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进医院，看的是精神科。据说我有自残自杀倾向。我喝下掺了铅的咖啡，将甲虫磨成粉末，揉进我买来的“破血药”里。我还吞了几滴水银，拿刀割开了手臂和大腿的动脉。我并不想伤害自己，我只是想为体内不断膨胀的某种东西寻找一个出口而已。
我的病房果真又白又软。跟电影里的一样。我亲身体验了当代现实的“虚拟物质”：先看遍了精神病房，再住进精神病房。于是像演员一般入了戏，以为自己身在3D电玩或电影场景之中。愈是尖锐的真实，愈是被“反复的虚构”磨损到失去真实性。就像我与自己的病：于今再追忆其中的细节，有时候，也会怀疑这“曾经病着的自己”，是否出自我的幻想。
总之，我并不讨厌自己“身为精神病患”的第一天。我把自己当做《欲望号街车》的白兰琪（Blanche这名字，恰恰也是白色的意思）或《惊魂记》里的诺曼（Norman这名字，经由我执拗的认定，指的是normal man，“正常人”的意思）。病房的软墙，洁净地拉成一道有呀的立面，不是用砌的，倒像是敷起来的。美式棉花糖一般，高度控制的安全感。适合拍卫生棉广告，或婴儿尿布。我就这样住在一块豆腐里面，将自己懒成一块豆腐。白的发慌。
他每日准时放学，带着一束花来看我。我说带我走，让我离开这里。宁愿在布满危机的生命里活，也不要在白的发慌，甜到发腻的安全感中，无聊致死。他答应了我，阻挡我父母的意志，再想院方争取出院。医生警告他，“你正在承担很大的责任、很大的风险，请你再考虑几天。”他当日就将我领出那个白色房间，我总共只住了十一天。他是我生平仅见，最勇敢的爱人。
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于是他对我说了个谎，我只是生了一场重病而已。
谎言的“真理性”比事实更强，因为它诉诸人的主观。只有疯狂可以治疗疯狂。
此刻我来到这里，来到自己的书写之中，幸存者一般，自以为流畅地、使用理性的话语（或者说，剔析并操练着话语中的理性），讲述我的疯狂。我说“我知道自己曾经病着”，这句话的关键词是“知道”，以及“曾经”。我知道，我曾经。于今我知道我已经不再，不再“在那里”了。
当我说我“不在那里”，意思是，我正在离开。当我说我“正在离开”，意味着我曾身在那里，我正从那里过来。我无意否认自己再彼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