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省四十有二的时候，就开始夜夜的失眠时光。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早些年间，他受人欺侮，只与寡姐一起生活，战火纷飞的日子，当官的为难从商的，从商的苛责打工的，打工的回去打自己的女人，而女人又能干什么呢？苏三省的姐姐作为一个普通不过的女人，受着婆家的冷眼，丈夫的暴力，尴尬地抚养着弟弟。
苏三省和地痞流氓不一样，他比他们更阴狠，他寡言孤僻，阴沉狠辣，手段都往做绝得使。地痞联着手欺他时，他不吭声，被人从剥了皮的老桥上扔下去，他只像个水鬼一样爬上岸，一言不发地站在家门口。
姐姐心疼他，一边锤着他肩一边问他怎么搞的，他的姐夫只是冷哼一声，继续抽着鸦片。苏三省越过姐姐，在烟雾缭绕间，看着眯眼沉醉的姐夫，姐夫的衣服被烟熏得泛黄，就连那两个大门牙也是。
苏三省在一切准备好了以后，卷走钱财和几件姐姐与他的破衣，天衣无缝地假装火烛倾倒，烧死了那一家人。
他带着姐姐逃离老家时，暗暗记下当日扔他下河的无赖们，直至他成了苏队长后，一群混混便暴病而亡。
四十二岁的苏三省从老家熊熊大火的梦中突然惊醒，很庆幸，他睡着了，他看了看西洋钟，两点四十五，他只睡了二十多分钟，这么多天了，多么珍贵的二十多分钟。
你看，他梦到了往事，却梦不到李小男。
李小男，李小男，李小男。
那个穿着黄色洋裙的姑娘，彻底死在了八年前，他杀的她，一枪开在她胸口上。苏三省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虽然右手夜夜颤抖，他长期服用的西药早就侵蚀了他的神经，这么多年，他不人不鬼的活了太久了，他生性带着自厌自毁的倾向。白天里他改头换面，经营着山东的一家皮革厂，他费尽心思活了下来，隐姓埋名，过了几年穷困日子后，他和几个混熟的小商人开始办了厂子，做大后踹掉了那几个合伙人，便把厂子开满了山东江苏一带，这些日子他还盘算着去广东看看。
但行程被打断了，他的右手开始颤抖，起先是在和一个大客户吃饭的时候，他淋了雨，那客户是个上海佬，为人体面精细，随身带了块淡蓝色的帕子。苏三省头里的那根弦就断了，他没接的住帕子，更抓不住筷子了。
他只当一时情绪激动，往事被翻出来是很难接受的，就像无形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再狠狠扭转。苏三省给自己放了个假，回去拉上窗帘，匆匆脱掉外套就蒙着被子睡觉。
他想，醒来就可以了，一切和以前一样。
但他睡了三小时醒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出了问题，如果不拿东西，与正常无异，但只要开始使用它，哪怕只是拿支轻轻的笔，就会不自主的颤抖。
报应来了，他意识到。
他开始服用药物，中药西药，针灸手术。毫无作用，他确信，这就是报应，随之而来的，就是失眠，虽然他一直以来就睡的不好，但整宿的睡不着却在此刻开始了。
阿四把厂子的总账拿给他，再给他带来要清理日本产业的消息。苏三省皱了皱眉头，吸了口烟说道：“不关我们的事，这些厂子里面没有日本人，你老板我也不是日本人。”
却是个大汉奸。苏三省心想。
阿四给苏三省泡了红茶，里面加了些陈老板送来的枸杞，说道：“陈老板的厂子被责令停工。”
“关了？”苏三省挑眉说道。
“还没，只是今天早上停了工，所有工人被遣回家去了，市里面把陈老板和总账会计还有他们的总技术员叫过去了。”阿四说道。
“账本子也带过去了？”苏三省问道。
阿四说不知道，苏三省喝了口热茶，思索了片刻说道：“你去找找他手底下的小会计，叫什么来着……呃……刘一平，问问那账本有没有带走，然后再去派人盯着政府门口，看看出不出的来了。”
阿四有点惊讶，说道：“我们……我们难道不清查一下厂子的工人吗？万一串进来一个有成分的，那不就惨了。”
苏三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拿起西装，边穿边说：“陈家的工人都被遣回家，他们那儿有个日本人的话，不得早跑了，但就找了领头的几个，说明什么？”
阿四恍然大悟：“说明他们不是真的要清什么日本成分。”
苏三省嘟囔道：“找个由头罢了，这月十五省里要派人来，你把行程安排一下，不许出错。”
阿四点头应下了，他办这种事不是一两次，他最知道哪家的饭店的饭菜可口，哪家酒店住的着实舒服了。
苏三省用左手取下墨水瓶，慢慢把钢笔放进去。阿四敲了几声门，就直接闯了进来，急的满头大汗，他快速说道：“老板，刘一平逃走了，我派人去追了，不过他丢下了他的婆娘，我带过来了，长的还挺漂亮。”
苏三省低头“嗯”了一声，也不慌张，倒是打趣阿四说：“这满头大汗的，像掉水里了。”
阿四急得心如火燎，他说：“老板，刘一平逃了，这说明他就是日本人啊，或者说他和日本人肯定有勾结。”
“可他是陈家的会计，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四一时语噻。想到门外还有人，就说道：“那外面的那女的您还见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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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三省挥手示意阿四，不耐烦道：“刘一平肯丢下她，说明这女人不重要，你带来做什么。”
说完，就站起身来，拿起衣架上的西装边穿边吩咐：“把人带走，另外让老张把车开到门口，我要出去一趟。”
阿四急急应下，赶忙出去。苏三省打开床，又开始抽了烟来，他左手夹烟，右手在西服口袋里不断颤抖，他感到一阵烦躁，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他摸了摸腰间，八年前的苏三省还会在腰间挂着一把枪，现在的苏三省却是个游离于声色犬马的商人，再也不会挂着枪了。
“不好了，老板，那女人晕倒了，就晕在传达室的门口。”阿四推开门，匆忙说道。
苏三省简直要被这个没有脑子的手下气疯了，有脑子他用的不太放心，没脑子的话他用的又闹心。
“抬回去，抬回去！告诉我干什么！哪来的抬回哪儿！”苏三省本来就烦躁，如今只好随手把手中的香烟狠狠砸到地上，皮鞋在上面碾了几下。
“不是啊，老板，她……她恐怕和日本人脱不了干系。”阿四低声说道。
苏三省眯了眯眼，冷下声来：“你怎么知道？”
阿四回道：“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晕倒了，传达室的老王他婆娘之前是个护士，把她拉到里面说是做个心脏复苏，那婆娘慌慌张张出来，说看见那女人左肩下面，有……有子弹打过的痕迹。老板你想啊，现在是太平年间，哪里有枪，恐怕这人曾经是女特务。但是……但是我已经稳住了老王和她婆娘，我就过来告诉您。”
苏三省冷笑一声：“看来你还没傻到头，带我过去。”
老王和他婆娘见到苏三省来了，像见到救世主那样冲了过去，老王已经说不出话来，本来这人就胆小，早些年间也被日本人抓过去做了苦力，后来才在抗战胜利后跑了回来。
他婆娘到底是在医院里锻炼过的，见过刀伤枪伤，倒是比她丈夫冷静许多，说道：“吴厂长，您来了，人在里面，还晕着呢。”
苏三省，在山东办厂后，化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名字，吴江。
“您不去看看？”老王他婆娘催道。
苏三省故意说道：“长的像日本人吗？”
阿四接话来：“这哪儿能知道，又不是美国鬼子，金发碧眼的，这日本人和中国人长的不都一个样吗？”
苏三省瞥了他一眼，又故意道：“就你话多，看到个有子弹伤的就哆嗦，喊我来干嘛？我能分辨出枪伤吗？真是个没主意的。”
老王他媳妇道：“我们也不好做主，这人就突然晕了，厂长看了后就拿个主意，到底是告诉警察还是什么的……”
苏三省略微思索了下，就抬腿进去了，心中还暗笑着这一群人的傻样。
那女人侧过来对着墙，只留下个背影，苏三省只觉她瘦的不成样子，太瘦了。女人身上穿着件再普通不过的袄子，虽然破旧，但也算干净，她梳着两条辫子，倒是显得有几分可爱。
苏三省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左手将她翻过来。
李小男。
苏三省的右手又急剧颤抖起来，紧接着脑袋里像是什么炸开来，眼前一片黑暗，他跌跌撞撞，撞到了旁边的小桌子上，腰上一阵疼痛，他扶着桌子又稳了下来。
“阿四！车！快开车！去医院！”
腰间撞出大片淤青。
苏三省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晕倒的，阿四说他看见苏三省稳稳地抱着刘一平的婆娘，踢开传达室的门，紧接着向门口的车跑过去，用右脚疯狂地踹着车门，阿四也是愣住了，但反应过来后，立刻为苏三省打开车门。
这车还是德国货，苏三省托人搞来一辆，才开了半个月不到，苏三省还挺当回事，没想这车却狠狠挨了主人一顿踢。
老张开着车，阿四坐在副驾驶上，心惊胆战地通过后视镜看着后座的人。
阿四看着老板右手颤抖着，脸颊无意识地疯狂抽动，怎么形容，阿四没有什么文化，只觉得像那饿了几天又疯狂护食的疯狗。
阿四看了看苏三省怀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又有点带黄，瘦不拉几，不是阿四喜欢的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
“找程医生……其他的一律不能接近……不能接近。”苏三省抬起手想去触摸李小男的脸庞，却又缓缓放下。
“医院到了！”阿四看着前面的仁和医院，兴奋地说，可当他回过头去，苏三省也晕在了后座。

苏三省醒来了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消失，顿了几秒后，又全部涌现出来。
李小男。
他翻开被子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还吊着水，他匆匆拔了针以后，护士推门而入。
“你干什么？你不可以乱跑的。”护士放下手中的盘子，走上前来想摁住他。
苏三省一把甩开那护士，问道：“和我一起来的姑娘呢。”
这时门又被打开，阿四走了进来，苏三省一把抓住他问道：“人呢？”
苏三省跑了出去，阿四在后面喊道：“老板，鞋！”说罢，拿起苏三省的鞋子匆匆跟上。
阿四被吓了一跳，说道：“在隔壁，程医生在给她吊水。”
程医生与苏三省有些关系，在困难时受过他的恩惠，至于苏三省为什么要救急一个困难的医生，那该是后话了。程医生是医院里为数不多的做到主任的女医生，留洋回来，却因家庭成分，早些年间境况困顿。
苏三省看向昏睡的李小男，问道：“她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大问题？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程医生望了眼衣着潦草的苏三省，说道：“营养不良。”
苏三省愣了一下，显然这个答案没有在他的预期内。程医生点点头，重复道：“少见吧，我还是第一次见营养不良到昏倒的，输点葡萄糖，应该马上就醒了，倒是你，你应该好好去做一次体检了。”
苏三省冷静下来，说道：“阿四，让护士出去，把门关上。”
等听到门关上的那刻，苏三省又不放心等了二十多秒，才低声道：“你检查她什么了，看到了什么。”
程医生说道：“吴先生，我只能告诉你，我什么也没看见。”
苏三省迟疑地望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说：“感谢程医生什么也没有看见，吴江记得您这份恩情，也会早早回报您的，最迟不过下周了。”
程医生点了点头，临走时又与苏三省道：“你的右手还在抖，你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苏三省朝她点了点头，无所谓地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苏三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小男，她定是恨死了自己，而别离八年后，又见到她。李小男没有死，当日自己的那一枪竟然没有要了她的命，时隔几日，又重新出现在面前。
这是要感谢上天垂怜，还是怨恨命运的破碎。
突然，病床上的人慢慢哼出声来，苏三省僵住了，他看见李小男缓缓睁开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没有力气。苏三省连忙上前，为她垫好靠枕，而此时她的目光第一次降临到他身上。
“苏三省……”李小男喃喃道，仿若黄粱一梦，又跌回人世间。
苏三省低低嗯了一声。
李小男要这么做，她可能会打自己，可能会害怕，可能会高声呼喊这里有汉奸。
却没有料到，眼前的李小男却泪流满面。
李小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遇见那个亲手枪杀自己的男人竟然哭出声来，她只是在抽动着哭泣，苍白的脸上因为过于激动而染上红晕。
“小男……我……你别哭……我……”苏三省上去想说什么，却话不成句，一时之间只知道要去给她擦眼泪，但刚接触到李小男的时候，却被狠狠推开。
苏三省僵直在那儿，内心充斥着悔恨和苦涩。
“现在不打仗了，日本投降了……我……也不是……”苏三省开口说道，不敢看李小男的眼睛，视线停留在她被针扎的左手，心想着，她这些年过了什么日子，竟然会营养不良到晕倒。
李小男擦干眼泪，低头冷声说道：“可你沾了太多人的血，苏三省，你洗不干净的。”
苏三省灵魂一怔，右手颤抖得更为剧烈，他赶忙把手藏在裤兜里，只是说道：“小男，对不起，那一枪……我知道你永远无法接受我……我苏三省欠你的……”
李小男抬头看他，苏三省早已没了八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岁月在他脸上一点都没有容情，狠狠地摧残着他，他更加衰颓，更加阴沉，整个人散发着乖张孤僻的气息，八年前他半人半鬼，因为心中还有姐姐和喜欢的女孩子，如今他见过姐姐的死亡，女孩的骗局，猛烈地抽干了他所剩无几的人味，心中哪还有几分道德。
可一遇见李小男，苏三省的情感突然像狂风卷过白茫茫的雪地，将大片的雪卷在半空中，呼啸在旷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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