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疑
“珊珊,你们在前方可找到落脚的客栈了?”玉龙穿过人流走到珊珊身旁,迎上她郁闷的目光,有些忍俊不禁,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偏要多此一问。
“没有,好几家客栈都满了,他们说过两日就有观音诞庆典,眼下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呢。”
珊珊苦着脸,话中不自觉带了两分撒娇的意味,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玉龙,问道,“天佑哥,这可怎么办呀?眼下天快黑了,咱们要在何处歇息?”
这副模样让玉龙眼中笑意更深,再开口时带着不经意的温柔,“无妨,一会儿咱们先找个食楼用膳,再去驿馆歇息。这观音诞庆典十分热闹,不仅有戏班歌舞,还有十里八乡的茶点小吃,咱们在此多待两日,也可领略一番本地民俗。”
“真的?太好了!”珊珊听得双眼发亮,神色雀跃起来,拉上玉龙的手腕就要走,“我方才恰好看到了一家颇具特色的食楼,菜品的名字可有意思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赵羽欣慰又心酸地叹了口气,多住两日,公子为了哄白姑娘开心,连他的死活都不顾了。
“诶等等,咱们怎么去驿馆啊?你们又想假扮,那个什么?喂,徒弟!”
五味在人群中艰难挤了半天,口干舌燥,脑子嗡嗡作响,听自家徒弟和珊珊一来一往的,如坠云雾之中,忍不住想拽住人问个明白。
然而他好不容易叫人回头看他一眼,话茬又被打断了。
一个褐色锦袍、面白短须的中年男子突然冒了出来,冲着他们躬身笑道:“小人云间客掌柜胡兴,给诸位贵客问好!我家主上承蒙楚公子相助,特命小人前来,恭请各位贵客入住,以略尽地主之谊!”
玉龙与珊珊闻声望去,神色都有些惊讶。赵羽率先开口道:“不知贵主人如何称呼?”
“敝上姓蒋,正是云间客的东家,方才承蒙贵客援手,又听闻足下正欲寻落脚之处,便遣小人来邀各位入住,若诸位贵客不嫌弃,还请赏个薄面,小店愿竭诚以待!”胡兴团手向四人作揖,神色恭敬却不卑弱,一番话更是说得体面极了。
啊,感情是那位姑娘,赵羽嘴角微抽,往来时方向张望了一下,未见年轻女子的身影,又回头看向自家公子,眼神询问:怎么办?
赵羽旁观者清,但玉龙尚还不明就里,闻言只觉不对劲,不过是萍水相逢,却几番盛情相邀,其中定有缘故。
他摇摇头刚想推拒,五味却抢先开口了:“嚯,云间客?徒弟,你认识这客栈的老板啊,这下可好,咱们有地方住了!不过,你们这房钱是不是贵了点……”
胡兴一看有戏,连忙笑着拱手道:“贵客无须担心,我家主人特意交代了,几位贵客一应食宿均由小店料理,不取分文,正逢观音诞日,这便当是积德祈福了!”
“哎呀!这位老板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大善人呐!”一听不用花钱,五味瞬间精神了,通体舒泰,连连点头,“难怪贵店生意如此红火,原来是积德人家!来来来快带路……”
带什么带,赵羽磨了磨牙,把丁五味拽回来,勉强笑道:“客栈经营不易,我等怎能占这么大便宜……还请掌柜代为谢过贵上好意,我们已然寻到落脚之处。”
他干脆利落地拒了,但胡兴是背了死命令来的,怎能就此罢休,仍旧捧着笑脸与几人纠缠。
珊珊见玉龙神色有些凝重,不由低声问道:“天佑哥,怎么了?这家客栈有问题?”
玉龙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他的猜测并无根据,而珊珊还挺喜欢这家客栈……
珊珊等不到他回答,便以为是此处不好谈论,柔声宽慰道:“既然客栈老板都派人追了过来,我想,即便咱们不住进去,他也会再找上门的。既是如此,那咱们倒不如顺势而为,看看这背后之人究竟有什么目的,若真有问题,解决就是了。”
“你说得对,既然异端已现,早日查清解决才是正理。”玉龙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眉头微松,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不过咱们初来乍到,对此地并不熟悉,一会儿进到客栈中,你要多加小心,万不可轻信于人。”
珊珊乖巧地点头答应一声,得了玉龙准话,便走过去止住赵羽和胡兴的拉扯,不容辩驳地笑道:“既是贵上盛情相邀,我等便厚颜应下了,只是食水房钱是万不能少的,贵上家大业大,一点小利难入法眼,不过些许银钱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还望贵上笑纳。”
原本的目的就是将人请回去,银钱不过细枝末节,胡兴哪儿还会在意,当下喜上眉梢,利落地扬起胳膊,头前带路。
早已看透一切的赵羽,眼见公子真打算踏进那家客栈,忍不住仰天长叹。
亲娘啊,他宁愿每日应付地方官吏的巴结讨好,也不愿面对住进去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待进到客栈之后才知晓,这地方别有洞天,客堂之后是一幢宽敞的三层高楼,其上当是对外挂牌住客的屋舍,绕过高楼后,尚有数个精致小巧的院子,想必是为身份特殊的贵人准备的。
胡兴一路殷勤备至地将玉龙等人引到了一处院中,此处曲水潺潺、假山堆叠,花木葱葱、绿意掩扉,回廊间可闻丝竹绕耳,风拂面便有淡淡清香。
最关键的是,一排火光跳跃的引路石灯尽头,乌发红衣的盛装美人手持团扇,在亭下石桌边盈盈笑道:“诸位贵客远道而来,敝人特备薄酒,为各位洗尘,还请贵客入席。”
五味本已被这一路行来的风景晃得眼花缭乱,现下更是张大了嘴,满脸惊奇,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虽不知晓前情,但那女子看玉龙的眼神简直毫不遮掩,珊珊怎会不明白,一见此状就冷了脸,原本对这家客栈的好感全变成了满腔怒气。
她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余光瞥向玉龙,只见这人倒是面色如常,稳如泰山地拱手笑道:“蒋老板客气了,我等不过寻常江湖中人,实在当不起贵店如此礼遇。”
“楚公子德才出众,还如此谦逊,在下十分敬佩,不过一杯薄酒,还望公子赏光。”年轻女子嫣然一笑,广袖舒展,躬请众人入席。
“热诚相邀,却之不恭。”来都来了,总该查个究竟,玉龙含笑点了点头,率先向石桌行去。
珊珊压下心中的火气,一同入了席,面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唯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满是警惕,她倒要看看,这蒋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行人只剩赵羽还站着,蒋老板又笑道:“这位公子怎么不坐?可是觉得饭菜不合口味?”
赵羽冷着脸一言不发,他还想多活几年。
眼下情况未明,谨慎些也好,玉龙眼神微闪,出言转圜:“这位少侠正修一门功夫,需要辟谷三日,还望蒋老板勿怪。”
“原来如此。”蒋老板温柔笑笑,她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心思全在别处呢,眼睫一眨便引入正题,“小女子蒋氏如薇,有缘与诸位结识,实是平生幸事,未曾请教各位尊姓高名?”
“在下楚天佑,这位是白姑娘白珊珊,这位是丁五味丁兄。我等游历至此,未能准备周全,多谢蒋老板施以援手,免了我们风餐露宿之苦。”玉龙将二人介绍一回,又是拱手道谢。
蒋如薇可不愿他们再客套下去,摇着团扇浅笑道:“楚公子不必客气,本是我先得蒙公子相助,回报一二也是寻常。而且这云间客乃是我蒋氏族中产业,我不过是闲暇时来住两日罢了,老板万不敢当。”
竟如此迅速就透了底?玉龙眉梢轻扬,有些惊讶,“我等见识粗浅,竟不知蒋家原是本地豪族,失敬失敬!”
“哟!原来姑娘是大富大贵之人,难怪我一来到此地就觉得吉星高照、财运亨通啊!”五味也来了兴致,放下筷子期待地搓了搓手,“不知蒋家是做什么买卖的?茶叶、瓷器还是酒楼客店呐?说不得咱们还可以合作一番呢!”
此话正中下怀,蒋如薇浅笑着略一欠身,柔声道,“不敢当丁公子夸奖,蒋家不过是有些小买卖,勉强供养族人罢了,不值一提。”
一旁的侍女适时开口:“我家老太爷未致仕前乃是正五品上门下谏议大夫,族中买卖不便过问,还请丁公子见谅。”
话中真意又岂在赔罪上,五味闻言更是两眼放光,赞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倒,直把蒋如薇夸得跟仙女下凡一般。
玉龙与珊珊对视一眼,心中疑惑更多了,这实在有些交浅言深,即便有求于人,也不至于如此吧?一上来就亮了底牌?
赵羽眼中倒是多了两分明悟,谏议大夫,姓蒋……难怪,他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
嘶,那公子他是想起来了呢,还是没想起来呢……
玉龙当真一头雾水,他还惦记着要查根究底,又不着痕迹地套了许久的话,然而这位蒋姑娘还真是知无不言,半句不提难堪恳求之事,仿佛真是诚心相交,想与他们做个朋友罢了。
难道真是他多虑了?
既是一片善意,他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玉龙缓和了神情,加入了五味与蒋如薇的笑谈。
珊珊自入席后就一言不发,冷眼看着玉龙与人交谈,此时眼中的小火苗更旺了。
这个蒋姑娘手段还真是高明,看出玉龙并非惑于美色之人,特装了个坦诚相交的高洁模样,席间不见半点风花雪月,却仍是不着痕迹地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但她的眼神可骗不了人!而且坐在珊珊的位置上,她并未错过,赵羽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个蒋姑娘,恐怕还与玉龙有别的瓜葛……
在此处待得越久,看得越多,她心中那股酸意便越重,待到此时,珊珊只觉心中已是酸涩难言,好似误食了清明雨后刚长出的青涩李子,咽不下、吐不出,酸中带苦,委屈得眼都红了。
她本想戳破这个蒋如薇的小心思,忽又一想,自己有何立场去插手此事?人家说不定早已相识,此时不过再续前缘罢了。
心中过于难受,她再看不下眼前这副言笑晏晏的场景,忽然放下碗著,冷声道:“我累了,先去休息,失陪。”
说完也不管席上几人如何反应,立即起身离去。
“珊珊!”
玉龙闻言转头望去,还未及反应就见人已走出了凉亭,他眉心皱起,凝视着珊珊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更觉不对劲,她向来不会在人前失礼,今日是怎么了?
“小羽。”玉龙回身看了一眼赵羽,赵羽意会,点头追了出去。
珊珊已然走出了院落,玉龙有些不放心,然而此时主家还在席上坐着,他也只能回头歉然笑道:“蒋姑娘见谅,我这友人有些不胜酒力,先去休息了,请您海涵。”
原来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这就坐不住了,蒋如薇自觉又多了几分赢面,心中得意,脸上的笑意更甚,和声道:“是我招待不周,扰了贵客雅兴,该是我向公子赔罪才是,先自罚一杯。”
玉龙亦是端起了酒盏,面上虽还笑得温和,眼中却是一片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