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寄宿学校
太阳越升越高，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山林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变成一条浅灰色的线，划开黛绿色的高山和绿橙橙的麦田。
童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他蹲在一片高地上，目之所及都是他的土地。这片地上的庄家快成熟了，他在盘算着下一季该种些什么？按照他们的传统，是时候播种玉米了。有一些勤恳的印第安家庭已经在他们的土地上播下种子，等着上帝降下甘霖，让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但他不这么想，这些年他开垦了太多的土地，并通过美国政府的登记变成了自家合法的财产，要是这片土地全部种植玉米……太多了，他摇摇头，吃不完，白人不喜欢玉米，周围的土著人又太穷……他摇摇头。突然，他想到一种作物，一种他只在白人的种植园中见过的，可以开出柔软的白花的植物……
一个人影出现在土地的一侧，沿着田垄向他走来。他又瘦又小，伛偻着背。
童虎立即认出了他，是被称作“蚯蚓”的莱米。

莱米从小身材瘦小，在狩猎和战斗中都不受重视，在部落中很受排挤。但他们家有祖传的一片黑土地，靠着这片土地他们一大家子勉强能实现温饱。但是现在，美国人说那片土地没有登记，也没有地契，是片无主的地产，因此要挂牌拍卖。他们一家奋起反抗，将政府派出的丈量员打了，然后莱米的兄弟儿子被关到监狱里要求他们赔偿，否则就将打人者送去坐牢。
童虎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蹒跚身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米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直起腰来。
他站在一片烧焦的土地上，用一把破旧的工具将杂草、石块和根茎从土壤里刨出。卡妙拿着袋子将它们清理到另一侧的石沟里。等到这片土地被整治好，又是一块能种庄稼的好土地。
米罗不喜欢种田，他更喜欢狩猎。但那片属于他们部落的山地大片大片地被当做无主区域拍卖，他们所能狩猎的范围愈来愈小。为了防止儿子精力过剩去惹事，童虎让他白天在田地上劳作，晚上和卡妙一起学习英语。但他宁可去开荒也不愿种田学习。
卡妙一直和他在一起，无论他是去学习、狩猎还是开荒。他俩形影不离。
如今两人都已是少年，身材修长，全身上下充满力量。因为长时间的户外活动，米罗小麦色的皮肤略显粗糙，上面挂着的汗珠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双蓝紫色的眸子充满了野性的美。与印第安人相比，卡妙的肤色白得耀眼——对此他非常苦恼但却无可奈何——配上他精巧的五官和水润的眸子，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比部落里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好看。

米罗瞥了卡妙一眼。后者低着头干活儿，一句话也不说。
“你为什么不还手？”他看着卡妙脸颊上的那道瘀伤，突然问。
卡妙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依然不发一言。
“他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卡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苦笑了一下。
米罗当然明白那眼神的含义，他有些生气，“你怕他们？有我呢，你怕什么？”
“他们人多。”卡妙低下头低声说了句。
“艾奥里亚比你小，按着他一个人打，我不信你打不过他。”
“他不是你的小跟班吗？”卡妙心里想，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要不要我替你出手？”

卡妙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想到米罗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帮自己这个外人与自己的好兄弟们为敌。他心中涌起一股酸酸的热流。
米罗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问，他被卡妙看得不自在，忙转开目光看向前方的废墟。
“谢谢你，米罗。”卡妙微微一笑，“不用了。”
米罗撇撇嘴，“切，胆小鬼。”
日头越来越高了，他干脆扔掉手里的工具，到地头上翻找水喝。
卡妙也停下手里的活儿，在湿抹布上抹了几把手，然后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米罗。
“？”米罗看着那块手帕，脸上浮起讥讽的神色。他瞧不起白人涂脂抹粉，还随身带着手帕，尤其是男人。
卡妙当然明白他心里所想，但他仍然把手帕递给他，“擦擦吧。”
米罗接过来，擦了把汗，又擦了擦手，将它扔到地上。一转身，一大块玉米饼递到他面前。他抬眼看了看拿着饼的卡妙，又瞥了眼地上的手帕，脸不自觉地热起来。

卡妙将饼塞进他手里，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手帕，拿着另一块玉米饼，走到几米外的一棵树下，干嚼起来。
米罗一边偷偷地看卡妙，看他认真吃饭的神情。阳光落在他长发上落下的斑驳光影，他白皙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他想把他们唯一的水囊拿给卡妙，但最终没有动。
一阵嘈杂的说话声传来，米罗警觉地跳了起来，卡妙也跟着站了起来。
一群白种男人，穿着粗布牛仔，扛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工具，从原野的荒地上走过来。
“嗨，小子，云杉村怎么走？”为首的红胡子男人看到两个孩子。
一行人向他们走来。
“旷工吗？”卡妙低声问。
“不像。”米罗见过矿工，他们的脸总是脏脏的。那些人在印第安领地无恶不作。但这些人不一样，他们虽然衣衫鄙陋，但干净得体，头发胡须也剪裁得不错。“你们去云杉村干什么？”

那些男人们走过来。红胡子男人拍拍他们肩膀上的工具，“测量。”
白人们将工具放下来，席地而坐，准备休息一下。
“测量？”米罗警觉起来，“你要拍卖我们的土地吗？”
男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红胡子回答：“我们为政府工作，小子，不是为那些买卖土地的有钱人。我们只是在丈量，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从五大湖到墨西哥到底有多远、山有多高、湖有多深，河流有多少条，校准哪个方向是正南和正东……也许那些老爷们打算画一幅地图，指引人们旅行吧？”
这些人生性豪爽，米罗渐渐对他们有了好感。
“可以喝口水吗？”一个男人指着卡妙手中的水囊问，他的水囊已经没水了。
卡妙看着米罗，米罗对他点点头，他把水递给那个男人。
“这里附近有水源吗？”红胡子男人点上一支烟，问米罗。
“沿着那边那条大路向前走大约三公里有一条河。”
“谢谢。”他看了眼脚下焦黑的土地，“开荒？”
米罗警惕地看着他，点点头。

男人踢着脚下的泥土，“不错。”他看着米罗，“别忘了去登记，免得日后麻烦。”
两个孩子立即觉得这个大叔不是坏人。
“你们知道云杉村吗？”
卡妙点头。
米罗摇头。
卡妙看到后立马慌乱地摇了摇头。
红胡子男人看着他俩，咧开嘴笑了。
米罗横了卡妙一眼，“我们知道这个村，但不知道怎么走。它是另一个部落的。”
男人挑了挑眉，“明白了。”他将水囊递回到卡妙手里，“我们该走了，祝你们好运，小朋友们。”他拍拍手，男人们将工具背在背上，向他们挥挥手，准备继续赶路。
红胡子想了想，从口袋深处抠出两块糖递过去，“谢谢你们的水。”
米罗摆摆手，他指指红胡子手中的烟。
红胡子一愣，随即笑起来，“臭小子，别让你家大人看到。”他掏出一支烟丢了过去。

夜幕降临。童虎一家围坐在院子里的篝火旁，一只兔子正在架子上烤，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童虎刚从镇上回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他的妻子端来刚煮好的玉米粥和甜酒，布置好露天的餐桌。她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康斯坦斯”，是童虎帮忙取的。她的祖上有一点白人的血统，是当年从东南方向来的欧洲人造的孽，因此她的眼睛是印第安人中罕见的蓝色，也正因为如此，她们一家在部落里受人排挤，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印第安名字。但她是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性格温顺善良又吃苦耐劳，所以她吸引了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甚至包括其他部落的男人。最终，童虎赢得了这场竞赛。在他的帮助下，康斯坦斯一家过上了正常的部落生活，能和其他人一样狩猎、种田、买卖，在部落里有了自己的财富和地位。
“饭好了。”她问：“是否让孩子们过来？”
小安娜已经蹒跚着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嗯。”童虎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

康斯坦斯坐在他身边取下兔子，“怎么了？”她问：“莱米他……”
童虎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是所有的，还是……？”
“所有的。”
“那他们怎么办？……重新开垦……？”
“已经没有无主之地了。”他们自己新垦的荒地还是他私下里拿钱买下来的。
“怎么会？那些地方都是部落里的。”
“……”童虎抽着烟没有说话。
康斯坦斯明白了。白人有的是办法将那些土地变为无主之地再“拍卖”给某个商人。那些办法她从未听过也无法理解。
莱米家没有多余的钱从那些商人手中“购买”自己家的土地，即便有他们也不会那么干，因为那是他们的财产，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向一个从未到过这里的人购买。部落里不止这一家，因为拒绝向美国政府登记、交税、接受管辖，他们大片的土地便被登记为“无主之地”登报拍卖。目前，政府还没有采取强制措施让他们腾地，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那一天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按照我们的协议，切罗基和绝大部分的阿巴拉契亚山脉都不属于那个白人刚成立的什么国家啊。”
童虎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皱着眉头不发一言。除了莱米家的事，他还得到一个消息。
“……美国政府……”他犹豫着说：“有个新政策……”
刚抱起孩子的康斯坦斯停住了动作，美国政府那里从没有好消息。
“他们想让印第安人的孩子们去他们的学校上学，以后也和白人们一起工作。”他一口气说完。
“……米罗？”
“米罗要去上大学的，我已经想好了。”在他们夫妻的规划中，米罗一定得出去长长见识，以后回来才能代表部落与白人们打交道。正好美国对外战争部有几个名额，他早就去打通关系了。“还有卡妙。”他说。
康斯坦斯没有表示异议，他们一直把这个乖巧的孩子视如己出。“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孩子？他们还小，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
“不要钱。”

“不要钱？”康斯坦斯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寄宿学校。所有的孩子，不光我们家的，所有的孩子，四岁以上的都去。”
她呆住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小？！”
“小声点儿。”童虎朝她摆摆手。
她咬了一下嘴唇，压低声音，但是坚定地说：“我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米罗提着两捆刚绑好的柴火过来，“他们这是想奴化我们！让我们世代成为他们的奴隶！”他愤怒地将柴火丢在篝火旁。
童虎抬头看了他一眼，夜色勾勒出少年矫健的身材，他赤着上身，健硕的肌肉隐隐可见——他很快就长成了一个雄伟的男人了，但是却仍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思考，因为对世界的无力感而脾气暴躁。
“不是这样的。”童虎搬出总督跟他说的那套说辞，“他们想让我们的孩子像他们的孩子一样接受良好教育，学习知识，以后还可以上大学，有好的工作……”
“参加武装队，回来屠杀各个土著部落？”米罗讽刺道。
“米罗……”童虎夫人开口安抚他。

天气阴沉下来，空气中酝酿着雨意，但是远处却传来歌声、鼓声。
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踩着落叶沙沙作响。
不用抬头米罗就知道是谁，这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米罗。”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卡妙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只有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清晰可见。
他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儿。他在刨一个陷阱，每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到他“自己的”狩猎场刨陷阱。这里荒无人烟，猎物也不多，所以没有人会来。除了卡妙。无论他躲在哪里，卡妙都能找到他。有时甚至童虎夫妇也得通过卡妙才能找到他。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去索迪家了吗？”
“你决定不去了吗？”卡妙反问。
“关你屁事。你自己去就行。”
卡妙在土堆上坐下来，“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米罗又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和艾俄洛斯关系不错，不去不合适吧？”
“艾奥里亚是你死党，你不也一样不去。”卡妙晃着脚，看上去心情不错。
“你不去童虎会不高兴。”
“他是你父亲，你都不去，也不差我一个。”
米罗看着他，心中的烦恼突然烟消云散。他跳出坑，“走吧。”他搓着手说。
“走？去哪里？”卡妙跟了上来。
“去索迪家，听艾俄洛斯讲讲外面的世界。”
艾俄洛斯·索迪已经在两年前的成人礼上顺利得到了他的印第安名字：射手，正式成为了一名切罗基族战士。当年他的战利品包括五只黄鼠、一头公鹿和一头野狼，全是用他的箭射死的，因此他也成了部落里公认的神射手，这让索迪家在部落中一时风光无两，艾奥里亚更是对哥哥无比崇拜，立志成为哥哥一样的勇士。然而，在成人礼后一个月，艾俄洛斯突然宣布要外出上大学，他已经获得了美国当局的准许并通过了入学考试。这个消息打破了部落的平静，部落里传统的老人们都不看好这件事，认为离开部落后他要么会被白人杀死，要么会背叛族人。掌管部落内部事务的长老卡西欧士委婉地向索迪一家提出这个担忧，但索迪夫妻不以为然。艾俄洛斯向卡西欧士发誓，他绝不会背叛族人，他要走出去，是要看看部落和白人的世界差距有多大，以及白人对他们的态度和规划究竟是什么。而另一派，以童虎为首，支持他们的决定，认为部落里的年轻人都应该走出去，增长知识，扩展眼界，将来回到部落，能更好地和白人打交道。即便他们不回来了，只要不背叛族人，那么他们有权追求更好的生活。艾俄洛斯·索迪就在这一片争议声中离开了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