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天我母亲再次嘲笑了我的头发。
      “看看，简直像个二手市场的拖把，没见过哪个女学生那么做的。”
         这个人一向有丰富的想象力，比如喜欢在我父亲穿西装时形容他像城乡结合部里卖保险的，或者告诉我我那刚刚拉直过的红头发像拖把。在这方面，她是个表现主义大师。据说她八几年的时候曾经独自穿越半个中国，上过黄山下过海南，和那个时代过来的所有人一样热爱文学，但从来不提。后来她没有理由的嫁给了我的父亲，一个银行经理，从此安分守己。所以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些小把戏。在发现自己的喋喋不休没有作用之后，她会趁我不在偷偷把我那些麦克尤恩和村上龙的书给藏在她床板底下。真是没意思，那些书我看过一遍之后就不会再翻第二次。
      下午的课我只上了半节，就荡出了学校。今天的石河路人要比平常少。但在这儿你仍然能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回收礼品烟酒的中年男人、磨磨蹭蹭的中学生、低眉顺眼的年青女孩儿、穿着西装的在逃犯甚至些德国外教（注解：一种来国内除了骗钱就是骗姑娘的生物）。当然，这必须除去那些有钱人和奥迪TT（注解：国内各路中青年用钱换之拿来骗姑娘的主要道具）。
      石河路上一向安静，这样说并不是这儿没有人喧哗，没有人不停的和你胡扯国内房价走势。而是你很容易就把这些声音归类为周围那些盗版外贸皮包和凉茶店的一部分，这些声音本身就是一种建筑，只不过有时高有时低而且地址无法固定而已。
      当时我挂着耳机，所以对那些破旧的建筑没什么感觉。我双脚生风，双手不知道往哪个地方放，头发散乱得像一只二手市场的拖把，如果放在五百年前，我一定是个最漂亮的人瑞（出自王小波<红拂夜奔，具体意义请十四中的参照校草吴国豪，三中的参照领带哥，全国人民请参照凤姐），万千国王为我着迷，驾着马车到石河路的附近，买下周围的所有房间，只为偶尔有机会碰到我。而我却不常出现，因为这女孩热爱喝酒，所以在这个行星里所有的酒馆里他们到处寻找我的踪迹，只可惜从来没有找到过一次。
      我就是那那个时候第一次碰到他的。这件事仔细回想起来不免让人感到一阵美好，并且可以配上一些高级点的动词形容词以及些神神叨叨的语气助词，最好来点大舌头民谣和淡颜色的画面。可惜由于出生那天的大雨，所以我一向不是很记得从前的事情，对于第一次碰到那个人我的眼神我的内心活动我是否感到心脏一停，全都是人类史上的未解之谜。
      那时候这个中年人晃晃悠悠，从一大片槐树阴中出现又消失，像及其暗淡的火苗，喑哑却让人无法不去注视他，最后他缓缓的穿过马路，消失在一片远景里。
      可惜的是除了这些以外我只记得他穿着一件阿拉伯黑色长袍，长袍后面印着看不清楚的金色烫金哥特体英文字。头发半黑半白，整个人像一只刚被黑色油漆漆过的鸵鸟，张牙舞爪，随时想要飞到天上。


                               3.
         对于这样一个人你无法不留下点印象，但也仅仅是一个印象而已，专家说每个人一天大概会碰到五百到一千左右的陌生人，所以如果你每个能都来上那么一点印象，那还要电脑来干什么，按这样算咱们早就提前进入三十一世纪了，靠着冥想就能算出反物质的规律以及银河系宽度，想吃苹果就吃苹果，想征服宇宙就征服宇宙。
      假设贾宏声（这个暂时不注解了）没有跳楼，接着某一天你在街上碰到他，他还是那身行头，可你从来没有看过他的电影，也不听摇滚乐。我想大概他和你擦肩而过一秒钟之后你就不会对这个人有任何印象了。就是那么回事，只有少数人到了中年还能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样被那些同样未经世事的女孩子们如小母亲一般的疼爱
      那天之后我又碰到了他几次，地点都是在石河路，时间则不一定。他总是晃晃悠悠的走在那陈旧的水泥人行道上，不看路，但也从来不撞着什么。周围的人对这怪人熟视无睹，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尽管这个人已经连续好多天穿着他那件阿拉伯长袍了。这个细节能引出以下几个推论，一是这怪人大概是个幽灵，我最近由于上课睡眠过度导致脑电波紊乱，变得能接收到他特定的频道，所以能看得到他；二是我由于上个月被朋友强迫抽了一支味道呛人的荷兰大麻，大麻后劲十足，导致在一个月后我连续几天出现了相同幻觉；三则是石河路上的人们早就对这家伙熟视无睹，即使他不穿那阿拉伯长袍甚至不穿衣服都没有人会去理会他。
      需要说明的是这篇小说不是恐怖小说也不会涉及大麻之类的非法违禁品，它的本质还是相当健康的。所以依据这一条限制，只有猜想三成立。大约这怪人已经在这个地方行走了千年，第一次看到他的人甚至还怀着宿疾，穿着唐装。但这同样无法改变什么，他仍然能够晃晃悠悠的在石河路上散步，这个很容易发现的事实说明他不是神仙就是马桶清洁员。
      如果按照前面所叙述的，这个人主要特点就是一件黑色阿拉伯长袍，长袍后边印着一行金色的哥特体英文，可惜看不清楚具体的内容是什么。几次之后我发现那其实不过是个大号的斗篷而已，因为那人的长相，才会让人产生这是阿拉伯长袍的幻觉。因为这些，所以我叫他鸵鸟。可事实上是他一点也不像鸵鸟，但这没关系，他就是。
      所以呢，鸵鸟鸵鸟，真好。


    耳机里放的是万能青年旅店（石家庄著名苦逼团，长期吸食工业废气和姑娘们的嘴唇，特长是犯二以及逼着别人一起犯二，已成立13年有余）的《秦皇岛》。那是他们07年在北京的一个Bootleg（未经授权、私自发行的出版品”，特别是指唱片、录音带之类的有声出版品）。海浪似的后摇吉他构造着令人说不上话的氛围，台下时不时有点人声出现。那一声小号仍然穿越了一切，海怪一样的。但我没有心思，尽管这首歌早就被我选定成一辈子的荒岛歌曲。过了好一会儿，我决定下一次得主动和鸵鸟说话，问问他到底是什么，还有他那件奇怪的阿拉伯长袍。顺带说说BOB DYLAN,说说LOU REED。
      要不我觉得我将无法面对我的生活，鸵鸟已经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我生活的头号敌人。
      他是无法解释的。我原来以为任何的事物都可以用某种语言，或者是一个定理、一本书、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来解释。如果任何人都对这种解释心安理得，那么很久之后我们就把这种东西叫做本质。鸵鸟的出现让一切事情都乱套了，而我却在心底的最深处再次为这种乱套感到开心。我感到这件事情会改变我，虽然我不知道这改变将从何而来，又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鸵鸟开始在我心里成了我的同谋犯，他在毫不在意的情况下知晓了我心中所有的秘密，那件阿拉伯长袍上肯定有奇怪的魔法，能够看透我的内心。给他看透吧，我所能指望的无非也就是活得诚实一些。
      每每看到周围的人群，我都会在心中升起那么一个念头：
      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总那么天真的认为着。当然，除了鸵鸟，我迫切的想再次见到他。我要告诉他我的一切，然后让他在他那件阿拉伯长袍上给显示出来。或者我开始遥遥的希望，那件长袍上会不会有一天出现我的脸。
      他会理解我的，我知道。
                               7．
      从路口走到路尾需要二十三分钟，那么一个来回就是四十六分钟。也就是说，两个星期内我在石河路上走了大概73。04个来回。
      我逃了整整两个星期下午的课，有时候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了，但一种强烈的本能却督促着我立马离开这学校，到石河路去。他在我身后大吵大叫，威胁我要让我的家长来学校，我丝毫不以为意。趁着保安打盹我快速的翻过了那带着铁丝网的围墙，从高高的围墙往下跳那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感觉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只没有名字的鸟。


    11.
         之后的几天中李齐都在旁侧敲击。一是试探我对他扮作酒吧保安这件事的保密决心，二是担心我和鸵鸟会出点什么事情。就这一点来说他还算是个好人，不过我当然没有病，我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这几天以来我都是带着巨大的狂喜和痛苦进入失眠，并对这种并发症似的不安感到满意。
      李齐没有看到，他确确实实没有看到，这个准香港人一定不敢骗我。那么这就只能证明一个事实，一个唯一的，不容任何改变的事实：那些字的出现只是为我一人。
      他确确实实明白我的存在，我看着他的同时，他也看着我。我坐在他旁边，无数的汽车和行人来了又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他抽了我的三峡烟，一直抽到烟屁股快要烧着。
      所以呢，也就是说这种奇异的感情当然来自我们双方。
      我敏锐的嗅到了其中的意味，一切事物都不再简单。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夜晚里它深得让人想烂在里边。从前我随时随地都想让自己成功的烂掉，后来我才明白在漫长的好时光里除了不断的左顾右盼之外你根本不能做任何事情，由于温室效应和人类登陆火星，我们早已经不需要让自己烂在某个地方。
      到处都是太阳，到处也都是膀胱。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拥有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能够填满整个世界。教室里电风扇不断旋转，有几次我都以为它会迅速的掉下来，砸到我们的头上。
      就是这样，我们总是期待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狠狠的砸在身上，然后自己就成了世界最后的王。
      离开是一个完全无法跳脱的主题。这一点在任何时候我都明白得清楚，我要去某个地方、某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完全没有边际的地方。从很小时候我就开始计划着这次逃离，并且可悲知道这样的计划可能将要持续一辈子，直到整个人只剩下牵强的回忆。
      但鸵鸟的存在改变了这一切，我开始相信他就是我的摩西。置于他究竟是什么？一个不再下笔的诗人，或者是用脚掌画画的沉默画家？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是鸵鸟，会用魔法，能在衣服后面显示出我的名字，一部分可能会飞，有一部分可能不会。
      我会尽快想办法到他身边去，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我知道。
      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12．
      往后的半个月里我总是碰到他，他也总是坐在那矮矮的马路牙子上，像一团黑色的海藻，背后经常出现些能让我开心的英文字。
      我讲故事给他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比如我怎么逃出校门，比如我母亲为什么会在大学毕业后选择流浪，又和我那当银行经理的父亲结婚。事实上这整件事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具体的缘由，但我就是想把他讲出来。我不知道鸵鸟的任何事，但我能让他知道我的。
      如果是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唱歌，什么都唱。他就默默坐在我旁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仿佛来坐在这儿就是为了成为一种永恒。
      鸵鸟喜欢我的黑颜色三峡烟，尽管他从来都没有问我要过。烟总是被他抽得很短很短，烟头深黑，就像他的阿拉伯长袍。
      他不再晃晃悠悠的走过来又走过去，开始喜欢就这么坐着。我私底下开心的认为这是因为我。就是这样，我们两个坐在低低的马路牙子上，仿佛坐在一个没有站台的巴士站，等一班永远不会来的巴士，并在心里希望它真的永远不会来。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每次他站起来打算消失在人群中的时候，都会回头看我一眼。
    


    13．
      9 月14号那天我发现他在路边哭。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低低的马路牙子上，全身不止的抽搐。周围人来人往，和往常一样，只有我注意到了他。
      他的头发和往常不一样，上边缠满了槐树叶，密密麻麻的，像一顶制作粗略的假发。然而我更愿意相信那就是他的头发，他本来就该这样。太阳光让那些树叶有些发黄，它们随着鸵鸟的节奏轻轻振动着。
      前面说过鸵鸟在哭，他确实在哭。发现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因为他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背后不再出现哥特体英文，而是深深的黑色。阿拉伯长袍耷拉在肮脏的马路上，像个没有名字的海怪，顺着看过去，下面布满了硕大的蚂蚁。
      我觉得胸口难受，想过去把他抱在怀里，但脚却没有办法移动一步。他开始咬自己的衣服，野兽一样地。我感到这个人处于一种巨大的不安之中。
      我怀着虔诚和谦卑接受着这本不该出现在我身上的表情，就像我以前听那些压缩痛苦的唱片一样。但这一次完全不一样，这源头是一个活生生在我面前哭泣的人，他会穿阿拉伯长袍，会使魔法让我的名字出现在那长袍的背上，会和我一起坐在低低的马路牙子上，看着整个世界同我们一起矮下去。这种粘稠而又广阔的情感让我几乎哭出来，我简直像站在某一处高塔上，没有方向的风四散开来，整个人就成了黑色的雕像，穿行在各种月亮里。
      那些漂亮而又危险的感觉在我身上迅速发芽，我觉得自己正在不断分割着那些本不属于我的痛苦，然后穿在身上，单单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我爱上了他。


顶

精华了

孩子你是创作部的么…

很有趣呢

好长好长 艰辛的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