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好吧好吧，419就419，好歹也是间房子。
“喂，我叫卢奇，初次见面……”他在对方回过头来的时候愣了一下。
“卡罗……”
对方清澈的瞳孔闪了两下，目光只在他身上驻留了一两秒，“不用介绍了吧，很高兴再见到你。”他笑笑，故意把“高兴”这个词说得很重。
卢奇感觉迎着风的骨灰被吹尽了，连装骨灰的盒子也摔破了。
他拖着那只单薄的轮箱进了靠里的房间。
整间宿舍的尘土让他觉得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屋外的卡罗在锲而不舍地按动客厅灯的开关，奢望它能亮起来。
——因为屋外已经是黄昏了。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卡罗铺在地上的一堆旧报纸，拣着边缘坐了下来。卡罗的左手捏着一罐啤酒，他用空出的右手拾起地上的一罐在卢奇的眼前晃了晃，“你要么。”
卢奇接过来，“我好像没有那么恨你了。”
“当然，你都是三十岁的人了。”他压扁了空啤酒罐，扣开了另一罐。
卢奇看着窗外的火光，寥落清净，他抿了抿嘴，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卡罗的脸部轮廓也渐渐清晰。
“卢奇，你介不介意我抽一支烟？”
他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介意。”
卡罗笑了一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摸出打火机点上，整个动作娴熟流畅。
“喂，”卢奇的表情像刚刚吞了一只蟾蜍，“我说过我介意。”闻到扑面而来的厌恶应景地咳了几声。
“哦，可是我不介意。”
卢奇在江边吸完了一支烟，觉得原本如含沙的喉咙更痛了。
深湛的江水有一种空洞洞的黑色，他的鞋尖已经处于凌空的状态，伸开双臂让夜风灌进他黑色的风衣。
只要再跨一步，他的骨骼，经脉，肉体，灵魂，便可以融入江水。也许只是为了一种证明。
他蹲下，弹了弹烟灰，烟早已经燃尽了。
青白的皮肤将会融化于黑暗的夜色，从发肤，直到整个身体。有一种在夜间的米兰教堂凌空而下的感觉，仿佛臂下生了风。
他定定地望着远处被一盏小灯染红的江水。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眼睛干涩得发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风衣口袋，空空的，滴眼液被他落在房间的枕头底下。
那片红色越来越近了。
他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瘦削的面颊流下。
黑暗中有人在背后抱住他，温柔的呼吸均匀撒在他的耳畔。声音轻柔动听。
“卢奇……”
他的身体处于半凌空的状态。血液仿佛已经凝固，所有的血液集中在大脑。他仍在盯着那一小片红色的江水。
身旁的那只单薄的轮箱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条江，是不是情人的眼泪？”他接过卡罗递过来的一支烟，抬头盯着他的瞳孔。
卡罗咬着唇线，不知道是不想回答还是在斟酌一个好的答案。
卢奇抬头看了看卡罗手里的烟盒，把烟递了回去：“我不抽这个牌子。”
“是眼泪吧，那些不被宽恕的爱情。”他的眼睛痛得厉害，眼瞳里映出那片红色。“情人的眼泪……这条江，不知道埋藏了多少人的尸体，他们能沉入江底吗？”他顿了顿。“爱情，何必呢？不爱便不会痛。”他伸出右手：“呐，卡罗，把那支烟给我吧。”
他接过来点燃，搁在石头台子上。
“我从未想过你会出现。”
“如果有一天我也选择了死亡，帮我在尸体上绑一块石板。我要到江底，我的他在江底，他在等着我下去。呃……？”
卢奇接过卡罗丢给他的滴眼液，觉得湿热的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流转了好几个圈，已经不痛了。
他听见他说：“我不会那么做的，那是非法弃尸。”
红色在他溢满泪水的瞳孔里扩散。他说：“那年，他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卡罗……那年，你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你为什么没有死。”
卡罗扳过他的脸，在唇角轻轻亲吻了一下。
卢奇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露出吞了一只苍蝇一样的表情。
他只是站起来，把烟蒂踢进了深湛的江水里，提起轮箱……
“走吧，回家。”

3.
伴随着无所谓的表情，他背对着那盏红色的灯，把一盒金属似的东西倒入江水中。
意志坚定，没有一点犹豫和不舍。

4.
几分钟前他看到最上面的一只Zippo，刻着他的名字。他的心脏猛地一震，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填满了他空洞的身躯。
他盯着水花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连那只金属盒子也一起扔了进去。
盒子在水面漂浮了一阵子，最后漂远了，成了一个银色的小点。
那是他送他的全部的Zippo。
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他用口袋里最后一只火机点着了最后一支烟，把火机和空烟盒一起扔到角落里的花盆碎片上。
他决定再也不抽这个牌子了，哦，干脆戒烟好了。


5.
卡罗在电脑前看一部爱情文艺片，关掉了音箱。
当他看到字幕上男主角带着一种别扭的神情说了一句，“我他妈就是个傻丄逼”的时候，打开了音箱音响开关，把进度条向左边拖了一点。
不管是声音，神情，连生气时的习惯都像极了卢奇。“我遇见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你，但是我爱你。”
他愣了一阵，回过神推开卷成奇怪形状的被子，打开轮箱把东西胡乱塞进去。
一个钟头后他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耳廓里塞着白色耳机，哼着轻快的调子，踢开卢奇摆在门口的一堆休闲鞋，打开门，出门，锁门，一去不回。
半夜里卢奇起床走向卫生间，木制的门框上用一把匕丄首固定住一张纸。带着初醒的迷茫，他十分费力地拔下匕丄首，门框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
“他妈的，敢情门不是他家的。”受气的功底还没有修炼到炉火纯青，他接住那张纸条捏了两下随手扔进客厅的纸篓。
随后他十分畅快地享受了一次生理上的放纵，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回房睡觉。
后半夜他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见卡罗和他并排坐在江边的石阶上，卡罗抽着他最讨厌的那个牌子的烟。在梦里的火光蔓延成一片，卡罗被一团火光围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什么都不见了。石阶的缝隙里插着一把匕丄首，一张纸被匕丄首的尖锐穿透。
“我遇见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你，但是我爱你。”
最后那张纸也燃烧起来，在他的指缝中化为灰烬。
什么玩意！？白磷？自燃？！
卢奇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李欧说过，后半夜的梦都是真的。
呸。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十分舒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啃光了卡罗昨天买的面包片，之后他悠闲地泡了一杯红茶看当天的报纸。
他发现卡罗不见了是在下午即将出门的时候，十分钟前顶头上司打来了电话，让他把做好的报表送去。
他弯下腰在门口穿鞋，发现卡罗那双恶俗的白色三叶草不见了踪影。他愣了几秒，把这归结为卡罗的整夜生理放纵导致气血不调。
但是他随后发现卡罗一直放在角落里从来不穿的那一双皮鞋也不见了。卡罗穿惯了的那双毛茸茸的拖鞋静静地躺在一边。
他直起身咂了咂舌，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单词：“真是麻烦啊。”
然后他抽出报表，带上门出去了。


6.
卡罗说，我想出去住一阵子。
卢奇说，出去住就出去住，磨叽什么。当然这话他只能在心里说说，因为卡罗已经不在了。
他的音箱在重复播放着那首Summer，桌子上放了一张海上钢琴师的DVD，用黑色油性麦克笔在包装上写了1900，没有拆封。
卢奇在他的桌子上还发现了一个碍眼的玩意儿，一只蓝色的Zippo，印着半颗心形，线条柔美漂亮。他皱了皱眉，打算掉头走掉，然后他稍微想了一会儿，抓起那只火机塞进口袋，转身开门下楼。
果然，他昨晚扔在花盆碎片上的那只火机还在，被空烟盒包裹着，和他口袋里的这一只一样碍眼。他拆开一包新的烟，叼了一支，用那只碍眼的火机点燃。
他定定地在那站了一会儿，直到烟燃尽了。蓝色的Zippo被抛到空中，然后狠狠落在地上。盯着那团讨人厌的蓝色看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把它踢到了花盆碎片的位置。
不知道坏了没有，他才懒得管。


7.
在一切事件完结的终点，爱情归于平静。
塞缪尔说，“相识、相知、相爱，然后分离，才是多数人悲哀的故事。”
李欧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微微苍凉的神色，他就着卢奇的那支烟点着了自己的这一支，烟雾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把卢奇手里的火机抽走。
“你把卡罗送的Zippo都扔了吧？”里欧吐出一团烟雾，喷在他脸上。
他闭了眼，空荡荡的回忆在黑暗中盘旋。
李欧从口袋里掏出两只Zippo的情侣款火机，恬静的宝蓝色，契合的图案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心形，柔美的线条上多了几道划痕。
卢奇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叼着烟不说话。
“能告诉我为什么扔掉吗？”李欧不知趣地追问。
他紧闭的双眼里的黑暗，包裹着所有回忆，他送他的情侣款，生日机，还有各种不同的珍藏款。
“我前一阵子，认识了一个很让我恶心的男人，他也用Zippo，我就把那些全都扔了。”
李欧斜眼瞪着他，听他蹩脚的解释，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所以呢？那些玩意还挺值钱的。”
卢奇躲开他锐利的目光：“我只是抽十块钱一包的烟，用什么火机不一样？”
“既然，”里欧拉长了声音，“用什么都一样，不介意的话，和我用情侣的吧。”他眯起眼睛，用一种挑衅性质的眼神观望着他。
卢奇低下头看他递给他的那一款银色Zippo情侣机，流畅的线条，用藤蔓剪切成的心形细致优雅。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却不得不赞赏它的漂亮，最后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停在半空中的手，骨节轻微颤动。而后他考虑到他没有火机，没有火机就等于点不着烟，点不着烟就等于没有烟可以抽。
“那我收下了。”
李欧攥住手里另外一只女款的Zippo，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亲爱的，你不要丢掉哦。”
“当年我们的车子也是一样漂亮。”
李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句话，叹口气，丢了剩下的半支烟，“请回吧。”


8.
卡罗背对着一盏路灯站着，橙黄色的暖阳般的光线涂染在他淡蓝色的头发上，汇成一层异色的光晕。
远处黑漆漆的街道里传来一两声猫叫。
他向黑色最深的地方望去，希望能望见琥珀色的双瞳。

10.
卡罗再搬回那套公寓是在他离开七个月之后。这半年多他经历了辞职又回归公司的可笑历程。
和他同住419那间房子的也不再是卢奇，而是一个有着青涩笑容的干净的男孩。
他的Zippo情侣款不见了，一并消失的还有他的光碟。
他点着了一支烟，是卢奇最讨厌的牌子，他慢吞吞地吸完了那支烟，蹬上鞋子，下楼。
那只烟盒和花盆碎片堆在一起，丢在一个隐匿的角落。
他伸出手去翻，但只拿到了轻飘飘的烟盒。
来自日本东京的明信片，背景是散落的樱花花瓣。
来自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明信片，背景是倾泻的尼亚加拉瀑布。
来自中国香港的明信片，背景是璀璨的夜景。
来自意大利威尼斯的明信片，背景是灿阳下却被阴影笼罩的贡多拉。
……
每一张明信片上都只有用圆珠笔淡淡地写上的一行字：我代替你，带上眼睛，带上耳朵，去旅行。
小巧精致的每张明信片上盖着各地的邮戳。
他知道，卢奇回来了。


12.
三天后卡罗收到了那三只Zippo火机，其中一只已经坏了，其中一只女款是新买的，其中一只是他送给卢奇的第一只Zippo。
他写了一封信，严格来讲应该是纸条，因为他没有用信封，而且没有写地址，甚至没有写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他把它塞进了李欧家的信箱。
卢奇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正值午后，他在李欧家的阳台上喝下午茶。淡淡的一行字迹在强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可是他依然能够看清。“相识、相知、相爱，然后分离，才是多数人悲哀的故事。”
李欧说，如果相爱也无法继续，那就让旅途重新开始吧。
卢奇看着李欧认真的表情，埋头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再见吧。”
然后他用那只新的宝蓝色男款Zippo，点燃了那张写满字的纸。李欧看着他的名字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看着他把握着火机的手伸出窗外，张开手掌火机迅速下落。
李欧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要把它当作是结局吗？”


13.
因为卡罗从来不会说：“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也要爱我。”
所以卢奇走了。
“你的结局写得太长了，卡罗，别那么矫情。”

14.
李欧把装着一堆灰烬的盒子扔给卡罗，“我本来想抢救下来的，”他顿了顿，“我想对你，应该挺重要的，留个纪念吧。”
卡罗从一堆灰烬里扒出几个单词，“……谢谢你的吻，让我感觉……”感觉什么？他把纸片搁在鼻尖上。
“呐，大概是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吧。”

15.
他还是会受到各地寄来的明信片。用圆珠笔写上的淡淡的一行字，“我一切安好，你呢？”

16.
他十分费力地在那堆花盆碎片底下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把三只Zippo丢进去。
在用脚踩实那块土地的时候，他的眼泪自眼角滑落。
“再见吧。”
“相识、相知、相爱，然后分离，才是多数人悲哀的故事。”
你再不会说爱我。
纵横着、疯狂生长着，人生……
-FIN
盛世浮华


后来的后来我会想到给这篇文写个小记什么的。
很麻烦。
或许这篇文可以看作是《卢奇戒烟记》，告诉我们男人戒烟永远不会成功之类的。
还有用情侣Zippo的情侣会分手？瞎说的吧。瑞士军刀显然更符合他俩的性格。可是我看上了Zippo黑冰，这算是私心吧。
可能因为他们是绝不会在一起的人，尽管相爱。
所以卡罗才会收到卢奇寄给他的明信片吧。
他其实是想说，“我一切安好，我一直在这里，你呢？”
就像我一样。每天写一条短信，“今天的天气很好，很凉快。天津那边也差不多吧。”“下雨了，你那里下了没有？”“我的头发又长了，长到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那么长了。”
存在草稿箱里没有发出去过。
所以我羡慕卢奇，至少，我羡慕他站在邮筒旁边用所有勇气将涂满思念的明信片投进去。
而那边的卡罗能够拿到吧。
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