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时雨迷路扬州，沉醉在他的文士风流里，遗忘了自己武陵的身家。】
【他赠的凤尾琵琶被我摔碎了，弹得旧曲并作一江凄惨的水，流向了荆州的秋夜。茝兰院内，我和李姒对酌，壶底的玉露澄冽、泛着银白色，那一度经火淬炼的瑶盏破裂出细碎的、脆弱的霜花，将它握在掌心，古玉的凉意好不沁人。】
【——太美丽的物件，总很容易流逝，月色轻吻着窗台，在夜莺的涕泣声里转瞬隐匿，碎屑织成琵琶身上的裟衣。】
我有些醉了。【说是对酌，实则只我一人沉溺罢了。她还是个孩子，哪有孩子吃酒的。】阿姒，你舅舅留下那面琵琶，是该丢了。

（皓月高悬、清辉阴蒙的长夜，最容易产生动人的故事，月下两姝浅淡的影子，牵起一段的小弦歌，冰冷的羽觞交错着，我同她借着宛转的咏月，微吟抒怀。银瓯玉杯中，棂棹款款倒出她的清影，香袂拂面，是朦胧中升歌的佳人，小姨的眉眼，美得像世间最澄澈的清潭。）
（可我——纵因还小的年岁，故而同浓香的佳酿无缘，也不知她的忧愁从何而来。）
都说这器如知音，妙曲潺潺，越弹越得心应手，坏了，修上一修，您何苦要轻易丢了呢？（我却较一些同龄的女孩儿矜熟，只惋惜那面精巧的琵琶，或者、是尤其喜欢旧物，不忍舍弃，我是如此，她呢？）小姨瞧着，有些心事。

【萤似的我眸，已吃醉了酒，在停泊着温柔月色的细沙池塘里，勉做个捞月之人，寻那一弯柳月。风煞止，云很无助地踌躇在苍天，似等待一场重逢，“莫等我！”他说。因衰微而哭倒的荷叶委下身，孤独而凄美地弯曲堕映在水上，又取代泥沤的花身。假如我能栽入这池塘，与夜里浅浅的琵琶声一道，埋在虚妄的柔细的倒影里，也很不错，至少能做上一个甜蜜的好梦。】
【可惜，顷刻就被盗梦的贼窃走——庄子扑空了蛱蝶，杜丽娘游园误入困局，怡红公子的红楼付之一炬，黄粱终于熟透。斜偎在怀中的那面琵琶，弦于风里瑟鸣，在静谧里逐渐醒来，无病呻痛的一场梦，被少女的语言终结、战胜。】是啊，修修补补又是一把新琴。
【我怅然地抚着它。】
虽然弃之可惜，用它弹奏，却更觉可鄙。铸它的人，心上不留丁点儿的念想，弹琵琶的人再应手，亦是不合意的东西，就是废物。【我不该和阿姒说这些的，戚戚地否认道。】哪有甚心事…不过吃了酒，说些糊涂话罢了，莫与你娘亲说嘴！

（我倏尔记起绿树荫里的夏日，她拨弄琵琶的模样，瓷白玉臂，袅袅之间，那声儿忽高忽低，缠绵悱恻。我总将故去的阿玛置在心上，那乐音，是我年幼忘却车马喧嚣尘世的一个慰藉。月光疏影横斜，淡淡映射在她的脸上，好似轻纱半遮美人脸颊，幽意盎然，动人心魄。）
既然是“糊涂话”，那阿姒告诉娘亲，又有甚么紧要的？（学了几分的灵动，便开始讨骂不乖巧——这般缱绻神魂的月光，要葬送这样一把美物么？）可阿姒认为，这琵琶陪了小姨许久，不知奏出您多少的心声忧乐，若是弦断琴裂，便成了真正的枯木死灰，当为可惜了……（因我是听者之一，故而甚伤怀，也难掩悲戚之情，孩童么？喜乐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姨，您适才说、不留念想？不知是什么意思？可能够同阿姒说说？（我竟像是、错过了些什么。）

【四年前，荆州的那只小舟摇了数月，京运河的两岸风景逼人而来，宛若一场梦的夹杀。去不到扬州城，我既不再哭求，亦不逃避。沉静靛绿的河面像是一颗祖母绿宝石，被青年船夫击碎，写进了房观音的漫话里。近要记不清房时雨丢弃我的缘由，当他决心这样做时，必然有一千一万种藉词——只记得在一片模糊里，他的眼睛也是湿的，让我误认为那是离别的伤怀；然而，他太擅于内疚，如他擅于撒谎。】
【后来他的谎言被光阴揭穿，从重叠、混淆的行踪至空空的音信，我始才恍惚回神，明白自己的存在，与文殊阿姊并无两致，旋卷多年的自娱由心坎上倾泻下来。】
小妮子的牙愈见得伶俐！【苦闷的灵魂外，裹起一层很轻很薄的讥嘲。】劳什子忧乐，你不要懂这些才好，若能学得你舅舅那般洒脱，最好，远游一去再不回头。甚么念想、连家人也不要了。

（清辉泛宁，眸中也带了一些浩渺苍穹的星辰璀璨，皓光蜿蜒在她的眼睛里，从粼粼的波澜了，我似乎读懂了一些离愁之绪。只聆见那芦苇随风摇曳的沙沙，和着虫鸣，共催隐隐的远山在薄雾中入眠。我舒着狡黠的眉目、轻轻点了点臻首。）
噢，元来，您是为了舅舅难过——再牵连到他赠您的琵琶上。可是小姨、天下男子远游千里之外，他乡为家，展鞍策马，去往天涯海角，而女子阁楼织彩，独倚衾帏之间，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是保守礼教下诞生的寻常女子、即便是年幼，也能涂着世间那不公的“规矩”，说出些什么来。）
有道是，浮云游子，幸勿相忘，舅舅人在远方，未必不念着家里人、念着小姨您。

【在那泓涟漪上的一片薄薄的月光，此刻正被一阵喧嚣擦破，那是外院的男人们，一样吃醉了酒，抓着飘裙拂鬓，唱着蔷薇有刺、明月照人的辞章。悲哀本来渐已减退，却被耳畔“荒谬”的话语激起诧异又悲悯的神色，蕴蓄已久的悲怆、愤怒，骤都涌上来——】
呸，谁教你说这些的？【连带弯翘的睫影也颤动着，柔柔的纤指拨动一束走音的弦索，重挑急捻，掩盖了那未能忍住的一声低咽。】你记住，那是负心。
【李藩台骨冷杭州城，抔土为冢，留下阿姊儿孤妇寡不算是一种辜负么！我无法忍受她这么小，就结着幽怨，系上压抑封闭的枷锁。抹掉眼泪，面对阿姒满眼的无辜，有一种我无法言说的永恒的悲息，在我的泪谷里打转】
不论是你阿娘教你的，还是家中哪个婆子乱语，你都快些忘掉。【恨恨道】什么浮云游子，什么萍蓬天涯，通通是藉词。

（好似春雨点玉盘，声声敲响了彻夜的宁静，于是，苍穹上的月亮也躲了起来，警醒着昼夜的时辰。生父去的早，行为思绪，除了习他人的，便多是从书中而来，户籍教导女子居家侍婢，默而守己。多是主夫教妇，而不许逾矩。束身以待人的诸理，是不是正确的？）
负心？小姨，那阿姒的爹爹，也是负心吗？（他早弃我们而去，甚至、也不予世间留一道残影。可许多人与我说，他亦是“远游”，不过目的地是苍穹之上。他此刻可也和我们观望着同一轮的明月？）
小姨，您好似快哭了，是因为思念舅舅么？（她悲愁填膺，清眸中的小潋滟，即将泠泠然落，清波跌珠，散作了那肌骨生辉的雪亮，同苍穹摇晃的白玉盘，互相辉映）可以后、定还有其他更好的人能够赠您更好的琵琶。

【我原有无数反驳之词，可在孩子天真纯朴的发问后，因她的话语太烂漫太坦诚，纯净的未沾一缕浮埃，亦不被任何束缚所羁——孩童时期，真是一生最美妙的阶段，曾几何时，时雨、观音也是孩子，是璀璨的两朵花，来自同一颗丰沛的果子，享受着同一片朦朦胧胧、又永远不息的舒天的昭晖。】
【片刻前还欲呵风骂雨，这时又尝试摩挲轻抚那被我亲手拨怒的弦，再捻一段凝冷泣露的涓流，烟颦翠黛，眉痕被连绵的波纹刷过，淌起了脉脉温情，扬顾青玉色的中天里，难得有清莹闪烁的星芒，映衬着眸水里如月晕般复杂的光，带着些许妥协的柔软。】
我没有哭，是星群不慎跌入了眼里。阿姒说得对，我会拥有更好的琵琶。

（后来，只余下了繁星点点，璀璨如银，在天河中悠悠流转。夜间灵风微拂，掀起竹叶的窸窣声，除了清幽，还有些冷。我同她一起走向曲廊的深处时，见到一处又一处的落英，零落在荷塘中，碎在月里，两道身影，蜿蜒通往静谧深处。）
（很快便眠，遗憾的是，关于我询问的爹爹负心之言，她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