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年岁过的很慢，一日日地数着，从初春数到晚夏、残叶盼到新芽，两千五百多个相似的日夜好似没有尽头。可它又像生命里一个眨眼的瞬间，倏地将懵懂的女孩儿拔长成沉稳的少女，不是像花，而是像树的少女。有时自己都不大记得，是如何长成如此模样。】
【是寄人篱下的童年，还是如履薄冰的心业？这很难解释，或许都有。圣人身侧的女官，本就不该为花。】
【我站在圣人身后，望着金龙宫宴下的脂粉交错，老树般呆呆地出了神，直至他的使唤传来，这才将眼风焦距回那团金丝蟒袍的海波纹上，垂首领了命，下阶没入觥筹往来的脂粉堆中。】

【宫中这样热闹的宴，在沈夫人的官眷生涯里已算得上数见不鲜。但这样的宫中飨聚，官眷从未担纲过主角，仅以花团锦簇的捧月之姿，来衬托国朝的繁荣，何况今日的主角乃是冠有淑珍宸懿的妃主，更是无尽话题的源头——无论什么年岁，妇人们总很在乎在容貌、身份上，谁更胜谁一筹】
【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听见身旁的夫人们正在议论诸妃的衣饰、妆容。毫不意外的，代表着宠眷的十妃也代表着风潮。今日之后，想来京中与之相类的纹样绮锦价格又要高出数倍不止了……神思漫游，视线穿过众人落到遥遥的主座上，既而一如这些年每一次投视，终只有黯然】
【借口更衣起身离席，却不意看到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忆秦——【从前其缈还在时，曾在潜邸见过这位小辈的格格。时迁世移，如今她已是乾清宫女官，而旧友却已离世多年了】许久不见。

【将万岁的话儿带到，转入人潮时，忽地在熙攘中听见自个儿的名字。我旋身去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朦胧的宫灯与悠悠的回忆中渐渐清晰。】
沈姨……
【很多时候我觉得，时间并不是公平的。若说金銮君侧的七年，足以将懵懂的姑娘磨砺成稳重的少女，那么鹣鲽情深的七年，却并不叫眼前的故人有什么变化。沈家小姨还同我入宫前时见着的那样，温柔、平和，与宫中的她们，全然带着岁月的另一种馈赠。】
【孰好孰坏，也不过是冷暖自知。】
真诧异，您还认得出我呢。

【常言岁月不饶人，咸亨六年初为人妇的沈璧还，如今已逾而立，膝下儿女业已初长成。便是昔日旧友的子侄，眼下瞧着也是持重端方的御前女官。她说竟还认得出，不过是她长开的眼角眉梢中，有故人身影。孝玉皇后湮去史书尘埃中，唯有百草堂前的橘子树沐风栉雨，沉吟依旧】
【含笑上前，眼风掠过忆秦眉目】
还记得你小时候常去王府伴着其缈，那时便觉得你是个灵秀乖巧的姑娘。现在……和你姑母愈有几分相像了。
【想必我的目光中不乏对往事的怀缅，尽管在我的生活里，很久不曾有人同我提及】
从前的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看来沈姨的确老啦。

【在这样喧嚣的、喜庆的场合，我与她却好似都想起了她，八角镀金的狻猊轻轻吐息着金色的轻埃，忽地将我们笼在旧事的静默里，我几不可察地觑一眼殿上圣人，旋即又垂眼转落回来。几分相像——我哪能，我岂敢。】
【掩去几分杂绪，同她笑到】哪有的事儿，我是平白长了七岁，沈姨却还同当年一样。倘若让娘娘们见着，怕都要找您寻个驻颜的方子呢。【又问】只是，我总记得您不大往这样热闹的场合来，今日在这儿遇见您，实是意料之外。

【沈阿赊这有着再俗常不过、安稳不过的人生。冲云虽算不得什么圣上眼前的红人，业不是封疆大吏，不过既有叶何氏家声，长公主的荫蔽，仕途之上算得顺遂无虞。爹爹致仕赋闲，同姆妈安闲颐养。眼下的日子虽平常，却也自在，我也无旁得所求，只守着百草园，将我同其缈曾都有的灵素之远，光济于世间】
【也因如此，我并不常愿意涉足宫闱。既无所求，又何必汲汲营营于人群中】
往日也罢了，今日大封六宫，便想着进宫探一探裕皇贵妃与敏贵妃。
【同她避开人群，折往静处花径】
我瞧你拿着东西，可是奉旨办差去？

原是因为二位娘娘。
【我恍然颔首，又笑自己想的简单。是了，宫宴除却宴会二字，亦是墙内与墙外亲故旧友的一次会面的机会，宫妃们一旦踏入紫极的红墙金瓦，便再难见到外界尘气与旧人，若没有亲人前来相会，再盛大的宴会大抵也只是落寞吧…好在我并未成为一只笼中雀，还尚有出宫的时日。点点头。】
嗯，方才替万岁爷送件东西，他允我事成后自个儿逛逛，这便碰见沈姨您了。沈姨，您家的橘子树开得可还好？再过些时日，我也将出宫了，不知是否还能尝到那颗橘子树的果儿?

那橘子树才方过七年，前两年才开始结果子。只是北方地寒，果子酸涩，只能腌了做果脯，或是晒着做橘皮。倘使要吃新鲜的，还是留给你南丰的蜜橘吃罢。
【其缈去后我在百草堂种了一株橘子树，如今已长得很高了。但橘生淮北则为枳，并不曾有我们分食南丰蜜橘那样甘甜。好在那树日益参天，像是故友相伴左右，更为后人留余荫乘凉】
宫中日子我知有诸多艰辛——出了宫倒松快些。待你出了宫，常来府里走动。

【僻静处的花径与殿内辉煌的灯火别如天渊，里边儿有多热闹，此处便有多寂寥，只是，眼下却更适合我与她今夜的话题——无关名和利，只有疏松平常的家常。实则我已很久没有问过宫外诸事，毕竟够不着的远方总叫人难耐，听不到，便不会想，只是如今它已然是一个触手可得的未来，我怀着久违的憧憬，规划着曾经触及不到的一切。】
定要去沈姨府上拜访的。【喟叹】也不知这七年，宫外变成如何模样了。

【笑望面前的年青姝丽，想起如她这般年纪时的沈阿赊。相较于忆秦奉职御前，我的少女时代却是在锦官城中无忧无虑地度过。忽而庆幸，岁月从未曾薄待过我，即便身为平凡。可焉知，平凡对我们而言不是莫大的幸事呢？】
四九城倒还是老模样，只是你长大了，想必看它的心思不再如前。
【止步于殿阁前，伸手轻轻拂过她肩头落英】
好了，我也该回席了，你在宫中一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