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出生的时候是早产，回到家里时她已经一个月大了，没了新生儿身上的褶皱，胖得像年画里的娃娃。村里人看着她和娘一样好看的模样，都开玩笑说要给家里的男娃订个媳妇。
她可比我小时候那会儿乖多了，娘说我小时候哭声如洪钟，一个人哭，整条街遭殃，可阿妹不一样，她即使受了惊吓哭声也很低很细。家里人都欢喜她的降生，我也是，我时常轻轻玩弄着她肉嘟嘟的小脚丫，她也从来不恼不躲，只是由着我摆弄，比起二叔家那个刚满月就抡着玩具砸人的弟弟，阿妹简直是个天使。

可是一家人的欢喜很快就结束了，阿妹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爱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像做鬼脸一样抽动两下，头和身子也立不稳，别的孩子已经下地学步的年纪，阿妹还是坐得摇摇晃晃的。
她喜欢握着拳，有一次我的手指被她死死握在手里，她松手时已是一片青紫。起初爹妈以为她中了邪，在神婆那里花了很多钱，后来才晓得，阿妹得了种病，叫脑1瘫，如果不手术的话，阿妹可能一辈子都要瘫在床上了，即使手术，也是个会全身抽动的瘸子。
可是娘和妹妹早产抢救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眼下还欠了亲戚几千块，要秋收卖了粮才能还。别说是手术费了，维持生活之余，就连从村里去县城，从县城去据说能手术的省城的往返路费都凑不出。

那群从前说阿妹像天仙一样的村里人这是便又说，要把阿妹埋了，攒钱生个男娃。我不太能懂一辈子瘫在床上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知道我的阿妹那么可爱，她虽然和别人比笑得并不好看，但是她真的会对我笑，如果她长大了，一定会是全世界最好的妹妹。也许是一时义愤，我拉着我家的大黄狗，它叫一通我喊一声，从村子东头喊到了村子西头：“我阿妹不是瘫子，我阿妹会走路的，我阿妹什么都会会的。”
从那天起我就每天强拉着阿妹在炕上站起来，她的小脚不再像刚出生时那样肉嘟嘟的，左脚的脚踝也拧了一个角度僵在哪里，若想用力掰正，她便哭闹得厉害，一不留神就被口水呛得喘不过气。我再舍不得纠正，只得由着她双腿交叉佝偻着，左脚脚背着地，右脚脚尖着地，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儿。阿妹攥成拳的手不受控制地乱挥着，那次被打得很痛，我手一松，阿妹那双愈发扭曲的腿便纠结在一起向下堆去。
日复一日，就当我渐渐要放弃的时候，阿妹拉把窗帘缠在手臂上，拉着窗帘站了起来，尽管仍然是蜷着腿，尽管受力的腿仍然哆嗦得厉害。我高兴得不知所措，直到听到窗帘滑落的声音，连忙冲上前从一堆布料里翻出那小家伙来，拉着她的手臂、双腿检查了好久，她甩得那么响，可我看见她的表情时，她分明在笑。

那些日阿妹进步得很快，学会了叫阿姐，叫爹爹，可惜娘不知道，得知阿妹生病的第二个月，娘就含着泪去外乡打工了，娘说挣够给阿妹治病的钱就回来，可是村里人又说，我娘长那么漂亮，去到城里一定能勾上有钱的男人，就不会回这个穷地方，养个残疾的女娃了。我仍旧不信，可是一年一年，娘没半点音讯。

求求了，别删了，我真的连擦边球都没有

娘走后，爹也变得愈发沉默，他把阿妹交给了我，把家里不大的田地交给了我，自己去了矿上打工，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自从阿妹能扶着东西站起来，我便找了好些木棍，一个人学着爹干活的样子，把一根根木头绑成架子，又栓了块布在大腿间兜着她，然后把阿妹放进去，推着走，我看邻家小孩儿的学步车都是这样的。
可是阿妹的车走不快，因为没有轮子，阿妹的步子也迈不快——每每左脚微微抬起，右腿便直打晃，而后整个人歪进我怀里，有时甚至不必抬脚，两只鼓起的膝盖撞在一处，她人便倒了。后来阿妹学会了手臂用力把两条腿一起甩出去，可她的上肢也并不好太多，与其说是甩出，不如说是蹭出，院中的沙土路上那两条几无断开、零零乱乱的三米拖痕，便是她努力了半个小时的杰作。

阿妹渐渐大了，我也是，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执着于一定要让阿妹走路、自理。阿妹走不了我便抱着她去外面晒太阳，去田里看大黄狗扑蝴蝶，看着她高兴地乱挥手臂的模样，我便也心满意足。她能简单地洗漱，可冬天水冷得太快，我舍不得她被渐得满身冰凉，舍不得她整个袖子都被水浸湿，便替她洗，洗好后捏捏她柔软的鼻头，她便靠在我怀里扭着身子，笑着蹭啊蹭，这时我便觉得阿妹就像她出生时一样，是个天仙。她自己吃饭时会把脸扎进盘子里，手臂抵在桌子上撑着平衡，每次吃不到了才抬起头，脸颊上便粘起一粒粒米，倒像酒窝似的，我便只要擦净她的脸蛋，再把剩下的舀来喂她。有时候她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尿湿裤子，然后缩成一团等待批评，爹会凶她，可我哪里舍得便脱下她的衣裤，给她擦洗干净，再搓热那消瘦腿骨上白皙柔嫩的肌肤，顺势按摩着那双不再柔软的脚……
虽然我和阿妹都没读过书，虽然娘还是没音讯，虽然爹仍旧是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可是日子仿佛也过出了点味道，直到那天我用一辆吱呀直响的木车推着妹妹，走了大半日才来到县城，县医院的病床上是因矿难而面目前非的父亲，我们到那里的第一晚，我刚刚打了地铺安置好阿妹，爹便去了。
我趴在床边捂着嘴巴抽噎，身后却传来一阵含混的哭声，我以为爹常凶她，她也许不会太难过，可是我的好阿妹，她什么都明白。

爹没有葬礼，他便葬在家里的地头，这样阿妹也能时时祭拜。
爹走后阿妹仿佛变了个人，一下子沉静了下来，直到一天，我从理发店装修丢弃的废物里捡回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有轮子的转椅。
阿妹坐在转椅上，轻轻蹬了蹬地，转椅便带着阿妹在小院里跑了起来，阿妹坐在上面摇摇晃晃，我却没拦她，只是追着她护着她，陪着她笑，陪着她喊……尽管不受控制的动作总会把她送向预料不到的地方，她却仍旧乐此不疲，不出几日她便学会了蹬着转椅在院子里遛弯，那天她死死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松开，一个劲地喊着阿姐。村里人都说要是我没有阿妹这个拖累，凭这脸蛋肯定能嫁得不赖，可是没有阿妹，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孤独地活着。

好好看！！

秋收了，今年的收成很好，不知是不是爹爹庇护的缘故。收了粮，储了菜，再多攒些柴火就能过冬了。
阿妹的身体不能离人太久，我也从不走寻常的大路上山打柴，后山有条更近的小道，这天走得急，踩着碎石便滑下了山坡，头撞上了树干这才停下来。
眼前一片蒙黑，倒没觉得疼，囫囵爬起来捡了柴火便往家里走去，走着便觉得左腿愈发沉重，抬不起来似的，拖在地上，支撑身体的重量也愈感吃力，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蹭到了家门口，终于在转弯处失了平衡直挺挺栽倒下去，想用手撑时却发现，左手软塌塌地耷拉着，自然没有一点支撑的力量，牙齿撞在地上，血腥味溢了满口。

背后的柴火像大山一样压得人动弹不得，右臂奋力挣扎了许久，才把那些柴从身上卸下，拖着半侧手脚一寸寸爬到墙角，靠着那冰冷的墙壁勉强坐起身来，望向那柴火时却见村子里的小男孩嬉笑着将那些柴分成小捆。
我不忍唤的阿妹是被他们声音唤出来的，她焦急地划动着转椅走向我，红着眼，口中含糊地唤着“阿姐”。
那群孩子便学着阿妹的声音啊啊地喊叫，故意蜷缩起手脚，扭出不自然的姿势，一瘸一拐地模仿着阿妹肢体的抽动。
“你们出去！”可我的呵斥只是徒劳，换来的不过是他们的嘲笑——傻子摔成个瘸子。

我恨极了，恨极了他们羞辱我那么好的阿妹，奋力拄起一边的木棍，猛地站起来，身体的重量压在一条右腿上，摇摇欲坠，只向前一步，原本软趴趴拖在地上的左腿便突然僵直，右手也如阿妹一般在身前蜷缩、扭曲，左侧的身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颤抖着。
那些孩子终于走了，高喊着“鬼附身了”，跑走了，我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安慰我那吓坏了的阿妹，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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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