无声息越过朱墙高门，洒洒洋洋地落在庭院中，他来时的路已被雪粉覆盖痕迹，复眺檐外遥遥处的尽头，那禁城像是茫茫间的一座蜃楼，而高坐宸位的人，永远俯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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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你所言，多隆敖之死与我脱不了干系，他此生懦弱，自戕后才得以保全大节，若要论，他应当在九泉之下谢我，谢我给他以死证道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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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斟后，抬臂举向无人无名处，祭下一碗酒。再复看那柄精致的转轮火枪，长时的沉默之后，竟仰天大笑出来，胸膛起伏不止，残喘至力竭后才呼出喉关的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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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英啊，你我之间不需要什么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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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寒的风穿过门户，灵台再度复归清醒，我望向对座的曜英，净白的日光被遮挡在玄色的袍服下，只留下半截的影子，明明暗暗。掌骨将那冰冷的器具攥握着，不禁生出从未有过的自悯来，背脊佝偻，烈酒的辛味化为一股蛰痛，逼出独目眼底中泪，久久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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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自辨，也无需谁来宽恕，既走了这条路，早已无畏生死，更不会被亲族所绊，即便到今时今日，沦为监下囚，圈禁在这不见天日的陋室里，我也不曾对谁有过半分的愧悔，多隆敖如是，汗父如是，你，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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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子自他掌中转捻，亦看清人世中的因果，曾经荒唐的罪孽，不该消弭在凋零的残生中，而我行于恶道，本就该万劫不复。雪沙停了，转首又与他一笑，仍旧轻蔑而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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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罢，这是你欠我的，如今也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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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而浑浊的眼里，映出旧庭外的雪景，松柏与寒梅相叠，悲恸终于宣泄而出，独目中的余泪一颗颗的滚落，神色的凄惶不改，拇指拭去泪痕，扣机后的沉闷声响，由风送往天际。】

【瓷樽两盏，置淡酒各一，我与他同榻而坐。犹记得初往伊犁之际，方出宫的二人，也是在贤王邸内一方罗汉榻上，漫谈天下兴亡，与有责焉。那是的他和我，是否能料得今日的酒，却是如斯难以下咽。我目前的贤王兄，到底是几时有了此等暴戾恣睢，手足是刃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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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子盗父兵，罪不过当笞。留他于此世但看牖座换新君，确实是对他最好的刑罚，然而我兄弟数人，又有谁人能甘为人下。他此际言罢胸中意，又将我这位弟弟护在身后，枪机竟然果真在他手中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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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兄的瞳仁中竟流下泪水，我当作何解读？遗憾的是他并不给我询问答案的机会，这是他的道。第一次看他涕泪沾襟，自然也是最后一次。鲜血迸溅在酒水中，迸溅在佳肴内，迸溅在我脸上，自也迸溅在那朵灼灼绽开的寒梅上。我看着他倾倒在榻中，似醉玉，似颓山。一袭袍衣覆蕴其身。抚闭他的星眸。这世上谁不是——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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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好好睡吧，往后再也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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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出的太过突然，惊起夹道外的一种看守，领班的禁卫冲进陋室见此一幕，更是两相惊骇。即将重韬用铁链锁拿，枷锁既扛，行则迟缓，只留金石之声于此夹道内，铮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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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班临出门时，我揩去眼角一滴血泪，又瞥见墙角数枝梅，绍武元年春正月，红梅如火，于此天地间煞白之中，偏要挣出点点猩红来。但许是雪下的大了，在都在此际压断了花枝，零落于污水浊泥之中。可见文人眼中的品性，也不过如此。毕竟此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