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昌元年秋】
【秋色未入霄宸，仅程揆分与众臣工的各色秋果，这些果子由各式琉璃盏盛着，但这些盏大多是高脚——好似果不再是果，它和岭南的荔枝一样，是各域呈与天子的赤忠之心，因此要供人端详、赏阅，最末才是亲啖其味】
【拢袖捻过一枚柿饼，入眼是柿霜如雪，在秋色尚未褪去的京师，它对将至的冬色有着颇为殷切的期许】
【睨视诸臣，未询向年高德勋的阁臣，只望向奏章中才呈过整篇治绩的府县之臣。他们本不必觐见天子，概因九州未安，各处亟待抚宁，本应遣六部俊才勘核的庶务，顺势转在了司礼监手中。我信甄远之历俸数朝，他能知晓我欲整饬枢府之心】
【于是，由东厂提督亲自供来的各省要务，也同这些秋果置放一齐，圆润秋果如一把直击弊处的锋刃，距我监国、问政于臣已过数载，这大明早非我熟稔，规条皆宜重设】
这柿饼是李大人贡的吧，还有各位盏中的枸杞，秋日宜养，不仅是各省治务，吏者也当如是。【甫又起身，自御座踱步而下，观诸人身前的长方几案，信口徐言】爱卿身前的几案上，皆是各省所供物产，朕不欲皆归由内廷，内廷无功，仅奉行旧事而已。
【眼风又落于旧臣的须发，须臾，又向几位名姓颇新的良臣】柿饼上的银霜也如雪花银，前朝有包税之过，乃至民反。今年已入秋，确有几个报灾的省份，夏税就有多省欠缴。待明年二月，你们说，秋粮能不能收上来？

【佛教常言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还有一，便是那求不得。满桌琳琅在眼前，我却还得端着空瘪的肚皮，陪说陪笑，苦、实在是苦啊！】
哎呀！李大人带来这柿饼，真是个头饱满、色泽可人呀！【腹中咕噜一阵响，我适时扯起了屁话，免得叫各位贵人看了笑话。】咳咳，这边的洞庭碧螺春，恰是臣老家苏州府所贡。最妙是隐约花果香，第三泡出香最浓。
【我捏起一点卷曲的茶叶嗅嗅，又拿起一个柿饼闻闻，实在是不舍放下。】说到这花果香，那可有讲头。二十余年前，家严在城郊购置别庄，坐落于茶山之下。某日踏青时偶遇一茶农，受邀前往茶林小坐。只见漫山……不是碧色！而是青、黄、粉红交错，左见桃李，右有松梅，原是种种果树与茶树相间，根系相连，茶攀果香，是这么一个有理据的源头。
【扯了一阵，肚子终于是安静下来了，所幸有柿饼的香味聊以慰藉。我又清一清嗓子，回归正题。】
启禀陛下，常言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民反之乱，最伤田事。臣以为，久长之计，宜先休养生息。粮税不可不缴，而苍生固本，更不可不挂念于心啊。【作揖低头，我将老早藏好的一颗大葡萄塞进嘴里，喉头一动——囫囵吞了。再直起身，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可甜，好吃。】
（413）

【前头是刚有兵变之事，景王业已成了九五之尊，便恰如两榜进士巡街一般，具有大张意气之风姿。且不论前有战事后有宫变，黎民究竟有几成余粮，这征税之事，便成了眉目之火，不得不烧，说白了一句话，府库无银钱。偌大的大明，行省便有十三，两京之富庶，更是无所可比，缘何有没了银钱呢？无非兼并二字。】
陛下一片赤诚爱民之心，黎民感佩焉。只是贡赋四方，不止在充盈府库，亦示朝廷富有四海，控遏九州之意，此太祖定制。
周给谏此言得之，然则柿饼甜口，不可多食，多食则伤身，眼下秋粮迁延，自是民力多艰，不可逼缴。若是富庶之地，协济一二贫瘠之州府，也不为友于兄弟的美事。周给谏有安民之策，小臣奉周济的论，自然，此事也涉及宫里的产业，还望厂公详虑之。

（殿里的香任旧还是老一样，人不是。满朝文武不敢言，我站在新帝的身后，只是一扫往日的谦卑恭谨，多了几许威仪。只是拢在袖下的手不耐的转着那串佛珠。早不用我候笔，自然又有更年轻的小宦官顶上，偶尔在余光里能瞥见板直的身子，书着周正的字。
（只是连眼皮也未曾掀动，只耳听奏报罢了。今逢乱世，又是荒年，新帝此举未免急切了些。九州庶务我了熟于心，得了风声得自然早该感恩戴德，偏又要陪着陛下唱完这一出，再保我“富贵”一朝。柿饼添香，我却无食欲之心，只是在新帝的目光下，这才开了口）
李主事此言差矣，宫里宫外皆由陛下定夺，吾有何虑？不过陛下，李主事言善却未有思虑，富庶之地不过一二，却杯水车薪。而今报灾几多，倒是精卫填海，若重压悍缴，怕是..
（欠了欠身子，隐没了眼底的嘲弄，开顺无德此话，他心中了了，也不必我再三言及，总归是生父，如何判说。直了身子，仍是旧日温吞，他有心，我便递了这把刀子）
倒是听说岳州、汉州、忠州出了灾，如今瞧来，倒是底下的人看走了眼，去错了地方。

【昔日就藩应天府是君恩，吾亦得机缘亲巡南直隶下辖的六县，南京的玄武湖里仍有收贮全国赋役的皇册。诚然，这些簿册是先祖治功，却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愚锢了数辈才士】
【夏粮积欠，秋粮尚要待东风，可古兴衰运历，民会听信于天，吏常斟酌损益，吾便要从他们的决断里细辨赤忠，再委以要务】取民之赋，解入各库后，这钱也是综理全域。周卿是言官，当知晓佞臣、庸吏可致一府一县有乱，若念苍生，当先稽查各县襄办庶务之人，乱由人，可不由策。周卿以察秋毫之末，可有窥见什么弊害？
【各府县皆循旧策，而每一县赋役皆有不同，再解入各处，实为繁杂】大明舆地图不在别处，就悬挂在朕的书案之后。李卿所言无差，民力既艰，更当筹措资财，富庶非长久，协济临省也非根治之策。
【秋果丰盈，却是内监悉心呈至御案前的天下富逸，再观诸臣，他们也一时缄口，万千良吏自可呈新法整饬这一十三省，而舆图中难窥府县之下，即便是皇权，也难控扼每一亩青苗】
【而另一侧——甄远之既为提督，积年的庙堂风云在他眼前过，他自然善察君心，心中有记，又与诸臣言】拟一封诏，使各府县自查浮费，再呈于户部，其细目归内阁、东缉事厂一起查。若有连续积欠三年的省份，便从这笔钱里济助一些。
【诸省情状不一，按理当由内阁来拟良策，老臣多黠，当加上东厂钦差，使力敌任均，以相维制。再观琉璃小盏，又是喟叹称】至于这秋果，今岁各地都不要贡了，腊月初七是太后千秋，告诉山东巡抚，给太后的鹿胶也不必贡了，让他们先督理营田去罢。

【原这一出唱的不是八方晏乐、查田咨价、品评珍贡的升平戏，潦草几瓢水，还浇不灭这新官上任的大火了。陛下袖里藏了把好刀，拔得慢、锋光却不温吞。开顺、元武，更迭同老主簿翻账，哗啦啦一下就过去了，老花眼算不清新条目，不少人也施施然戴了个数朝元老的大帽子。凡蹿得高的，可都得小心些。君子试刀，目不斜视，可没有什么留情的说法。】
【拂了两袖尘，也不难做个清官明吏：里子凡要打点好，面子的花也编得漂亮。和面和到一定境界，那就是面人同乐、面人合一。】臣尝居都事道官，今又迁六科科官，即为台垣，稽查诸事，自是兢兢严恪，但不曾敢论百无一失。陛下圣明，今科参之事，确有疏漏之疑，致使府库不安、表帐不清。
【我挑起眼，六部、五寺、都察、通政、兵马……再到一群跟在我屁股后边的小给事中。一息一扫，哪几个还不缩着脖的，半个手都能数过来，真是，若死力检举，半个金銮殿都该塌了。】
……只是疑窦未有定论，不敢呈情。臣定勉力纠查，届时以名册供证，一并奏上。
【圣口帮着吹了这阵风，那群爱惜羽毛的鸦雀才跑得快。选哪个送去开刀淋血，保哪个下来享民脂膏，左右只是一个破小财免大灾的事儿。我早挪得了文昌君的神位，坐等着上贡呢。特别是六部的——户部的！那群老狐狸、铁公鸡，这回还不得多拔几根毛出来。】
（445）

【这不是搬起石头咋了自己的脚，那些浮费，上下其手，若无人从中攫取，何必有此一说，如此看来，此事，又是无果而终。忽的思及祖宗的旧事来。】
昔年太宗之际，煌煌有万朝来国之象，曾为古今之所罕见事，陛下何不谕令西洋，于江南等处设市，如此贸易往来，稅十而抽三，庶民可交通舶来之物，外商可尽得中国之利啊。
【网巾戴在头上，沁出一丝细密汗珠，前有阁老、各尚书在，后有科道御史，本不是我等小臣所能置喙的。我细细一听周郎的话，好话赖话都让他说了，愣是没出什么见解，这样的狐狸，高，实在是高。】
却不知府库不清在何处？若是田亩之事，我初到任，千年田，八百主，那确乎是不清的，若是钱粮之事，件件桩桩，出入明细，具有账册在，可备稽查。
【谁敢稽查，大部的银钱都入了宫里。】

（到底都是成精的狐狸，心里有异也不会浮于表，只是深埋着头，当鹌鹑。赖赖一通，和观中批命的道士没什么不同，大抵都是似是而非的话，就差握着拂尘故作高深甩一下。我几欲笑出声，看看着所谓大朝，从来都无需我搅弄，就能瞬间倾塌。）
（攥着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便有不自知的蠢货彷若找到了主心骨，微微抬头看向了我。陛下有心欲行雷霆之势，可这千里之堤，并非溃于一日，着手治理，自当徐徐图之。偏我却低头称是，又言）
臣自当为陛下分忧，实乃分内之事，不过自查之事，太费周章，府县众多，难有疏漏之处。便有臣前言三州，皆有不尽祥实之言。若非臣下官忠心尽责，仍有狂悖之徒欺君妄言，瞒哄陛下天下大安。倒不如既供仍供，缩减一二，亦能全百官爱戴君心。
（底下的人松了一口气，我却背着他们从新帝摆了摆手。不妥，另有计策自当不会在殿前细说。终有糊涂之辈，倒是可借着着档口尽数去除，朝中留下忠心于我之人，有何不可。）
虽能设市，也非一日之功，饿殍遍地，何来银钱？倒全进了商户乡绅。

【诸臣所佩的乌纱只在眉骨之上拢上一点阴霾，这不足以辨忠奸，但凑在一齐，金殿之内朝臣便能自创一份诡谲来。庶务固然有弊处，颂称四海皆宁者无疑想扰乱圣听，可各位巡按御史所呈的章疏中，有谁又当真化成了一柄通天利剑，让世间诡谲无所遁形？】
【睨向众人，国库空虚是伪，在此刻却可成为一口热锅，各朝中六部、各省府县都翻一翻面，让疏失之处皆呈现人前，届时便会良臣与奸佞跪伏在丹殿之前，这样的圣朝才真正臣服于我】
周卿恪恭，疏失人之常有，日后勉力而行便好。至于自查——【窥向身侧，遂同甄远之笑称】自查是给有心整饬的能臣一个机会，即便是本府查不出下辖诸县之过，临府也都是饭桶？巡按巡抚也都是瞎的？
【各省之间无疑是一张密网，我信诸人自保为先，谋途在后，可总有性情刚毅之人愿意呈一道密折至京】拟旨的时候再加一句，若有检举临府临省者，可直接将折子送来东缉事厂，但陈切要，勿虚言其他。
【宫中所供如旧，也当如甄远之所言，无需苛待慈宁】地方进贡之事朕再想想，太后要过寿了，无须让她心忧，开支从内廷其余各处缩减便是。李卿所言的设市一事容后再议，朝野不肃，政局不明，即便是三成的税赋，加诸于民亦不知有几成了。

哎、李大人是两袖清风——【我侧过身一揖，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左边、右边。】但若要问，还有谁真如您一般地两袖清风，哪位先来答呢？所谓人心隔肚皮，稽查是对账不对人。您当得是明明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歪，可未必身边人人如此呀。
【不出意料地被好多人瞪了。瞪呗，查不出毛病是在座的真功夫，要是查出个万一，还得看各位有没有那低头卖笑的本事。】
除去浮费课务，臣意欲同都院御史一并协户部、东缉事厂更相监察，纠反弊误。如陛下所虑，人祸不可不除，自五寺下三司，林总众人众务，需试以雷霆手段整饬上下。

（新帝也算我眼见长大，再小一些，也是曾抱过。我瞧着他从圣孙，又到景王还朝，坐上了这把龙椅，他摩拳擦掌势要洗去父亲的阴影。只是这虎崽某一天得意洋洋给我看他长出来的利爪，自然要想法子断了，与虎谋皮的滋味可不太好。我只垂着头，当作一切如他所愿，不再多言，又哄了一句好）
陛下圣明。
（他想着雷霆万钧，却也忘了狗急跳墙的理。放眼朝堂上，谁不是利益相钩，丈婿的丈婿，门生的门生，更惶论父子叔侄，内宅勾结。若得一时厘清，都清清白白摘了出去，何以为世家党派亲朋故友，天下早还了盛世清明。更有为保自己，趁机清算异己，不算难事，世家大族一如百年老树，如今都看各自的神通。人人自危，倒不必我出手。再者官员俸禄不过尔尔，税费杂用过之于手，谁不要些家用。）
（只待群臣作鸟散，只剩二人，这才明言道）如今几处州府亦等钱粮赈灾，国库又虚，此乃第一紧要，倒不如察纠官员私腐，既帮陛下天下归心，又作应急，还能政局清明，陛下治务总归要些时日。

【若是真有霹雳手段自然是好的，如此上行下效，政令通达，自是我等乐见之事，只是一旦各人自有心思，忠心都变作了私心，那这不是搬起石头咋了自己的脚，那些浮费，上下其手，若无人从中攫取，何必有此一说，如此看来，此事，又是无果而终。忽的思及祖宗的旧事来。】
昔年太宗之际，煌煌有万朝来国之象，曾为古今之所罕见事，陛下何不谕令西洋，于江南等处设市，如此贸易往来，稅十而抽三，庶民可交通舶来之物，外商可尽得中国之利啊。
【网巾戴在头上，沁出一丝细密汗珠，前有阁老、各尚书在，后有科道御史，本不是我等小臣所能置喙的。我细细一听周郎的话，好话赖话都让他说了，愣是没出什么见解，这样的狐狸，高，实在是高。自战乱、宫变，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帝王，谁做都一样，只要是姓朱则可。】
却不知府库不清在何处？若是田亩之事，我初到任，千年田，八百主，那确乎是不清的，若是钱粮之事，件件桩桩，出入明细，具有账册在，可备稽查。
【谁敢稽查，大部的银钱都入了宫里。朝廷的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宫里的那些产业才是正经营生，再放眼望一望这九州天下的藩王，哪一个不是敲骨吸髓，那一个不是朱门酒肉呢？仍端作一副恭敬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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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想起废帝的那一场风波，怀来之变后，群臣推举，龙袍加身，亦是有锐意更张之意，等到后来，似乎又是回到了萧规曹随的老路上，这天意，真是不可逆分毫。】
【设市之意，又再搁置，其实这等商贾往来，本是盈余国家之幸事，所谓利滚利之道，总要有狠绝之心。朝廷如今是财赋不济，若是这也掣肘，那也无法，这户部的家，甚是难当。】
【内阁、司礼监这里要赚得好名声，下头还要搞的光鲜亮丽，中间还不能有吞没，千百年来恐怕也只有尧舜禹的三代君王，能够实现这样的抱负。】
臣不才，蒙陛下拔擢，充任户部，今国帑不裕，是臣之过，臣愿领过代行天事，稽查浮费，以慰天心。
【明宫的鹊华秋色，都是一派祥和之象，好似这天下，并无什么稀奇事。】
陛下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宫中用度具已最简，诸妃都不曾有新造的头面首饰，如此圣德，我等感佩莫名。只是，若稽查浮费，终究是小惠，朝廷眼下入冬，边将的冬衣还没着落，臣依稀记得，两淮的盐务，还是一场烂摊子，亟需有魄力有手段之人，前去解决，如今若是让甄公公南下巡盐，那今冬明春的开支，百官的俸禄，乃至妃嫔媵嫱的用度，也能补齐。只是还需问甄公公愿不愿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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