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的山坳里，风动如肆虐狂躁的野兽嘶吼脱缰，偶也悲鸣些断肠的呜咽。透过竹篾木材版筑的槅扇，我望见静园长明的灯昏昏小小曳影，未料门外突兀响起爆竹噼啪声，唬得神惊心跳，尔后微弱的哩哩啦啦的声响此起彼伏，阿静偏靥也与我共睇，恍惚喃喃）“子时了。”
（旋即起身掸了掸衣裳朝我跪地磕头，噙笑念着吉祥话）“姑娘，阿静恭贺您新禧，新年大吉大利。”（我整个囫囵蜷在被褥里，忙也抻臂将阿静扶起）阿静，你也新年吉祥。（寝屋内仅我二人，翁娘年纪渐大不耐乏，早已歇下。因在年节，也允准院内值夜的小厮围了火炉吃酒耍乐，刻下心旌跃跃，三五不时引颈张望，阿静见状笑道）我给姑娘穿戴整齐，咱们去院儿里放焰火，不过还能贪顽，明日是初一，需往城内请安拜年的。
（于是一骨碌从暖融融的床褥间腾身下地重新穿戴梳洗，院外早有小厮扎了爆竹和焰火，整个静园的人都围拢了捂了耳朵叽叽喳喳地笑闹，而鼎沸声里，我又不合时宜地偃了笑色，息了欢声。黑沉沉天幕里焰火绚彩，倏尔湮灭，热闹后是满地碎屑和呛气的烟障。我想提笔给谁写一封新春贺信，而点检来竟无此人，只佯装闹得疲惫要先行歇憩。）
（回祖宅后，家里融融泄泄，尊长们爱惜也留我多住两日，于是便同阿赊在沈家会面，有了今岁共看梅花枝头雪的闲暇。积年的亭除，不复新颜但有旧韵，我俩缓步徐徐）这些日新春佳节，大伙儿都热热闹闹的，你却要主持内外事务，想必也很忙吧？

【新春对幼时的我而言，更像是一场长途奔徙的旅程。爹爹旧时驻地在松江，唯独每岁春节，才会返归沈公门举族欢庆。如要除夕前抵京，最迟腊月二十就要自沪上动身了。右迁四川之后，来京城更是不便，多是与四川族老们同庆。直至出嫁之后定居京城，春节方于我而言，成了真正意味上的团圆之日】
【只是这团圆之日，于小孩子而言或还存着兴味。对于婚后的大人，尤其是为人父母者来讲，已咂摸不出春糖的纯粹甘甜。更多是惦顾家人、惦顾亲朋往来，时不时地，我竟会怀念起腊月奔波于松江与京城的日子来。只是纯粹的少年时代，到底是同沈福晋暌违已久。再度迎来改朝换代的沈阿赊，不可豁免地因岁月侵袭而显露俗身】
【初二惯例与应关携小儿一同回门，先向爹爹姆妈请安，一同用过午膳，言语间提及爹爹如今以建威将军爵颐休，商量着是否要回松江旧邸去。正是年节之下，我不舍双亲，又心知松江水乡更宜闲居，一时心中戚然，便借口面见长辈，留下玄赋陪着二老，独个儿在廊间漫行。却正巧在前厅逢上驰英，索性一道往园中赏梅】
【提及身担中馈的忙碌，又兼适才双亲所言，如同难得有了可吐泄的流渠】婆母身份殊贵， 位居大长公主之尊，年节下自有诸多应酬来往。幸而宫中规矩例有成规，我只需照章行事。
【双手合十在身前，十分虔敬，倒有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的态势。说罢却又笑开，眉目和舒】今日回门，倒能松松快快地赏梅赏雪了。
【放目望去枝头晶莹，雪光天光交织，一片琉璃世界。我们二人的珠履碾过不曾清理干净的薄雪，发出嘎吱嘎吱地脆响，平添童趣】有时候还真羡慕姐姐，独身虽寂寥，但也自在。不必有诸多牵念

（积雪被清扫两畔，现只余湿漉漉的、芳草衰折的小径，抬眼时絮雪又飘零，我们把臂共挽闲说纷纭，比闷在暖阁、拘在尊长跟前扮乖更舒惬。）说到家事，我也有一桩发愁的，正不知如何周全。（此行回府，仍是阿静与翁娘随行，她俩是沈府家奴，在府内亦有俦伴亲故旧交，故早打发了两人去会亲叙旧。）
你知道的，伺候我的阿静，已到了成婚许嫁的年龄，她家里虽未向我提，但我也不好耽误她的终身。（及此，尚还不明何当发愁、何处棘手。顿步面朝阿赊）可是阿赊，你也明白，独身别居终归寂寥，阿静和我作伴很久了，坦白说……我是有些不舍。（深宅内院里，主与仆的荣辱从来勾连，设使没有我回京，阿静或许会被挑选为某位嫡亲姑娘的侍鬟，将来或陪嫁或留在祖宅管事，自有一份安稳周全。而今与我离走，前程无定——阿静形同我的影子，她的尴尬，亦是我的难堪。）
阿赊，我应该把阿静嫁出去，你觉得呢？
（年节吉日，理应说些吉祥如意。男婚女嫁理之自然，她实不该因我殃及。长长匀息，像做了很大的决心。）
（实则有些事我早应释怀、放下成见。譬如椿萱虽离绝，尊长之于后嗣应有的护爱和眷顾从未厚此薄彼，即或同侪间有些许微词，不知情的陌客外人有过齿谈乃至讥诮，但终归只是些口舌是非。我已不再是垂髫稚子，明明心膺宽豁万事澹明，何当长久作茧自缚。）
等她出嫁，可随夫婿同住。我呢——（我届时独身更无拘束，去看洛阳花、攀摘章台柳，去看陇头月，醉饮东京酒。）我在京中住得腻了，或许该回南边儿去。

【挂霜雪的枝下，我同她驻足相觑。在最为团圆的时刻，我们心中却都掩藏着对于失去重要之人的隐忧。是长随于她身边的阿静，是我日渐年迈的双亲，或许人便是这样长成，出生时独身而来，历遍世事，有的人与你走过一程，却注定要离散，再独身而去。我一时怅然，向来算得机敏，而今却不知该如何帮她答惑】
【我也实在在这事上糊涂。只得先轻牵起驰英的手掌，有些沁凉】也许姐姐改问问阿静自己的意愿……兴许她还不急着嫁人。姐姐不也乐得独身么……
【说出来才觉得苍白，若驰英姐姐问了阿静，以阿静忠仆的性情，又怎么会舍得抛下驰英？因而颓丧地垂下脑袋。已做了主母多年的人，却依旧在人情上显得捉襟见肘】其实我刚才见爹娘，如今爹爹致仕，也说想要回沪上去。我方才还正为这事情难受，又听姐姐这样说——【面上露出几分轻愁郁慨的涩然】我们总要经历别离啊。
【听她说着说着就要说到回南边去的事，忙握紧她的手】姐姐，其实未必就要分别的。就算阿静嫁了人，你也可以搬回沈宅来。再者，或许……总会，遇到和阿静一样体贴你的人的。
【良久良久，我低头望着融雪凝汇而成的一汪小池，上面零散落着几枚梅瓣，像小船，聚拢又散】驰英，我们多像河流中的两滴水呀，偶然有一刻汇聚在一起，终将会流向各自的去处。这一刻的团圆，年年岁岁，总是见一次少一次啊。
【看向驰英眼底，终于笑一笑】但无论如何，静园总还有我常去叨扰呢。

（我几斤不曾料理过家宅庶务，本也想听阿赊的周致之法，而三言两语里，话总是轻轻地开始，复又落寞悄悄地的断尾。对于情谊，人总是没法子心平气和地做终结割舍。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不过妄谈，隔着迢迢的山与水，我们总会和另一个朋俦相逢。）
（是我牵引了她生一心愁情）阿赊，是我不好。（人最终都各有归处，别离前，请莫宣之于口。朔风鞭来，枝头雪落，遂又拢了拢厚氅。）你常来，我们总能常见。
（不提叔父和阿静了，信口说了句抚慰的话，像是诺约。我不记得还答应过阿赊甚么，似乎下次，我们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