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恋
昨夜梦见垂杨叶老、柳陌残丝,一少年端坐树
下,怀杨忆柳,眼角有泪,似有无限伤春之
事。
一早醒来我就明白:秋已来临。
我倒在想关于鸟头即自己的往事,那是春天···
洞庭湖上有一名山,山中有一名祠。相传:
虞舜南巡,死在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女
英、娥皇(又称湘君或湘夫人),寻至洞庭湖
边,见茫茫天涯一片水域拦住了去路,便殉情
于湘山脚下的湘水中。后人有感于二妃之节
操,乃修一祠堂于湘水边,以慰芳魂。
因此,这座祠堂得名曰香妃祠,这座山得名云
君山。
“焦距这么难调,还是两个人头。”鸟翅跟鸟
尾站了好一会,浪费了一些良好的表情,我恨
不得摔掉相机消消气才好。
刚到岳阳郡,我们就到处跑,登了岳阳楼之
后,就好像鬼使神差地踏进了这座街心公园。
焦距仍在调。
“同志,让我帮你照好吗?”一个柔和、细腻
的女声仿佛天籁在背后响起。
我扭过头来,见是一位端庄优雅、丰满匀称的
约莫二十出头的绿衣女郎跟我说话。
“请吧,真不好意思。”我羞愧地递上相机,
我清楚准是她见我太缺乏这方面的技术。
女郎弓步弯腰,很快当地调好焦距,对准鸟翅
鸟尾很快当地就咔了嚓。这之间,我从背后看
到这女郎有一根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略微烫
过的辫子,辫子上还扎了一朵妍红的牡丹,显
得她落落大方,朴素迷人。
“听口音,乃是纯粹的汉腔,武昌人吧?”
我问绿衣女郎。
女郎点点头,微笑着。
“我们也是湖北人,还是同乡呢?”鸟翅鸟尾
喜色道。
“能请教一下芳名吗?”我接着问。
“可以,我叫杨艳,杨柳的杨,丰色艳的艳。”
绿衣女郎认真回答。
“是艳福的艳吗?”咽了口水的鸟翅道。
“也是艳遇的艳。”鸟尾补充道。
我立即向翅和尾发出阻止的信号。
女郎不答,把面孔转向我说:“你们要到哪里
去?”
我说:“这里除了岳阳楼,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呢?”
“听说君山不错。”女郎注视我,认真说。
君山,便是那“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
青螺”么?便是历来多少骚客文人招魂苦吟、
访踪觅迹、咏叹不止的那座神山圣境么?
“走,到君山去。”我转身招呼鸟翅鸟尾道。
“那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三人同声对杨艳道。
波轻帆远鸥翩翩,龙女出游水上天;
鼓瑟湘灵问去处?湖中螺髻指君山。
什么时候,我的脑子里搜罗出一首皇之《过洞
庭》的小诗来。
一条栽着青石条的幽径搭上山顶,我们一行四
人八腿迈着铅似的步履。鸟翅鸟尾及我也许觉
得满目青葱,树影不偏不倚,但不知伴随我们
的女郎是否需要力量的支撑?
几个腰肥体厚、白皮蓝睛的西欧人(照我看来
像外星人),并几个港味十足的东亚黑衣少
女,像一个个瘪了气的白网球和炸破了细皮的
黑气球一般,仍收集着勇气和我们一道攀登。
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个成语的前半句:“世上
无难事,”
“只怕···只怕有···”一个武大郎式的
又像一头白猪似的西欧人用生涩的中文吞吐
着。
“不对不对,是只要···肯登攀。”
我回头朝答出下半句的女声寻去,打量了一下
她的脸及表情,是一张挺秀气的脸,她在喘
息、微笑。
好不容易翻至山顶,众人都唏嘘了一口长气。
步至朗吟亭,给我印象的是吕洞宾神像及其一
首妙诗云:
朝游蓬岛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渡洞庭湖。
这郎吟亭也许得名于此。
过柳毅井,我们又是好一番流连,鸟翅鸟尾在
互相讲述《柳毅传书》的故事。
至香妃墓,侧耳谛听,一根根纤细的斑竹,犹
在幽幽哀泣。
烟雾袅袅的香妃祠,终于盘踞目前。
一幅巨大的壁画一下子阴暗收去我的灵魂。这
一对披云衣霞裳的连袂姐妹,便是屈子所吟“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的那对湘君
么?两颗硕大的泪滴使她俩伤心饮泣了五千年
之漫长岁月呢。五千年间,谁知她俩饱尝了多
少悲怨愁苦,寂寞凄清···只有湘山见得,
只有湘水同情。
“咱们抽签好吗?”杨艳含笑地提醒道。
“好,看看各人的运气如何。”我点头道。
鸟翅鸟尾连忙雀跃着去抽签,我去付钱,杨艳
打量着庄肃穆的神坛。
“求财签:破网打鱼。”鸟翅傻了眼,摊摊自
己的手。
“求财签:竹篮打水。”鸟尾结了舌,拍拍自
己的臀。
我和杨艳开始抽签。
我打开签,竟是瞎猫捉了一只活老鼠,则是
“婚姻签:喜结良缘。”我的心头涌起太阳。
杨艳打开签后,我发现她低垂的笑脸泛起红
晕。不用猜,她也一定抽到了令她满意的婚姻
签,她的心头也一定涌起了太阳。
我凑过去,她迅速合上签,埋头捧在胸口,春
波在她的胸口起伏又起,不知她眼里是否包含
了春水···
客车缓缓地离开返回,车内挤满了同归的游
人。我静静地凝视着将玉腕搭上扶杆、埋头默
默靠在我身旁的杨艳,这时,我发现自己已经
深深爱上了与之萍水相逢还不到半天左右的美
丽姑娘。
我们是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在火车离站的最
后时刻作依依告别的。
春天尚未过去,送走的是一只春燕。
我要去武昌见杨艳,只要她不是在另一颗星球
上。
君山伤别,已逾三月有余。这一百个暗无天日
对于一对在枝头啁啾的鸟儿,对于一对在碧藻
间追逐的鱼儿,对于一对在绿水上嬉戏的鸳鸯
来说有多么短暂,而对于我,一名咏叹好景不
长、年命难久的诗人,对于我忧郁的青春、每
一个黄昏的落寞与惆怅、每一分钟都如坐针毯
的焦虑与期待,是有多么漫长。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假如这个世上没
有你,我愿立即死去!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假如你生来属于别
人,我愿死去等你一生!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假如月亮永在天
上,我愿去水中娶你!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假如当初是一场骗
局,我愿再一次蒙骗!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假如你的泪水流成
海洋,我愿漂泊在上!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假如你的国度百花
凋敝,我愿安息在芦花的怀里!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你的整个的玉体,
乃是我一辈子耕种收获的土地!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对你形象举止的回
味,总是我心灵独有的抚慰!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假如你将不再答
应,我会在等待中丧生!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没有你的春天,落
叶仍在纷披、视野一片枯寂···”
我把一封封沉甸甸的信笺交给一只只殷勤的青
鸟,将大江西面一粒粒深秋的红豆递到我最心
爱的姑娘口里,复回头,又将大江东面一缕缕
醉人的玉兰清芬投进我扩张的肺腑。
我要去会杨艳,只要她居住的星球名叫地球。
日头升起的时候,客车出现在地平线上;日头
降落的时候,客车消失在地平线下。
江城傍晚突聚的雷雨为我的到来隆重洗尘。
一整夜是杨艳甜蜜的哭泣。
一整夜是我生命第一次,占有与挥霍着东方美丽
而神秘的山河大地。
一个澄清了的小世界。
一个并非乌有的梦幻。
“艳,你听说过知音一词的来源吗?”
“我正想也问你这个呢。”
于是,我们来到古琴台泪眼相对。
“舟,你想算你的命运是么样的吗?”
“当然想啊。”
于是,我们去往归元寺数罗汉。
“今年我进二十四,艳,你帮我数数看,从这
个数起。”我指着跟前一尊铜罗汉说。
“1、2、3、4、5···”杨艳为我数着。
“舟,你看,这尊抱一本书的罗汉,刚好落在
二十四上。”杨艳兴奋地叫起来。
“那意味着什么呢?”我蓄意问她。
“代表你跟这尊罗汉一样,爱读书,有文命
呗。”杨艳拉着我的手,努起嘴唇,替我自豪
道。
温情的月夜,漫漫的长街,洒下我们依依交斜
的身影。路旁一根孤寂的梧桐似乎投来无比嫉
恨的目光,仿佛愤讨世界于自己的孤寂。
“艳,你说我们脚下的这条路该通向那里?”
我问身边依偎的绵羊。
杨艳毕竟是机智的,她不立即作答,而是偏反
问我道:“你说呢?”
“这条路应该通向一座小屋,这座小屋里只有
你和我;这条路应该通向一艘小船,这艘小船
里只有我和你。然后通向一片海洋,一场风
暴,一圈港口,最后通向一块墓地,我们安息
万古,或许又回到我们各自出发的地方去。”
那一刻,陡然缄默,相对无语。
那一刻,艳将钥匙交给我,让我打开她漆黑的
房门。
雪花终于飞舞起来,我赞美这白色的世界。
早晨起来,眺望无牵无挂的树干枝梢,我的心
似乎和这树干枝梢一样也无牵无挂起来。
一支鸿雁吃力地从雪地里爬起,呈给我一张雪
白的信笺:
“舟,你好。我已是结了婚的女人,请你不要
再打搅我了。我们有缘无份,感天有眼,怨地
无情。恨人生世间,尘缘难了,俗愿何成?记
住彼此,来世再逢!你的艳。一九九〇年一月
二十日。”
遭遇钝击鸟头啼出血来。
忆昔结伴游君山,千里云逢天遣缘;
巴郡道旁惊邂逅,湘妃祠内感诗签。
琴台古刹朝朝露,汉水长河暮暮翻;
哪载重登旧迹地?杖足点处抹竹斑。
我写下这一首七言古律,不知自己表达的是一
种怎样的情感,是爱还是恨?是恋还是怨?直
到现在我都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