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篇)
阳光透过紧闭的拉门,柔和地铺满了宽敞的房间。
房间之中坐着一位身穿白衣和裙裤的年轻男子,他背对着壁龛,静静地抱着两条胳膊。
“……”
那年轻人虽说容颜端整秀丽,但他看来应当是一位武士。因为在他身后的壁龛中放置着一座涂着黑漆的刀架,上面放着六把刀。
六把刀。
如此沉重的装备,怎么看都无法同时使用,然而这六把刀却理所应当地搁在那青年的身后,而青年本人则始终沉默着——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棋盘。
那棋盘与围棋和将棋的棋盘不同。黑白相间的棋盘之上,整齐排列着白象牙和黑檀木雕刻的棋子,如同两军对阵一般彼此相对而立。
“……”
思考许久,那年轻人朝着棋子伸出手去,与此同时他端整的侧脸闪过瞬间苦痛的阴霾。
那一身白衣之下隐藏着尚未愈合的伤口。
与那痛楚一齐复苏的是那日战败的屈辱。
丰臣家攻打小田原的那天,在小田原城外将自己击败、制造了自己这一身伤病的那个男人——石田三成的身影——
“……”
……似乎是为了把身上的痛楚和心中的屈辱强压下去,年轻人眯起了左眼。只有左眼,因为他的右眼被黑色的眼带覆盖着。
“……政宗大人。”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
“适才国境守备队传来消息——有一名不知身份的猛将,趁着黑夜从南侧的国境线突破,正一路北上。敌人的目标恐怕是这座城,而且……”
“……Hum……”
年轻人依旧紧紧盯着那黑白相间的棋盘,脸都懒得抬一下。他似乎是对门外那位副将的判断深信不疑了。
“……”
——本来安静的房间中响起了拉门被打开的声音,火药的味道伴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哦?在玩南蛮将棋吗?还真悠闲啊……我来当你的对手。把士兵移到C4。”
“……”
男子并不抬头去看在对面坐下来的女人,只把一枚白棋挪动了位置,然后又将自己的黑棋移到了E5的位置。
“好久不见了,伊达。看你这样子,伤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这我就放心了……把骑兵移到C3.”
“Long time no see……你好啊,三代目。”
伊达政宗一面用沙哑的声音回应着,一面挪动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在奥州的都城一间房中,奥州的独眼龙·伊达政宗和杂贺众的头领·三代目杂贺孙市,正用南蛮将棋静静地对峙着——
“我早就料到你会很快到这儿来……可没想到你是一个人来的。以前我请你训练的守备队那群铁炮队的兄弟们怎么样?”
“……懒散得不行。那种部队还号称是杂贺众训练的部队,真是丢人现眼。我可以给你特别优惠,重新训练他们。”
“Ha!”
政宗嗤笑一声,把黑色的要塞向前移动,吃掉了白色的士兵。然而,孙市也立马用白军的僧侣击碎了黑军的要塞。在着黑白相间的小小战场上,黑白两色的棋子从横捭阖,打着一场华丽的攻防战——。
“话说回来,伊达——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要来?”
“当然啦。关东这边、不对,是整个日本都在传,那帮杂贺众,居然和家康结盟了。”
“嗯。”
“不过这也是你们的工作嘛。我也能理解你们和家康结盟——不过你最近好像亲自在关东诸国之间游走,帮家康拉帮结伙不是吗?以前那个高傲独立的杂贺众,现在却对家康言听计从——”
“这可不一样,伊达。……德川并没有下命令,是我自己——基于杂贺众的意志这么做的。”
“Ha……你这Service可真周到,三代目——”
“……”
政宗那双优美的唇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随后把黑王向着棋盘中央推进。
“反正,乱世最强的佣兵团头领这么说,谁敢说个不字呢。东国的家伙们现在都跟着家康一起对抗石田,北条……佐竹……最上……南部……现在终于连伊达也要拉拢了吗?”
“没错,我就是为了让你加入德川军才来的……”
孙市一面用白骑兵牵制着准备占领棋盘中央的黑王棋,一面开口说道,“你这个奥州的霸者加入东军的话,对我们而言也是个强力的后援。不仅如此,对你来说也有好处……你不是打算跟石田决一死战吗?要想一雪小田原之耻,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怎么样,加入我们吧,伊达。”
“……”
孙市似乎是透过政宗的白衣看见他身上那些伤痕带来的痛楚,政宗也不禁嗤笑一声。他用锐利的目光挑衅地看着孙市,用低沉愠怒的声音简短地答道,
“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孙市。”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孙市自然而然地缓缓将手放在连发短铳上,将它拔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身后的拉门“砰”地一声被拉开了。
门外的人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脸颊上一条巨大的刀疤,他手上戴着翠色的笼手,此刻已将白柄的刀握在手中。男人的头发利落地述在脑后,此刻却有几缕乱发垂在额前。政宗出声制止了这位正要冲过来的副将。
“Stop!别乱来,小十郎。你看——”
“……”
片仓小十郎的刀差点就照着孙市的后背劈了下去,他慌忙停住手,看向政宗指的方向。
孙市手中的枪,枪口向着自己,枪把向着政宗。
她将杂贺众首领的信物交给政宗,一面说道,“拜托了,伊达。请你为德川……为东军效力。”
“……”
“孙市……”
小十郎轻轻关上门,隐去了气息。独眼龙和八咫乌再次用南蛮将棋对峙起来。
“……”
政宗的右手并不碰那枪把,依旧去拿起黑骑兵,一面用它讨伐了地方的白僧侣,一面轻声问道,
“这南蛮的将棋虽然与将棋十分相似,但却又是完全不同的Game。孙市,你知道它们有何不同吗?”
“你这也问得太没头没尾了,不过我还是说说看我的意见。”
孙市把枪放在棋盘的边上——利用牺牲僧侣制造出的间隙,她又操纵白王骑大踏步前进,仿佛是要将士兵全部击溃一般,步步逼近黑方的将领。
“南蛮将棋和将棋不同,不能使用从敌方那边抢来的棋子。也就是说,南蛮将棋不存在降服一说,武将就是武将,士兵就是士兵,南蛮将棋中没有背叛,也没有以下克上。”
政宗的独眼中闪着光辉,仿佛是为了嘲讽想当然乱答一气的孙市。
“说得好,不过,这答案可不对。你把最大的区别给搞错了,孙市。南蛮将棋和将棋最大的区别你没看出来。那就是——Checkmate!”
政宗用白武将把黑骑兵猛地砸了下去。
“答案是——棋盘的大小。将棋盘有八十一枡,南蛮将棋只有六十四枡。在狭小的棋盘上展开战斗会更Dynamic,也更需要Decisive。关键就在于——速战速决。”
“……”
政宗猛地站起来,背对着孙市。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孙市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这个时代……战国时代,要结束了。对吗,孙市?”
“是的。很快天下将有一场大战,德川和石田,赌上天下,率领日本东西两边开展决战——不论哪边胜利都一样。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争夺天下的余地了,战国已经结束了。这百余年的乱世很快就要宣告结束了。”
“……”
政宗依旧背对着说话的孙市,视线投向壁龛中的刀架。
巨大的刀架上放置着六把刀。
它们与独眼龙之名一同威震战国乱世、令人恐惧,六爪流——那曾今斩杀了无数敌人,在无尽的战斗中铭刻下的,政宗自己的威名——
“战国就要终结了……只不过稍微睡过头了一会儿,就给我这么大的surprise……夺取天下的梦想也要The End了吗……”
“……伊达……”
伊达政宗转回身向着孙市。
“你不也是一样吗,孙市?如果战争结束了,你们佣兵不也就没用了。杂贺众自身都要消失了!……出生以来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就要消失了,要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了……这样没关系吗?这样下去,你和你的杂贺众要怎么生存下去?”
“……”
两人久久地沉默着。
门外洒进来的阳光开始倾斜的时候,杂贺众的头领轻声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如果不再有战争的话,我们就在各个国家之间游走行商吧,说不定挺有趣的。”
“……什么?”
“别大惊小怪的。杂贺本来就是做生意的。信州的丝绸,越后的大米,小田原的鱼糕……通过这次远征,我了解了很多关东的名特产。把这些东西卖到全日本——不,卖到其它国家去,这样也不错啊。”
“……”
听见孙市的话,政宗睁大了眼睛。
孙市笑了起来。
在已经决出了胜负的南蛮将棋的棋盘边仍旧放着她的爱枪,女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寂寥的微笑。
“孙市……你变了。以前的你绝不会这样勉强自己笑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Ha——是那家伙让你改变了吗?”
“……”政宗眼中闪过一分悲戚的神情。
生在乱世之末,少年时代便平定了奥州,赌上人生的一切逐鹿天下的这位英雄唇边轻轻吟诵出一首悲哀的诗文——
马上少年过,世平白发多
残躯天所赦,不乐是如何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写汉诗。可是,不管怎么说,白发和残躯这种话对你而言也太早了点。”
“Ha,有什么关系……家康和石田不管谁获胜,都不会改变战国结束这一事实,既然已经无法夺取天下,我今后的人生不过是隐居而已。看着别人的天下,在东北动弹不得,过着漫长的隐居生活……”
“伊达,我……”
女佣兵欲言又止,转而看向面前的棋盘,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方才的问题还有一个答案,南蛮将棋是有平手一说的。南蛮将棋之中,就算其它棋子全都没了,只要有一个武将留下,你就不算输。……拥有压倒性优势的一方,搞不好还会被牵制,无法讨伐对方的武将,这就是平手了。我国的将棋虽然没有这一说,但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胜不败,而是还有别的结局,这一点让我很喜欢。”
“……平手吗……”
孙市把一边的铳重新拿起来插回腰间,对着政宗点点头。
“德川把军队留在了你的国境线上。他想见你一面,伊达。怎样,不想见见他吗?——这个傻子不是为了决出个胜负,而是想亲自制造一个平局,你不想见见他吗?伊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