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意识缓缓从深海中浮起，重新抵达四肢的末梢。脸庞仍留恋着松软的织物，阳光软软地覆在眼睑上……
等等，阳光？
下意识皱起的眉头牵动鼻腔，吸入的是干净亚麻布的清爽气息，与BTR装甲车的机油味和发霉的皮革臭大相径庭。
睁开双眼，映入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的并非装甲车低矮逼仄的铁顶，而是粉刷得洁白的天花板。楚佩克翻身下床，他的高筒皮靴安静地躺在木地板上，皮面簇新得好像他第一天从军需部领到它们时一样。
“简直是雅嘎婆婆的魔法。”楚佩克自言自语着环顾整个房间，这间屋子让他想起自己孩提时的房间——当然，比窄小的赫鲁晓夫楼要宽敞得多了。暖洋洋的鹅黄色墙纸，深红色木板钉起来的衣柜与原木色的书桌伫立在房间两角，表情认真的米沙小熊坐在亚麻的床单上。合成纺地毯柔软，换做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或许会兴奋地在上面滚上一滚，但现在第一个在他脑中浮现的想法却是它能有效地掩盖自己皮靴发出的沉重脚步声。
楚佩克摇头苦笑，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前往任务地点的装甲车上到这里来的，唯一能肯定的是没能住在这样的房间里已经十几年了，先是伏龙芝，而后是近卫军的军旅生活，接着是铅灰色的混乱，大厦将倾，再之后……那道“门”把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有时他会想起自己出生的那幢楼房，是否和它的万千兄弟姐妹一样，与曾经辉煌的红色联盟一同慢慢地衰朽下去了。
他带好枪——两支APS都好端端地收在它们的枪套里挂在衣帽架上，油光锃亮——戴上自己的帽子，抽出一支手枪，推开了房门。
“比起会往外吐童话故事的门，这个地方倒是好得太多了。”他嘀咕着“：至少雅嘎婆婆不吃乖孩子。”

“孩子？”楚佩克皱着眉头看向面前的少女，她穿着深绿色的大衣，戴着八角帽裹着围巾，脸上有些不起眼的雀斑，看起来最多十三四岁。她一脸惊慌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枪，似乎有些被吓到了。
这座建筑物比楚佩克一开始想的还要大上不少，房间门外是一条空阔的长廊，大理石地板光洁得能映出三人的影子，两侧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木门隔着整齐的距离一路延伸下去直至走廊的尽头。除此之外，一切仍然安静得诡异，似乎这座大屋陷入了沉睡，而他们是唯二醒着的人。
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颧骨上的疤痕，一身老式但整洁的苏制军服，胸口的证章，稳定地端枪的手……卡洛琳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如果对方不是什么骨灰级历史爱好者，那就只能是一位苏联近卫军军官。但苏联？二十多年前这个名词就成为历史了，疑惑并没有减少，反而在不断增加。她暗暗调整了一下手心里藏着的小刀，让它能以更舒适的角度被甩出去。
楚佩克同样没有放松警惕，APS手枪的木质枪托依然稳稳地抵着肩膀。尽管他很高兴他进入走廊见到的是衣着近似本世界的人类，而不是什么会喷火的蜥蜴或者呜噜出声的兽人。但这不意味着面前的少女就是“安全”的，楚佩克隐蔽地瞟了一眼少女垂在身侧的手，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一眼就看出那里绝对藏了些什么东西。
“Назовите ваше состаяние（说明你的身份）……”话甫一出口楚佩克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英语还算过得去，再在这种紧张的场合下，小小的语言不通都可能成为引发冲突的火星。他看着对面的少女一脸茫然的样子，暗自摇摇头。
“怎么回事，我应该是不会俄语……应该是俄语吧，秃噜耶结的……但为什么我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卡洛琳有些疑惑地想着，决定做一个尝试，她调整了一下腔调，试着怯生生地开口“：呃，先生，我是卡洛琳。我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应该是在家里的……”
说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了些许自嘲，家这个词汇，对她来说或许有些陌生了。
楚佩克微微眯起双眼，将枪口放下些许，看起来这个小家伙和自己境况相似，都是因不明原因被送到了这座大屋里来。自从那道“门”开在红场正中，他现在对事物的接受能力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当荒诞越来越多地在生活中发生，也就变成了一种日常，而楚佩克现在确实也多少已经习惯了。
至于通晓语言的能力，他倒是早就在帝国人那里见过了，因此见怪不怪。
“没错……啊，小心！”
楚佩克背后，漆黑的大剑裹挟着劲风呼啸着袭来！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险恶的银色刀刃划过尖锐的弧线，袭向卡洛琳的背后。
电光石火间，与帝国军作战培养出的冷兵器战经验救了楚佩克一命，他猛地向前一个鱼跃，险险避开了剑锋，着地翻滚时抽出了肋间的另一支手枪，一时就要双枪齐发。而卡洛琳不及多想，手腕一抖，绿光流溢的飞刀射向原本位于楚佩克身后的黑影，但他竟然不闪不避地踏前一步，一把拿住了楚佩克指向他的手腕，强行向上举起，令枪口喷吐出的火舌仅仅是划过了他的肩膀，但另一支枪托抵着肩膀的APS手枪却打出了稳定的弹道，迫得银光再度闪灭，长刀没能画出完满的弧线。
兔起鹘落之间，一切复归静止，沉重金属撞击大理石的咣当巨响回荡在空气中，黑衣的青年仍保持着踏前的姿势，一手捏着楚佩克的手腕，另一手上的大剑则坠落下去，渊深之色在他掌中燃烧，火舌舔舐着悬浮在空中的飞刀，与绿光颤抖着搏斗。楚佩克跪姿据枪，双枪分指两个不速之客。白发的少女身形再度浮现出来，修狭的长刀重新架起，指着卡洛琳的后颈，左手上则多了一柄短短的黑刀，遥对楚佩克的面庞。而卡洛琳的指间已然夹住了六柄翠意欲滴的飞刀，魔尘流转之间这些小家伙恍若有了自己的生命，颤动着指向在场的所有三人。
楚佩克心里苦笑，看起来自己似乎又误入了什么奇怪的幻想故事里，在一众怪力乱神里当拿着皮弹弓的小老鼠。
卡洛琳隐蔽地舔了舔嘴唇内侧，看起来这是星会喜欢的那种故事，乱七八糟的展开和奇形怪状的角色，在某些地方比真实世界还细致，在某些地方却粗糙得像玩笑，让她来评价的话，就是“有趣”吧。
“我说，各位这么架着不累吗？”各自心思转动之间，那黑衣的青年却是开口了“：既然一下子谁也杀不掉谁，那不然坐下来聊聊呗？”

“所以楚佩克你来自前苏联的莫斯科，而你，卡洛琳，来自白茭市，家乡则是在，额，米国的奥西兰德。说实话我从没听过这两个名字”云玄皓有节奏地敲打着桌子，沉吟着“：我们两个，云玄皓和白珂月，则是来自商殷市……地名上而言，我们和这位小姐尽管来自同一个时代，但互相在彼此的世界里都不存在，而您呢，近卫军同志。”他抬手比了个引号，笑笑“：我们倒是都知道苏联和莫斯科，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历史了，换言之，至少您和我们不来自一个时代。”
“嗯……而且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莫斯科大降温，异界入侵和“门”之类的事……”卡洛琳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么我们三组人来自三个不同的叙事。”一直沉默的白珂月忽然开口了“：你们身上都没有丝毫魂质的痕迹，但你，”她微抬下巴，示意着卡洛琳“：你明显拥有超自然能力。而按这位的描述，他们世界则是没有丝毫超自然迹象，直到那扇所谓的“门”在莫斯科打开。”
“你的意思是某种平行世界？”卡洛琳接道。
“我还说我们是走错纤维了呢。”云玄皓向后一靠，嗤笑着“：叙事和平行世界之间的区别就像是鱼和鲸，虽然游动在同一片海里，但本质大相径庭。譬如说，在我们的叙事里也不乏所谓的平行宇宙来客，但是他们即使有些不同，也能感受到“这家伙和我是处在同一个故事里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觉我们三组人的画风都不太一样。”
“联盟终究是没能撑过去啊。”一直没有发话的楚佩克把配枪摆在桌子上，低低地喟叹着“：我在想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而把我们这些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召集在一起的。以及最关键的……”
“怎么回去。”卡洛琳低语着“：这大概和前两者几乎是绑定的，完成了召集者的目的，我们就能回去了吧。”
“等等……”云玄皓皱眉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上面摆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茶香浓郁地蒸腾着，丝丝地向每个人的鼻腔里钻“：我刚刚是在想这么说话该有些喝的，之前有这东西吗……”
而卡洛琳的指尖则触到了一张纸，她将之展开摊在桌子上，每个人都看清了纸上的文字，那文字扭曲飞腾而不可辨识，却将自己的意识完整地拓印在了在座所有人的意识之中。
“叙事的侧影，位面的狭间
世界的夹缝，遗世的乐园
欢迎来到三九庄园
只要祈求，就能得到，
只要寻找，就会发现
您诚挚的，
庄园主之一”

“吱呀”一声，腐朽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阴沉昏暗的寂静，乍现的光栅之间惬意飞舞的灰尘骤然慌乱，不分先后地被活板门下冒头的少女呛入鼻腔。卡洛琳一手掩住口鼻，不顾大衣的衣摆扫在尘土里，尽可能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一双翠色的眸子不安地环顾着。
第十二次在走廊尽头看见爬梯和活板门时，丝丝缕缕的好奇心终于将卡洛琳的思绪完全包裹起来。尽管这种明显的异象已经不属于那个黑家伙口中“有限探索”的范畴——那更得去看看了，凭什么是他在用一种欠揍的态度发号施令，卡洛琳有些不爽地想着，不自觉地捏了捏拳头
决策的口子一旦开了，合理性论证就如同潮水般无法停止，目前呈现的低危险程度降低了探索的风险预期，意外探索带来的意外收获会增加信息差和可用的底牌，甚至于在新事态发展过程中可能得到的直接利益……一番思考下来，倒好像不爬这个阁楼反而是过度保守了。
阁楼中的旧木板散发着经年的阴湿腐气，在靴子底不堪重负地吱呀吱呀响，掩盖住似有若无的窸窸窣窣声。沉重的暗影如同活物般扭动着躲避身后射来的光，又不怀好意地吞噬掉卡洛琳投入的视线，黑暗深处仿佛有眼睛窥伺，黏腻地攀附在卡洛琳身上。恐惧如同气泡幽幽地上浮，破裂在思绪的表面，卡洛琳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身体紧绷着一步一步向前。
那窸窸窣窣声越发地大了，如同有一窝毒蛇寂寂地盘绕着，滑动着，交缠着。卡洛琳不喜欢蛇这种恶毒的小动物。她开始想要回头了，从吱呀声的回响间可以判断出阁楼空旷而高远，和这座建筑的结构全然不符，而一切光源只有她身后的活板门，那么或许这么盲目地探索反而将自己置入了危险之中。
“再走十米。”卡洛琳对自己说，声音因些许紧张而略微颤动着，“到空间转移能够抵达活板门的边界。”
而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下一瞬间窸窸窣窣声突然伴随着一声撕扯布料般的怪响迸裂开来，随着“吱嚓”一声摩擦，一点如豆的火光在卡洛琳鼻尖跳了出来，略略驱散了面前的黑暗。那瞬间卡洛琳的心脏狂跳，忍不住就要惊叫出声。
火光勾勒出了黑暗中巨大而臃肿的轮廓，蜷缩着的那东西扭曲而冗余的白铜齿轮吱吱嘎嘎地响着，粘液蠕动着蔓过腐朽的木地板，它身上披的与其说是黑袍，不如说是黑色的破布条。那点火光被包裹在圈圈叠叠的杠杆间，如同一只巨大而扭曲的独眼，它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卡洛琳，浑身复杂的机械无法理解地扭动。
几乎将胸口撕裂的剧烈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卡洛琳定了定神，拨开垂落到眼前的额发，慢慢地呼出一口浊气。她注意到半隐没在黑暗间令人目眩的机械结构中，不断有杠杆和齿轮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响声摩擦在一起，这样的结构在它的身上占了九成，似乎丧失了绝大多数功能。
“呃，咯，啊……呵呵，咯呵呵呵呵。”就在卡洛琳仔细端详着这奇异机器的时候，它忽然呻吟起来，无机质的声音怪诞地碰撞，轰鸣，渐渐从无法理解的嗓音间挤出了笑声，锈味和腐味丝丝地向卡洛琳鼻子里钻。
“真不好意思，如您所见，我现在状态不太好。”机器声调怪异，夹杂着齿轮生涩的转动声，语气措辞却似一个真正的绅士，站在阶梯的二楼俯瞰着被邀请至大厅的客人“：庄园的第一批客人造访，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见谅。”
“那么……您是这座庄园的主人吗？”卡洛琳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重点，决定冒险试探“：如此突然地将我邀请来到这里，不知道您究竟是所为何事？或者说，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
“呵呵。”机械嘎吱嘎吱地笑“：你可会饲养宠物么？”
卡洛琳摇摇头。
“那你该也不会烧菜做饭才是。”
卡洛琳只能沉默地瞪着它。
“整修机械呢？”
卡洛琳叹了口气，挠挠头。
“所以你想，我要你，或者你们。”庄园主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卡洛琳留在话语里的扣子“：来做什么呢？倒是个挠头的事情。”
卡洛琳只能试图转移话题“：那么您……”
“想离开的话，你们随时可以离开。”庄园主打断了她的话头“：这里本就没有什么别有用心的阴谋。或者说，如果这里的创造者想要对你们不利，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创造者……这里不是属于您的吗？”卡洛琳微微地战栗。
“是，但不在你们能理解的层面上是。”庄园主淡淡地说“：你们是第一批访客，在庄园还未竣工的当下来到这里，有困惑是常事。能告诉你们的，很快你们就会明白，在那之前，只需记住这里是给你们的灵魂休憩的场所。”
“但我觉得他们应该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吧。”卡洛琳摇摇头“：嗯，我也一样……我很担心我的弟弟。”
“我已经说过了，你们随时可以离开。是去是留全看你们自己的意愿。”那点火光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那堆机械，仅余嗡鸣声“：如果在自己的叙事里累了，或许暂时的离开也是不错的选择。你可以走了，记得带上门。”
这句话落定，沉默如阴影笼罩了阁楼，少顷，卡洛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合上了活板门。随着咔哒一声，浓重的黑暗再次覆盖了一切

很好的写作，给予我更新的动力

天才的企划，高手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