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重重的牢门，落在程虞消瘦的面颊，那一身单薄的囚衣上是几经清洗后仍然除不尽的血痕。
“罪臣谢陛下起复之恩，定不负圣望，助北境军功成。”他叩拜向那束光的方向，光亮将他的面颊照得苍白，衣衫下依稀可见那嶙峋的背骨。
他迎着光抬起头，久未见天日的眸子睁得浑圆，凝望半晌，才向宣旨的宦臣，“请中贵人予我衣冠。”

先开个头，是我另一个帖子里的梗，但是发现对戏会因为视角错过一些东西，就打算一起把文写了。

程虞是独自一人走出刑部大牢的，渐渐褪去的潮湿换来的是秋日里肆虐的风，那身冠服在风中作响，逆着那阵风，喘息也添了几分吃力，他即将纤薄的脊背暂靠在兵部派来的车架上，平复着寒风激起的那阵咳喘。
“程大人，上车吧。”上前搀扶他登上马车的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公差，至于当年师友从他两年前回京领罪那时起，便已然避之不及了——却不尽是他们的罪过，本朝于外人人尽称品德大于量才的论调，为贪功名见同僚之死而不救，这样的罪名，足教京都文人弃他如弊履了。

程虞的离京几乎是无声无息，那日见了兵部的一位官员，交代了赴任诸事后，略修整了两日，便即出城。无人相送，程虞只带了一小队卫兵和一个仆从，军情不等人，一路快马，体力不支伏于马背的身形显见地狼狈。
一旁的军士投来似同情而非的神情，当初致使他入狱的那件事后悔与否早已了然于心不必自问，这世间道义又岂如那些人轻描淡写的一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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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荆关，便是北地最熟悉的战场，马儿奔驰身边的风却透出从未感受过的彻骨寒意，这时节还尚未入冬。
夜宿馆驿，程虞的房中已燃起了炭火，送炭的老人围在炉边与他聊了许多——从这两年北边戎族的异动，说到北境军那位鲜衣怒马之年便护一方平安的少年将军……

夜中寒冷，炭火燃烧的烟尘在床榻边萦绕，一声声闷咳传致门外，仆从匆匆而来，掌了灯，搀起榻上的瘦骨，在他背上一下下顺着。
“先生，明日叫一辆车架吧。”
程虞未答，撑着榻沿缓了良久，终只是摆了摆手——军中数年，最是清楚，那些出生入死的军卒将领，如何会信服一个从车架里走下来的文士。

次日携文书入营，连日劳顿，腰背上因刑伤落下的顽疾此刻正隐隐作痛，又兼半宿的辗转难眠，下马落地时程虞身形骤然一晃，好在那马儿通几分人性，稳站在原地由他凭倚。而中军帐中，那人人皆称热烈的少年，正以极冷峻的目光远望着这一切。

“程先生。”
他叫董缨，案卷上因程虞贪功而枉死于城门之下的主将薛氏是他的同门师兄。
“董将军，我久不在北境，此间战况，还劳将军相告。”躬身一揖，他神色中的淡漠，程虞察得分明，其中缘由亦再明白不过，只是无意为此辩驳什么。
北境苦寒中历练出的军士，无一畏冷，这时节帐帘尚且大敞着，呼啸的寒风穿门而入，直戳在那消瘦的脊背，他身形下意识地缩紧，却持着理性，再度展开那泛着痛的骨节。这一切，董缨都只是看着，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们说了很多话，但不提及那段过往却仿佛是两人之间最大的默契。
北境从未有过如董缨般年少的主帅，也从未有过眼下这般的战局，两年来，那少年将军收拢军心，戍边守土的故事早已成了北境军民家喻户晓的传奇。可这些，董缨都没有提及，即使讲述这两年每战得失，也说得轻描淡写。但他那双澄澈的眼睛里仿佛透着种极坚毅而自信的力量，那是程虞眼中已经失却了的光。

程虞也谈及许多，从军阵到后勤，从戎族此前的用兵到当下的战况，他的精神似乎好了几分，只是面色如旧苍白。
“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公务，改日再同先生长谈，寒冬将至，战事不远，先生早作准备，”董缨先他一步离了军帐，“姜知，你带先生去帐中安置吧。”
受命相送的是董缨的副将。
“先生当心！”那扶着桌案缓缓站起的身影忽向旁侧倒去，姜知和仆从两相扶着，才不至跌倒。
“多谢姜将军，坐久了腿有些麻，不妨事。”
可他目中神色的恍惚，在场二人具看得真切。

那位少年将军便再没出现在程虞的视野，只是午后，一位军医老者称是奉了董将军之命，来为他看诊的。
不多时，浓郁的药香夹杂着苦涩溢满了军帐，那双失了少年意气的眸子凝望着汤药混浊的水面，两载牢狱，没有这苦口良药，也不知挨过了多少坐卧不安的日夜。

没有紧要军情的日子，程虞的帐中显得格外清静，那日留下言语说改日长谈的董将军一直不曾到访，只是军医一日不落地来，便连他主动提及的是否要同将军一并寻营都被回绝。
“董将军这么疏远，怕不是刻意与先生为难。”连程虞身边的仆从都忍不住这般说。
程虞却笑了，“子臻这话，冤枉了将军的好意。”
不难见，眼下正倚坐在炭火边的程虞，已比初到时恢复了不少精神。

“先生。”
那少年的声音出现在程虞帐外时，正是个降雪的寒夜。程虞一贯浅眠，闻声猛地坐起，眼前顿时一片蒙黑，仆从扶着他片刻才缓和下来。
“将军稍待。”
程虞披了衣，借着一盏盏亮起的烛光掀开帐帘，寒风透过单薄的中衣扑在他身上，激起一阵寒战，此时的程虞比。
“本不该深夜扰先生休息，”他的声音不似初见时那般冷冽，将沾了寒气的披衣挂在一边才与程虞对坐案前，“只是刚刚得报，戎族那边正有异动，与先生早做商议，可更早应对。”
“军情向来无分昼夜，及时应对是程某本分，将军多日体恤，已经受之有愧了。”
历年秋冬，戎族常有异动，眼前调兵亦是有来犯之意，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原本能一处配合的西境军也遇战事，北境军非但无援，还需保西境不腹背受敌，朝廷肯将程虞从牢狱中放出来亦是因此。
从前程虞低垂的眉目常予人阴诡算计之感，推演军情时，董缨却迎上了他眼中透出的那道光——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自与程虞相见，少年心底的疑惑便渐渐升起。
仆从添了炭火，二人不觉便聊到天明，凌晨升帐点兵，一战告捷，原本因董缨才勉强听信程虞的将领也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