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青眼是看守山洞的小妖之一。
     这两日，山洞中不断传出的争论声可让他头疼了起来。每次都是思堂大人被叫进去议事，好端端的，议着议着里面就声音渐高，似乎争论得十分激烈。可苦了他，又要守着洞口，又不能细听，远远地在一旁直纳闷——思堂大人是猫，星璇大人……看上去像狗，又像狐狸……莫非两人真的是天敌？
     可以往他们俩关系可一直挺好的呀……星璇待下严厉，对思堂却从没红过脸，哪想到他们平时不吵，一吵起来可是翻天覆地不得安宁……
     “咣啷——”
     一声清响，有什么东西被扔出洞口，滚了几周落在了青石板地上。青眼定睛看去，一下子心疼坏了。
     那、那不是他拿去孝敬星璇大哥的翡翠杯子嘛……这下给碎成一片一片的，也不知凭自己的妖力能不能给复原得天衣无缝。
     ——不过，这么看来，里面那两位可是动了真怒了……至于吗，生自己的气，摔别人的杯子……
     那杯子是思堂摔出去的。
     山洞里，两人相峙而立，都一时看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思堂，我知晓轻重。”星璇叹道。
     “知晓轻重你就不会这么折腾自己！从少阴凝碧回来你就急着筹划那些事，也不管自己越来越虚弱……你是真的不想要这具身体了？”思堂气急败坏，字字如剑，不自觉地就抬高了声音。
     “如今煌他们只剩最后一对地脉没有打通，若此时燎日从中作梗，于他们于我们都不利，我自然要护着他们。”
     “你这么关心那些人，不如直接告诉南宫煌你是他亲生哥哥，然后让他一辈子留在里蜀山算了！”
     “不可！”星璇脸色一凛，踏上前一步：“思堂，我说过的，这些事你务必要向他隐瞒。”
     “哼，还是处处为他着想……怎么不想想，此时在内城动用你的人脉，万一让燎日发觉，你自己的大事就会搭在里面！”
     “不会的，思堂。我已经筹划周密，只等他们进入阴性地脉就好。”
     “那你自己呢？功力消耗越来越多，你就不怕自己撑不下去？”思堂立起眉，忽然反问。
     星璇微微一怔。
     幽娘的话犹在耳畔，却不及思堂这一句字字钻心。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孤注一掷，分心于协助南宫煌，又用仅余的力量计划最后的行动。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比谁都清楚。
     思堂咬牙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星璇随即上前一步从后拥住他，压下心底一片惶然：
     “别着急……别着急，思堂。”
     那人站直着身体一动不动，沉默了许久，忽然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这么执着，非要为他们、为自己耗尽心力？”
     “我知道。”星璇抱住他，露出一丝彷徨的表情，很快又变得坚定：“思堂，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我只帮你一次。”思堂冷着脸，手臂却抱住星璇的身体，慢慢收拢。
     “……口是心非。”星璇隐约笑了一声。忽然又皱紧了眉头，脸色灰白。
     思堂察觉不妙，急道：“又毒发了吗？”
     星璇放开手，回身扶住桌案，轻轻摇头：“没事。把药给我。”
     “一点都不顾惜自己……”思堂咕哝了一声，将瓷瓶扔到他怀里，然后拉过星璇的手为他调息。


     约一盏茶的时间后，星璇的脸色恢复过来。思堂松了口气，才放开他的手。
     重楼让他灵肉合一、恢复六感，这具身体重新拥有了知觉，但伴随而来的，也有痛楚。
     从前他还可以轻松地说这副身体感觉不到痛苦，即使受伤也不怕。但如今，每一次的毒发都让他不由自主露出从前未有过的神情，似乎是难受，却又死死压抑……思堂每看见此时的星璇，都几乎希望他不曾恢复过感觉。那副表情，实在让人心疼。
     也是因此，他才会因为星璇为几个外人耗费大量法力而不满。这几日的争吵并不是他所愿，只是总按捺不住心里那一点烦躁……
     自己这样的坏脾气，恐怕也只有星璇能够容忍了。
     “思堂。”
     “嗯？”他回神看过去，发现星璇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无奈。
     “煌是我亲弟弟，我不能让他涉险……我护着他，也是因为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我知道，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思堂看着他的神色，终究还是不忍。
     自从自己跟着他开始，就已经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了。即使有时会有不满，也仍是会听他的。这习惯，竟然都改不过来了。
     所以，这次也一样，璇要冒险，自己也要陪着他一起。而星璇也的确看透了自己一切心思，竟就笃定自己会一次次地帮他……
     迷糊之间，星璇突然靠了过来，搁在膝上的右手被他轻轻拉住。
     “怎么了？”
     “思堂……”那人唤他的声音又轻又长，仿佛叹息，“我想说……我也不后悔。”
     即使可能等不到解毒的那一天，即使相聚短暂，即使可能会辜负思堂的期望……他也不后悔。那日幽娘的话，纵然让他伤怀，却决无法让他放弃。
     以前觉得这具随时会腐坏的身体无法为别人做什么，所以压抑一切情感，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却忘了，自己本不应对着最亲近的人露出那么疏离的表情。
     煌在魔界之门说，“问情”是天下人最难解答的题目。而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思堂初听到这句话只觉莫名，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一句，正是对那晚他的话的回应。
     茫然的表情化作默契，无端欣喜的情绪涌上心口，绿眸里盈满笑意，反过来抓住星璇的手：“你不说我也知道。”
     “是吗。”星璇带起一丝温暖的笑容，然后将这点温暖渐渐贴近，最终印在思堂的耳旁。
     思堂双臂微收将他拥得满怀，轻声耳语：“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别人的心思？”
     星璇低低地笑出了声，右手悄然抚上思堂一头乌发，向上一点一点探动，然后轻碰了碰发丝间那一对尖尖的猫耳。
     感觉到思堂身体一僵，再看那表情，分明是恨不得化了原形来撕了自己，星璇弯起眼，赶在他开口之前，先用吻封住了那张薄唇。

11
     短暂的一场争执被轻易盖了过去，也许仅仅因为星璇那日一个温柔的表情，思堂便不忍再拂逆他的意思。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为星璇做任何事，直到发现他毒发得越来越频繁，却仓促地决意一个月后起事，刻意压制的脾气仍是冒了上来。
     一开始声音还够缓和，没过多久就又控制不住地抬高：“到底是我们筹划多年的大事重要？还是那几个外人重要？到底我是你兄弟？还是那人是你兄弟？”
     “都重要，都是兄弟！”星璇眸光似箭，话音掷地有声。
     “那你屡屡进入地脉，消耗那么多功力，就不管自己的事了？”
     “……所以才要速战速决。”
     思堂心一横：“……好！你用移灵大法，占我的身体！”
     “那怎么行？！”
     星璇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眸色变为火红。这副样子，让思堂既心疼又气愤，说出的话更加像赌气：“那么你……占用南宫煌的，更加适合你！”
     星璇沉下脸松开手，眸光微收，神情严肃，呵斥道：“不要说了！听着！以后你再说这样的话，不要怪我不拿你当朋友。”
     “有了兄弟，还要什么朋友！”思堂气得转头就走，踏出一步，却又回头道：“你好好想想，我是为你好才提醒你，你一生都在做这一件事，不要让它功亏一篑！”
     “思堂……”
     星璇这般犹豫不决的神色让他最为恼怒，原本逢乱皆能当机立断的一个人怎么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恨恨地扯开帘幕，方迈出洞口，却发现门前南宫煌正一脸惊讶地站在那里。
     “你们？！哼！偷听……”
     南宫煌急着摆手：“喂！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人说你是故意的，你紧张什么？”
     思堂懒得再作纠缠，正要离开，背后却又响起那人清沉忧急的声音：“思堂，你去哪里？”
     看见南宫煌和那个五毒兽在一旁置身事外的神色，更加激起思堂心头的火气。明明他们才是最应该为璇分担的，现在却跟没事人一样！
     他连头都没有回，甩下一句：“让地方给你们！”，径直往前走了。
     “他……”南宫煌转头看向星璇，不由自主放低了语气：“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就是这个脾气，你们别介意。”星璇的脸色有些灰暗，声音闷闷的，连南宫煌都能感觉到他心情的沉郁。一时不由内疚起来。
     “星璇，我去找他，跟他解释一下。”
     “好吧……谢谢你。”星璇转过身，眼帘低垂。蓬絮走上前去，轻声询问道：“你的身体……又不好了？”
     “没什么。”
     山洞里独余他们两人，星璇隐约释然了些，与蓬絮相对坐下。
     蓬絮依然忧心忡忡：“我刚刚都听到了，你的身体又变差了，是不是毒性的侵蚀加剧了？那个魔尊大人让我们尽快解毒，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最坏的状况也不过是恢复原状，没什么可怕的……”星璇答得心不在焉，抬头注意到蓬絮自责的神色，不由回过神又安慰她道：“我自有主张，不必担心。”
     蓬絮看向他水一样温柔的目光，心里微微一动，顿时万千犹豫烟消云散，坚定道：“五毒珠还没有炼成，再等我一些日子，我会加油的！”
     “我说过，不要再想五毒珠了。你修为尚浅，过分使用灵力仓促修炼，不仅五毒珠不保，你自己也会不能维持人形的。”


     “我知道，不过是要继续修炼几年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能维持人形又怎样，你的性命更重要啊！”蓬絮的声音突然不再轻柔，听得星璇心中一颤。
     他从未在蓬絮的眼中见过如此决然的神情。那个怯弱、害羞又犹豫不决的少女仿佛脱胎换骨，突然变得坚定、勇敢，几乎不再害怕一切。
     他微微叹了一声：“我的身体其实是尸体，即使解了毒，一样是残缺不全的，现在我稍微有了一点感觉，但毕竟还是不同常人……这样的身体，有没有毒又有什么分别呢？”
     “至少你不会毒发，不会痛苦，也不会被别人左右。”蓬絮急急答道，似乎生怕从星璇口中听到拒绝的话语。
     “蓬絮……”
     “璇哥哥，你不能什么都不让我做，我怎么受的起……”蓬絮咬着下唇，泪水忽然溢出双眼，如珍珠般扑簌簌往下滚落。有如细针刺入心口一般，星璇只感到一阵内疚，看着少女慌张地擦拭去眼泪，却无可奈何。
     “蓬絮，对不起。我想看你维持现在的样子，这么漂亮可爱……想看到你能幸福，知道吗？”
     少女的忽然抓紧了手中的碧玉笛，看也不看星璇一眼，低低道：“我不能这么自私……”
     “你放心，没有人能左右我的！我也不需要同情！”星璇拍拍她的肩膀。忽见她抬起脸，眼波温柔：“我、我知道……可是你要等我，会有办法的！”
     “你有这份心，我已经知足了……实际上，我无牵无挂，即使真的无法解毒，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不，”蓬絮忽然摇了摇头，“璇哥哥，你一直这样拒绝我，却又帮着我们做了许多事，絮儿要怎么才能报答你分毫？”
     星璇微微笑了：“你若真想为我做一点事情，就不要这种表情，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喜欢煌，对吗？”
     “啊？”少女泪痕未干，又惊讶地睁大了眼，脸上不由自主出现的红晕立时泄露了心底的幽思。
     “果然……”星璇向后倚着石壁，淡淡笑道：“你想要什么，就要努力去争取，千万不可以退缩，知道吗？”
     “是……絮儿明白……”似是因为心事被说中，蓬絮眼波流转，眸底含羞。她看着星璇因含笑而更显疏朗的眉目，突然萌生了一点好奇——这样一个气度不凡的里蜀山少主，有没有在深心里在意的人呢？
     他……真的没有牵挂吗？
     手指收拢握紧了玉笛，心里不断思量，百番犹豫。最终她悄悄说服自己：只是偷偷用一回读心术，想更了解一点星璇而已……不会有关系的……
     她微微侧过头，默念起烂熟于心的咒诀，目光慢慢移过去——
     玉笛倏然脱手落地，发出轻响。
     刹那间，她为自己的发现，惊得变了脸色。
     心跳骤然加速，蓬絮担心星璇发现自己的神情，正下意识想要掩饰，所幸洞口传来的脚步声已经引去了星璇的注意力：
     “璇，在外城找不到最后一个地脉入口——”

12
     思堂走了进来，看见星璇与蓬絮正相对而坐，脚步不由滞了一下。星璇却立刻迎上去：“你回来了？”
     蓬絮慌忙捡起碧玉笛，匆匆站起，见思堂看着她，心思一乱，屈膝轻轻行了一礼。
     星璇对她温声道：“去叫煌也进来吧。”随即看向思堂：“既然外城找不到地脉入口，难道在内城？”
     思堂脸色一凝，既疑且忧，立刻道：“我去找！”
     “等等，”星璇赶上去叮嘱道：“千万小心，切不可有所闪失，尤其是——”
     “我明白，我会善用空间法术让它隐形！”似乎情势紧急，思堂每句话都斩钉截铁，甚至动用空间法术直接去往了内城。
     南宫煌与蓬絮进来时，便只见星璇眉头紧锁立在屋中。
     “怎么？有麻烦？”
     “没事，思堂会处理好的。”有如说给自己听，眉头不自觉也舒展了几分。他看向南宫煌：“最后一个地脉打通，我们要再见面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你们不如多留一晚再走。”
     蓬絮急道：“你忘了，我们还有‘千凝魔艮’，至少还能再见一次。而且……不管怎么说，絮儿还要——”
     “千凝魔艮是魔界的密宝，可以任意往来六界，不要轻易浪费，也许日后会有大用……”星璇叹了口气，又看向南宫煌：“煌？”
     南宫煌此时却笑得有几分得意，似是对星璇方才的话并不在意，摆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星璇点点头，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再去内城看看。”
     “嗯！”南宫煌看着他走出去，才转头对身旁担忧不止的蓬絮笑道：“别着急，我方才已经跟思堂约好了，下月十五要来里蜀山帮星璇的。”
     蓬絮心生疑窦：“煌哥哥，你刚才跟思堂都说了什么？怎么像计划好了什么一样……”
     “思堂也是为星璇好。他说星璇要做的大事与我也有关系，可又不说是什么，只让我下个月十五再来这里。……不过不管怎样，星璇帮了我们这么多忙，就算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也要襄助他，否则岂不太不够兄弟了！”
     南宫煌说得高兴，见蓬絮脸上仍没有笑意，又安慰道：“反正下个月我们还会回来，你就别太担心了……先别告诉星璇，好吗？”
     “嗯……”蓬絮背过身去，黯然道：“煌哥哥，絮儿只是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原来你是害怕这个？哈，我才为星璇卜了一卦，都是大吉之相，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南宫煌笑着盘膝坐下，伸了个懒腰道：“快休息吧，明天说不定就又要进地脉了呢。”
     蓬絮眨了眨眼，犹疑一会儿，终于问道：“煌哥哥，你卜的卦……灵吗？”
     “我是煌大仙啊！我不灵谁灵？”南宫煌一面笑一面佯作生气：“居然敢怀疑我，罚絮儿今晚不准胡思乱想了，快休息。”说罢倒头便睡。
     真羡慕煌哥哥这样……无忧无虑，有多大的事都能睡得着……蓬絮这样想着，心里隐约通透了些，脑中又忽然闪过方才读心术的结果——
     原来星璇，并不是无牵无挂的。
     就算是为这……五毒珠，她也一定要炼成。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翌日清晨，突然有一名羽民从内城而来，垂着羽翼向星璇恭顺道：“公子，大王有请。”
     星璇立时起了疑心：“什么事？”
     “大王没交代，只说请您带朋友一起去见他。”


13
     乍出内宅，便看见思堂熟悉的黑衣背影在树下站着。星璇心头微微一跳，赶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思堂转过头，眉眼里隐有担忧：“我不放心……怎么还不走？”
     “唉……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只能暂且敷衍。你那边没什么异常吧？”
     “还好，就只怕夜长梦多。”思堂的视线越过星璇，向他身后瞟了一眼。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再坚持一下，辛苦了……”星璇看出他的心思，压低声音道：“我们去那边说，不要吵醒他们。”
     “嗯。”
     两人一前一后，往河边走去。一路月光洒落，伴随细微得几乎无声的脚步，内城的夜，甚至比外城更要寂寥。
     “他找你们来做什么？”思堂仍掩不住语气里的不满。
     “不知为何，似乎只是为了看看煌他们。”星璇不由自主眉头紧锁：“他还问及煌的身世，可能是想起了什么……”
     “他整日在山腹内鬼鬼祟祟的，怎么会知道南宫煌的事情？”
     “我也在怀疑。他为何对我的动静这么清楚，刚要送走煌，他就派人请我们过来……”
     “还有这段日子内城越来越热，靠近山体之处几乎寸草不生，也不知他在里面捣什么鬼。”思堂轻哼了一声，又低声道：“地脉入口就在他宅邸的东面，我已做了隐藏，明日一早你便带他们进去。”
     “辛苦你了，思堂。”星璇轻叹一声：“不管怎样，一切总要有个结束……也没有多久了。”
     思堂眸光一暗，忽然侧过脸，无声地握住星璇的右手：“璇，我之前虽是说的气话，但也有我的道理……你不如用我的身体移灵，这样，我一身法力还可以给了你。”
     “你这是说什么话？！”星璇压抑着上升的怒气，低斥道，“我断不会用任何人的身体移灵，尤其是你！思堂，若是兄弟，今后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碧绿的眼眸更幽，思堂轻声重复道：“……兄弟？”
     星璇心口一紧，不再说话，轻轻地把他拉过来，与他相拥。
     与星璇在河边分别后不过一刻钟，南宫煌居然也找了过来。
     内城这么危险的地方他居然还敢半夜独自乱晃！思堂气得想把他直接拎回屋子：“你怎么还不去睡？！”
     那人却没心没肺到了极点：“睡不着，出来走走。”
     “星璇不是说过不让你们乱走吗？怎么不听？！他要是发现你不在会急死的！”
     南宫煌犹不以为意：“别太紧张，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迷路啦！”
     “你懂什么？！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思堂想拉起他解释个清楚，却又不想白费力气，索性转过身去：“哼！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多逗留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可星璇父亲诚心留宿，我们也不能半夜溜走啊，那样也太不给星璇面子了。”
     提及燎日，思堂更是不屑：“哼！什么父亲，不过是名义上的罢了。”
     南宫煌一时怔住：“咦！难道星璇和我一样，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想起星璇每日为这家伙担心不已，还为他们耗损大量法力，南宫煌这副迷糊不清的局外人模样就更让思堂实在忍无可忍，索性直接道：“何止如此，他根本就是你的亲哥哥！”
     这下南宫煌是彻底愣住了。表情凝固了半晌，却又似有所感知，一时喃喃自语：“难怪……原来他……”


     一通话说了出来，思堂顿时又想起星璇的叮嘱，看见南宫煌终于恍然大悟，不由有些黯然。
     明明是亲兄弟，何必要隐瞒这些事……那人这么就怎么死心眼……
     “……别告诉星璇是我说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
     “好……”
     “快回去，别让他担心。”若是屋里不见了南宫煌，璇又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思堂一时默然，又提醒道：“别忘了下月十五的约定。”
     南宫煌连连点头，又疑道：“你呢？不去休息？”
     “我要隐蔽地脉入口，这一夜都要跟人捉迷藏……直到送走你们。”
     南宫煌随即了然。思堂是星璇的得力部下，自然时刻不能松懈……由于猜测已久，他立刻接受了星璇是自己哥哥的事实，连带着对眼前这人也亲近了起来，临走前还不忘关切一声：“……那、辛苦你啦！”
     思堂见他动作慢像是等着麻烦降临一样，终于怒道：“笨蛋！少废话！快走！”
     南宫煌连忙往前跑了百来步，才暗暗舒了口气。
     看来哥身边的这位——猫还是什么来着——脾气真不小啊。
     “原来……原来我的怀疑都是真的……”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表情一忽儿黯然，一忽儿疑惑，一忽儿又变得兴奋。
     “哈，原来哥没有死……星璇是我哥哥……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有种亲近的感觉……这血缘的关系，果然是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断的……”
     “可是，他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认我呢？还有，思堂把真相告诉我，却又不让我跟哥挑明，这又是为什么？”
     “思堂是哥的忠心部下，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我还是暂不挑明吧……”
     “哥身上的毒，要想办法解了才好……还有，要怎样介绍他跟爹认识呢？不对，要先解毒，否则哥不能去人间……”
     脑中思绪乱成了麻，想法这一搭那一搭，断断续续。他拍拍脑袋：“算了，思堂说这里危险，这些事回去再想不迟。”
     他走回燎日宅邸，靠近庭院时，却听到里面传出蓬絮的声音。
     脚步停下了，这一下，却真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你父亲……对你似乎并不好。”
     “他其实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但他毕竟让你活下来，养了你十几年。”
     “……未必，也许他另有目的，其实当时我可能就是被他杀死的。”
     “怎么会？！”
     “……我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他……很可怕，你最好尽早离开这里，如果把身体的毒解掉，你就可以来人间了……再等一些日子吧，也许只要半个月就好，你可一定要等絮儿！絮儿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再说吧……我想要的并不是解毒，不是好身体，更不是去人间……”
     里面安静了许久。
     南宫煌正想着要不要在此时装作梦游回来穿过院子顺便跟两人打声招呼时，蓬絮又轻轻地开了口。
     ——怪只怪这夜太静，南宫煌想听不到也不可能了。

14
     庭院里明月高悬，一片清光，静得藏不住一点吐息声。便是蓬絮这般轻悄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璇哥哥……絮儿那天……做了件对不住你的事……”
     星璇的语气依旧柔和：“怎么了？”
     “那天……你不让我为你解毒，絮儿一时情急，用了读心术……想看看你的内心……”
     星璇沉默了会儿，却没有表示不满或惊讶，淡淡道：“我知道这是你特有的法术……没什么的。”
     蓬絮抬起眼认真道：“璇哥哥，其实，你心里还是有记挂的人的……我看见了，是、是……思堂，对不对？”
     “璇哥哥，你喜欢他……絮儿看得出来……”见星璇不言，蓬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并不是一无所求，只是一直为别人着想……璇哥哥，你有牵挂的舍不下的东西，就不要舍，我可以为你做的事，就让絮儿去做，好不好？”
     “蓬絮，我不愿勉强你。”
     “絮儿不觉得勉强。絮儿也只是……想为别人做些什么……”
     ……
     南宫煌退了回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些话他曾都当了耳旁风，如今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最终还是通过翻墙回了自己的房间。也不知庭院里那场谈话，究竟持续了多久。
     第二日几人就一同进入了厥阴蔽日。燎日意外地没有回来，思堂心急火燎地闯进内宅催促星璇上路，情急之下，什么尊称敬语完全不顾，对着星璇说出来的话有如命令，也不在意南宫煌就在旁边。
     尽管已经意外地隐隐知道了什么，南宫煌仍是装作一无所知地感慨：“星璇，思堂真是你下属吗？”
     星璇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置一词。
     对于煌，他只希望能够帮助他完成“拯救苍生”的使命，如果这样就能让他满足，让他快乐。若他能一直这般无忧无虑，其他的事，他愿意自己承担。
     他护着煌，是身为兄长的本能。即使煌从未叫过他一声哥哥，即使两人在两地长大，并无牵连。可血脉里的东西仍不会变，当星璇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就在身边时，就早已决心用生命来护得他周全。
     因此，当南宫煌在看似气息奄奄的蝎魃身边露出得意而全无防备的笑容时，星璇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胸膛承受了那条蝎尾中猛然伸出的钩刺。
     亲缘的本能，让他没有多作一丝一毫的犹豫，直到听见煌在他身边惊声叫出他的名字。
     “星璇！伤在哪里？你还好吧？”南宫煌急着扶住星璇，一迭声地询问，却没有听到星璇的回答，只有一连串艰难的咳嗽声。
     蓬絮惊慌地奔过来查看伤势，睫毛低垂：“是肺……被它的尾巴贯穿了……你、你不要紧吧？”
     星璇跌坐在草地上，已经无力站起来。肺部的刺伤让他咳声不止，殷红的血从苍白的嘴角溢了出来，被他慢慢拭去。
     “……咳咳……不碍事……”他任由煌将自己扶住，骤然袭来的无力与眩晕击散了一丝彷徨，内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胸口这伤，几乎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治愈。拖着这残破的身体回到里蜀山，又能做什么……
     而煌就在自己身边，他还这么年轻，应当大有作为……倘若他能借了自己的法力……
     他微微闭上眼，昏暗间似乎有双翡翠一样的眸子在眼前闪过。
     可如果自己没有回去，思堂他……


     “星璇，你没事吧？！伤得严重吗？”意识清醒了些，煌焦急的声音正响在耳畔。星璇撑起身体，虚弱道：“煌……帮我疗伤……好吗？”
     南宫煌扶着他的身体，一连声答应：“好！要怎样做？”
     “在我……对面坐好，和我……双掌相抵……”
     南宫煌依言做了。
     “让内息……咳咳……随我内息……咳……流动……”
     双掌相贴，南宫煌立时感觉到不对：“星璇！”
     “别出声！”
     伴着一声低喝，那内息流转起来，一股暖意竟是源源不断地向着自己身上涌来。南宫煌急着要撤掌：“星璇！你这样是在自杀，不行！你不能把法力全部给我，你会死的！”
     星璇丝毫不顾，执意将功力继续运转。南宫煌心中大乱，反手护住星璇心脉：“不行，我不能让你这样做！”
     “璇哥哥——！”
     蓬絮扑了过来，扶住星璇几乎倒下的身体，泪痕落了满脸：“你怎么样了？”
     南宫煌费了好一番力气将功力送过去，一股真气环绕护住星璇的肺部伤口，慢慢流转。然后收了手，长舒口气：“呼……怎样？你这条小命保住了吧？”
     星璇捂住伤口，声音不似先前的无力，隐约又回转了几分力气：“你这样又是何必……让自己法力大损……”
     “你的命当然比我的法力重要百倍，嘿嘿～～你若是这样死了，本大仙岂不是太没面子，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啊？”南宫煌走过去勾住他的肩，笑得一脸痞相，却叫星璇一下子怅然了起来。
     “……反正我这身体也是千疮百孔，只有法力还算有用，不如一并给了你，总好过白白浪费……”
     他怎么能这么说？南宫煌心里像是被这话捅了一刀，忍不住脱口唤道：“哥——！”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星璇猛然抬头看他，眼里写满惊疑：“你？！你知道了？”
     南宫煌气得咬牙：“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
     “……我不想有太多不舍。”星璇轻叹一声，眼帘慢慢垂下：“对不起，我认为这样做，对你对大家都好，对不起……”
     南宫煌一抬手狠狠擦去眼角的泪，急道：“不是这样的！哥！你一定也渴望亲情吧，不然你刚才不会那样做……我们是兄弟，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应该我们两人分担。”
     “我不想你介入太多，不想你涉险……”星璇的语气渐渐恢复平静。但这平静更刺痛了南宫煌，他知道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星璇都一直在用这样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语调向自己瞒下了所有事情……
     “哥，你是说父母之仇？爹娘到底是谁杀的，你知道！对不对？”
     星璇黯然避开他执着追问的目光，轻轻摇头：“……我不知。”
     “哥！别骗我，你别想一个人去报仇，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让你恨我一辈子总好过让你丢掉性命……”
     “那你知道仇人是谁，对不对？！哼！！不告诉我，不讲义气！还亲兄弟呢……”
     “煌哥哥——”蓬絮紧张地拉开他，“别这样，璇哥哥刚受了伤，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她回头看看一脸苍白的星璇，又看看激动得满面潮红又红了眼圈的南宫煌，柔声劝道：“煌哥哥，兄弟相认应该高兴才是啊，有事情好商量嘛，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南宫煌的手被蓬絮温柔地牵住，便不再多说什么，轻轻扶起星璇：“哥，你的伤怎么样，还能走动吗？”
     “没事了。”星璇向他微微一笑：“这里已经是地脉的尽头，最后一条地脉就要打通，快要大功告成了……你们还是快走吧，以免夜长梦多。”
     “那你怎么办，能回去吗？”
     想起那一身黑衣匆匆来去的身影，星璇又觉得心里暖了几分：“放心，思堂已经有安排。”
     “你还没告诉我仇人是谁——”
     “下次，下次若能见面一定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走到了法阵旁边，南宫煌又停住，回头走向星璇，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哥……保重！”
     那声音里略有一丝哽咽。

15
     煌走后，星璇聚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通知了思堂。
     和以前一样地，他相信思堂会及时赶过来。心里再无忧虑，星璇放心地坐在草地上，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深深的疲倦感将他拖入了无边的梦中，他恍惚看见自己自有记忆以来至今的一幕幕在眼前纷至沓来又一闪而过，最多的却是煌，是蓬絮，是思堂，甚至还有那个他不愿提及的人。
     懵懂，惶惑，冷漠，仇恨，温柔，心动……千万情绪纠缠成结，锁住他心里的迷惘。
     韶华不为少年留。十八年来仿佛深陷一场梦境，他还剩下多少韶光？
     眼前诸景黯然褪去，星璇发现自己站在一道索桥的中心，湍急的河水在脚下如雷鸣震天，拍起的波浪几乎能够打到他的肩头。
     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雾气迷蒙，他看不清身前身后，只听到满耳水声中传来对他的呼唤。
     “璇哥哥——”
     “璇——”
     一声在身后，一声在身前。
     是两个熟悉极了的声音。一个是蓬絮。另一个，是思堂。
     他不知该如何迈步，声音哽在喉间无法发出。恍惚间，滔天的水浪退了下去，浓雾散开，现出清晰的景象。桥下水流潺潺，身后桃花连天如雾，身前竹林碧绿青苍。
     星璇向前走了一步，眼中清晰地映出那玄衣绿瞳。
     花香渐远，隐约有露水竹叶的清气漫了过来。他快步走上前去，离开长长的索桥，握住了思堂的手。
     这一握，空荡荡的心宛然被填得充实，惶然的情绪平复下来。即使这是梦，他也觉得安稳无比。
     身后的木桥轰然倾塌，桃花、流水、蓬絮都消失不见，可手心相贴的温柔触感却一丝不减。是幻是真，他已经无心理会，只是紧紧抓着思堂的手，与他并肩而行，不再回头。
     星璇骤然醒了过来。
     入目是熟悉的房间，身下是自己的卧榻，身上覆着衾被，四周温暖宁静。
     面前依旧是梦境里那张脸。他想抬起手，却发现自己正与他十指相扣着。
     “终于醒了。”思堂看着他淡淡地笑，语气又不免有些抱怨。
     星璇舒了口气，眼睛慢慢闭上，又再次睁开。
     他忽然轻轻道：“思堂，你的手让我觉得……很安心。”
     思堂愣了愣，然后握得更紧了些。
     昏睡前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冲淡了那场梦境，回到现实之中，梦中之事便已忘了大半。星璇坐起身，发现伤口已经没有太大感觉，疑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思堂自然坐在他身边，如往常一样汇报道：“你伤到了肺部，但我接你回来时，就愈合了大半，只有内息仍有些紊乱，我帮你调理了。再休息一会儿就没有大碍了。”
     星璇想起来，是煌……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用他的法力为自己疗伤……心里已经不止是感动，与煌的相认，更让他欣喜。
     转眼便又想起一事——
     “思堂，煌怎么会知道我与他的关系的？”其实已经猜到一个答案，却偏要来求个证实。
     思堂不出所料地侧开脸：“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又低了声音：“……我只是不想看你独自背负那么多事，该知道的人却一无所知。”
     “都瞒了这么久，何必在最后还说出来呢？”星璇微微作叹，一只手仍与思堂相握，另一只手伸出去，抱住了他的肩。


     “哼，明明就想与他相认，还非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也不嫌累。”
     “我知道，思堂，谢谢你。”星璇幽幽道，“我也没有想到，把一切说开来后，反而轻松了很多。煌说要与我一同报仇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很高兴……唉。”
     “是兄弟，本应该如此。”思堂闷闷道。
     星璇展开了双眉，点了点头：“思堂，五条地脉已经全部打通，煌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之后，便是我们的事了。”
     思堂原本是一直为此忧急的，但此刻听到这话，却没有半点喜色，只是轻轻抱住了星璇：“……等你养好伤吧，现在别想那么多。”
     “你不是很在意这些吗？”
     思堂的气息落在了星璇颈间，声音发闷：“我只管你现在没事就好。”
     星璇的吻落在他鬓发里，伴随又一声叹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犹豫……好像自己一直在做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思堂立刻挑起眉：“既然决定了，再反悔也没有意义。璇，你别忘了当初说过的话。”
     “……不是叫我现在别想那么多吗？”星璇静了静，话尾忽然带了一点轻轻上扬的笑意，思堂看过去，发现那人的脸上竟然也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有一点戏谑，有一点随性，仿佛真要将诸多萦心之事抛开，宛若琼花初绽。这一瞬，连心跳都骤然快起来。
     他看得微怔。记忆里，星璇没有过大喜大悲，永远是淡淡的神色，眉心微微地锁起，结着满心忧虑轻愁。
     自己只想竭尽所能让他可以释怀一些，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见星璇眼底细微的变化，看见他从未表露过的神情。
     就如现在。
     星璇说他的手让他觉得安心。却不知，像这般彼此十指相扣的一刻，他从未曾敢意料过。
     “思堂，我已经有些期待……一切结束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星璇拉着思堂一同躺下，侧过脸，忽然问道。
     短暂的惬意气氛中，两人都不愿思及扰心之事。一时的同衾共枕，令人心静。
     思堂对着屋顶望了半天，然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设想过这些。好像一直以来，他的目标都只是为助星璇复仇，却没想过若解决一切，又该如何。
     他迟疑道：“大概……还是和现在一样吧。”
     一样？星璇心念百转，发现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可那时自己也许已经魂魄消散，又也许已与燎日鱼死网破。做这样的幻想，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于是他索性抛开这些，提起兴致道：“也许我们还可以去人间，去看看煌。”
     思堂的双瞳如月光般亮起：“去人间？你可以解毒了？”
     “不是……”星璇笑叹，手指拂过思堂的黑发，目光飘渺：“你不是会空间法术吗？也许，我可以变成原形……让你抱着我去人间。”
     想象着自己抱着一只雪团一样的大白狼穿梭于人间与妖界的样子，思堂不由哧一声笑出来，摇了摇头：“我没试过，不知行不行。”
     “也许行的，”星璇想了想，忽然又笑起来：“不过我的原形可能比你的怒龙斩还要重，劳你将我带来带去，太辛苦了。”
     “璇，”思堂忽然翻个身，轻轻压在星璇身上，神色认真：“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解毒。那个五毒兽明明可以救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
     星璇淡淡笑着，将他推开，目光幽远：“我于她并无恩义，不能无端让她折损十几年的修为……而且，她越是认真，我便越不忍心。”
     “算了，你还是这么固执。”带着明显不满的意味，思堂从榻上下来，一手执起怒龙斩，回头道：“我去内城走走，你好好休息。”
     星璇靠在榻上轻轻点头，等到思堂走远，他抬起手，忽然发现手指间缭着一根青丝，与自己垂落的白发相比，格外醒目。
     心一下子温柔起来，仿佛是对着那个人，想要珍惜，想要厮守。他将那根发丝收在了枕下，然后仍旧躺下，趁着身旁思堂留下的温暖还未消散。
     想要的都在，这令他十分安心。

16
     约定的六月十五很快到了。
     对于里蜀山其他小妖，这个日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即使从内城不断涌出的阵阵热气已经让四季不分的里蜀山化作一只焚烧的火炉。唯一的异常便是前一夜忽然发生的地震，惊得一帮修为不深的小妖怪在大半夜闹了个鸡飞狗跳。
     星璇意识到不对，地脉已经全部连通，而异常仍在持续，甚至更加猛烈。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个不死心的家伙仍在动作——这个关头，几乎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突生异变，一切都将失控。
     思堂早看出他的忧虑，主动请命去火地脉查探。星璇无法拒绝，他深知思堂空间法术的精妙，可以在危急关头转移回来，由他去自然最是合适。
     实际上，星璇并不惧燎日在内城的势力。他的军队已经在内城桥头集结，只等思堂回来，相机而动。但唯一令他挂心的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思堂仍没有一点消息，他甚至无法探知他此时的情况。
     是险是夷，如一柄悬在他发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让他心如擂鼓又无可奈何。
     心忧未减，洞口却涌进好几个人来，当头的那个亲亲热热唤道：“哥！”
     星璇一惊：“你？！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不让你乱用千凝魔艮吗？”
     南宫煌得意地笑起来：“给你一个惊喜～～先说好，我可不是说话不算，是地脉又有异常，我必须再下来看看。”
     星璇心思一乱，不容推辞地厉声道：“地脉异常的事情我来解决，千凝魔艮设置在哪里？你们速速回去，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拿我当外人吗？有什么事情，不告诉自家兄弟，还怎么算是一家人？”
     “这里很危险！你们快走！”星璇拦住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南宫煌跟着急了起来：“这里危险，难道你就不危险？要走一起走！”
     “煌！”星璇脸色一沉：“既然承认我这个大哥，你就要听我的。”
     南宫煌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全然不顾星璇的阻挡，将他的手压了下去：“嘿嘿，既然承认我这个兄弟，你就要让我帮。做兄弟的，怎能让大哥孤身涉险，你想让我良心不安，背负一世骂名吗？”
     星璇看着他不以为然的样子，莫名的，竟然有些平静下来。思堂说是兄弟本应如此，自己无法阻拦。而且……如今煌的力量，也足以让他放心。
     不是没有过准备，煌的到来，也并不是意外。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唉……也罢！现在让你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好！我们兄弟两人就一起吧！”
     煌的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笑得更加畅快：“爽快！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星璇的眉却纠了起来，面沉似水，目光凌厉如刀：“之前打通火地脉的人，杀我们父母的仇人，都是燎日！”
     南宫煌收起笑容，怔然道：“……果然，我就觉得这中间有古怪……可是……”
     星璇摆摆手打断：“其他事容后再说。现在燎日又要再度强行打通火地脉，我为复仇一事已经布局已久，不能被他打乱，只能提前起事了。思堂已经去地脉探察，我也下令所有部众，在里蜀山入口集结——”
     眉心越锁越紧，将近两个时辰，思堂仍没有回来过。派遣的部下没有一人回来禀报消息，外城平静得太过异常——
     “啊……”
     屋内法阵亮起，思堂的身影出现在一旁，忽然跪下身去，似乎已经无法支撑站起。
     星璇抢过去一步扶住他：“思堂！你怎么了！？”
     思堂的手异常无力，眉尖纠成了结，呼吸急促，仍然吃力道：“小心……火……火魔……”
    

    星璇一阵心疼，握住他的手腕将法力渐渐传输过去，带起他内息的流转，轻声道：“什么都不必多说，我的法术仅能缓解你一时之危……但你内息过于紊乱，恐怕早已伤及经脉，须得立刻Jingzuo调养，往后数日间都不可妄动妖力！”
     “是……”思堂已经疲倦得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星璇小心翼翼扶着他靠在石壁旁，按着他的脉搏，心里一阵意外地慌乱。
     火魔……火魔兽吗？思堂话中那两个字眼令他产生一个心惊的联想。他在地脉之中，究竟遭遇了什么，会让这样来往敏捷的一个人几乎无法脱身、直至力竭？
     南宫煌担忧地看过来：“他怎样了？”
     “……法力使用过度，让他先好好休息一下……”星璇依然面带忧虑，几乎有些对事实无所适从。然而，下一刻进入山洞的一名遍体鳞伤的羽民却彻底打乱了他的心思。
     “首领……桥头……桥头有埋伏，大家……全部……中计了……”
     “……怎会这样？！”星璇立时站起，双瞳如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难道我所有的行动都在他掌握之内，为什么？为什么？！”
     南宫煌慌忙拉住他：“哥……你定定心神，不要慌张。”
     尽管突生波澜，一贯的理智仍然让他立即冷静了下来，星璇努力克制了怒火与慌张，眸色渐冷：“对，胜负还属未知，尚有余地一搏。煌，我们走！”
     南宫煌正要随着他出门，却见星璇又停住了步子，回头道：“蓬絮，你也要去？”
     蓬絮从南宫煌身后转出，抬起眸，神色平静：“絮儿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帮。而且……”她顿了顿，微微笑道：“我已经炼成了五毒珠。”
     星璇目光一暗，摇头道：“这个再说吧……我们走，去内城！”
     从走出洞口开始，之后的命运他已经无法预料。他下意识地没有让自己回头去看思堂一眼。尽管曾经许诺同生共死，可是到最后关头，他才突然发觉，自己有多不愿意让最重视的人与自己一同陷入危险。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的心已经失控。
     内城的桥头只落了遍地的尸骨，刀戟染血跌落在一片败迹上，道旁的雕梁画栋被血瀑浇透，门洞大开，不见一只妖的踪迹。枯木砖瓦翻落尘埃，火烟犹在燎着，从地面升腾到灰蒙蒙的半空，从远处的深山，一直绵延到脚下。
     南宫煌站定了，一时不敢相信眼前这衰败荒凉的地方，曾经是森严整洁的里蜀山内城。
     “哥，我们去哪里？”他犹疑问道。
     星璇脸色凝重，目光冰冷。沉声道：“去燎日内宅，循着他的踪迹走。”
     思堂往日一直对燎日的鬼祟踪迹百思不得其解，但隐约知道他每次进入山腹皆出入无形，想必是屋中设有密道。此时此刻，唯有去他宅邸一探了。


17
     进入山体之后，闷热感更加明显。四周仿佛被熔岩包围，每走一步热气都更甚一分。星璇忍不住再次想起之前的猜测。
     火魔兽……燎日竟不知是用何手段，连这等只存于传说中的神兽都能唤醒。
     离山体中心越近，心里的不安就越是强烈。星璇手指猛然收拢抓紧了五行剑——无论如何，燎日杀他父母，残戮妖众，颠覆五灵。自己断然不能在今日有一丝的犹豫。
     穿过一道长阶，门后的场景霎时点燃了他的眼眸。
     满眼是火焰般的赤红，滚烫的岩浆缓慢地从石缝间涌出，如同血液一样痕迹斑驳。刺眼的颜色在四周的石壁上映出幽幽的光芒，环绕高台的晶石棱角尖锐，并无雕饰，皆抵着下方四只青铜兽首，兽首所衔的铜灯中又迸射出火雾似的热气，遮挡住了高台中心那个魁梧高大的身影。
     那人负手而立，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更为幽暗，一双鹰眼里透着森森戾气。他扫视过阶下一干人，冷笑道：“思堂那小子呢？死了吗？璇儿，这也是给你一个警告，警告你莫要跟为父作对。”
     “住口！休要再说什么父亲！你明明是我的杀父仇人！”星璇只觉浑身血液都被他点燃，十几年来的理智几乎将要丧失，不假思索地冲上高台，五行剑直直指向了燎日。
     燎日不以为意：“虽然你身上没有我的血，但我毕竟和你父亲本是一体，更何况我还养育你一十八年。”
     “胡说！”
     “胡说？！好，告诉你也无妨！当年在锁妖塔中，我和你们父亲还是一体的，那个叫紫萱的女娲族人把我们放出去，但是又被蜀山发现，她居然将我们分成两个，你父亲没有了妖力，但也失去了法力；而我呢？虽然保有修为，却变成这个样子，还失去了记忆！”燎日嗤笑一声，又道：“当日我千方百计寻到石村，只不过想要抱抱璇儿，你爹便如临大敌。我岂知他身无法力？竟然受我一掌便死了……你以为我愿意他们死吗？他们死了，我的过去也死了！你以为我愿意吗？！”
     南宫煌的脚步滞在了阶下，如五雷轰顶，双手不禁紧握成拳。他想起了血濡回魂中的经历，想起自己曾亲眼目睹的一切，想起当日爹所说的“命里的魔障”……
     原来一切事端，都始于台上这一个人？
     十八年来，他本未曾在意过自己的身世，一直以为，知与不知皆是一世。可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星璇为何总是独自眉头紧锁，宁愿忍受猜疑却不肯向自己道出实情。他所承担的，是自己一直不知道的，也是自己也许无法担负的事实。
     逼仄的石窟中忽然回荡起燎日低低的笑声，有如闷雷过耳：“璇儿，为父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会始终认为我要打你的主意？……好！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为父如果真要打你的主意，你根本斗不过！”
     他将手心在星璇面前摊开，上面红光环绕，托住的，分明是一只眼睛。
     有如朱红色的玉石，幽光明灭，与星璇的另一只眼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右眼，不是这身体的残缺，而是我故意留下来的，我要用它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你……原来思堂和我的部下也是被你——”
     星璇身体一震，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眼眸亮得如同染了火光。
     他意识到多年来自己的一切皆在这人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愿意，不仅自己的势力会在顷刻间被瓦解，就连自己的生死，也可以由他操控……
     他突然无法看清，燎日心中，究竟是何沟壑。


     “璇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培植势力意图造反吗？我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璇儿，为父这样纵容你，你就应该知道为父的一片心意，不要总把为父当作生死仇人，其实只要我动手，你那些乌合之众还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还有！这几年你派思堂那小鬼不断前往人界打探你父母的往事，其实不过是为我作嫁，让我了解自己过去而已。哼！若不是我故意放出风声，你怎会怀疑我是你的仇人？又怎会替我打探情报呢？现在该打探的已经打探完毕，事情已经过去，何必还耿耿于怀呢？”
     “璇儿，我百般忍让，不过是顾及着一点父子之情，你我何必要走到今日的局面？”
     燎日的声音威严却苍老，透着无奈与悲凉。他看着星璇，仍旧似慈父看着幼子，仿佛两人之间没有横亘着的仇恨，仿佛期许着星璇仍能唤他一声“父亲”。
     星璇一时默然不言，背过身不再迎视燎日的目光。南宫煌却忍受不了，一步跨上前去：“你住口！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动手吧！”一面向星璇道：“他终究还是是我们的仇人，对不对？哥！”
     四周的炽热火气渐渐透过他的衣裳，漫入五脏六腑，有如炙烤。星璇纵然心中思虑千转，此刻仍清楚地意识到地脉异常不可再耽搁，转身毅然道：“不要假惺惺地说什么亲情了，你留我兄弟性命，无非是想利用我们！”
     燎日朗声笑了起来：“利用你们？哈哈！璇儿啊，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吧？我利用你们做什么？成魔吗？哼！我有更强大的力量可用，怎会稀罕你们的区区之力？天地间自有宝物能助我成魔！”
     脚下的石板猛然震颤了起来，一时间地动山摇，岩浆喷涌，石壁上熊熊燃烧的火光剧烈摇晃着坠落血池，激起刺鼻的赤红雾气。有若奔雷的低吼声从地下闷闷传出，仿佛蕴藏着能够毁天灭地的力量，下一刻便要震散山体、撕裂苍穹。
     星璇哑了嗓音：“是火魔兽！最近你行踪诡秘，一直藏身山腹，原来是因为它……”
     “不错！没想到吧，这可令天地色变的大魔物会隐身于此……它法力虽大，但难以驾驭，我不得不谨慎从事。我利用它的火灵将火脉连通后，这里的环境因火灵流转而渐渐降温，虽然被你们封闭五脉后延迟了一段时间，但现在火脉又将连通，它也即将在气温骤降中复苏，我更是能大量幅聚它的灵力用以迅速提升功力，我们可说是相辅相成啊！哈哈哈哈——”
     南宫煌不耐待他说完，将镇妖剑指了过去，喝道：“让魔兽复苏，于你何益？！”
     “何益？它复苏后，还会释放更多的火灵，我吸纳之后便足以成魔！哼哼！你们真是自找死路，在这重要关头送上门来，刚好一男一女献祭给它，它吞食以后，我更能够轻松驾驭它了，哈哈哈！”燎日的神态近乎疯狂，随即转身指向蓬絮：“你！来吧！”
     “我？”蓬絮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脸色骤然苍白。
     “当然是你！论灵力还是你高一些，跟自己喜欢的人在最强魔兽腹内合葬，这也是旷世奇缘啊！不高兴吗？”燎日轻蔑地看着她，如同面对一只蝼蚁，便要伸手抓过去。却不料右手被五行剑陡然割伤，星璇趁机飞身过来将蓬絮搂入怀中，挡开一记反击，抬头厉声道：“你休想伤害她！”
     “为父多年来的愿望就是找回过去的记忆，而今只有成魔一途，成魔之后，便可以利用空间魔法往来六界过去未来，一切轻而易举！”燎日冷下脸色，斥道：“璇儿，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休怪为父不念父子之情！”
     说罢，袍袖扬起，手心赤光化作火球连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