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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折原临也】栖居Renewal[长篇/原创女主/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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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千钧一发
[奈仓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系你了。对不起,可能我太烦了,就算你看不见,或者看见了不回复,都没关系,我只是想说,升学什么的无所谓了,我要转学了,之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只是很遗憾没能帮上奈仓先生,让水户清见付出代价。实在是我的无能,让您失望了。
[但我不会放过岫野椋的。
[害我落得这种下场,难道还妄想着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吗?]
折原临也的瞳孔骤然紧缩。
岫野椋在这天排到值日,写完班级日志后才离开学校,相比平时晚了不少。她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的时候并未太放在心上——哪怕她连普通的敲诈勒索也没经历过,她也不认为在没有持械的情况下,两三个人尾随她能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而经过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情况突变。迎面一辆机车飞驰而来,停在了身后尾随她的那三个人的旁边,他们狞笑着睨着她的方向,然后从接头的机车上,卸下了铁棍和砍刀。
岫野椋眼皮一跳,环顾四周。东池袋是池袋相对不那么繁华的地区,这条路比较偏僻,周围也没有监控,到四丁目的街区,还有两条街的距离。她迅速摸了摸后腰,确认东西还在,回头瞥了一眼那边杀气腾腾冲她走过来的三人,撒腿就跑。
不能直接回家,万一让知和子看到,麻烦就大了。她略感烦躁地想着,真倒霉,能赶在晚饭凉掉之前回家吗?今天有加餐的——
或许是为了惩罚她太过轻慢,在这种情况下还走神,岫野椋猛地发现,自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迷路了——她平时有空虽然也经常推着知和子出来散步,但从不到过于僻静、治安也不好的地方去,对这一带的地形还没有那么熟悉。她的速度慢了下来,很快一记棍响就追着她的脚跟落了下来。
锵——清亮的金属声卷起嗡鸣,在不祥的风声中震荡开去。
“好险……”
岫野椋拐过弯,发现路变得更窄了——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脚下却不敢再放慢速度。
接下来怎么办?方向感虽然没出问题,但这巷路实在是一点都不规整……
“那边是死路。”
岫野椋狂奔着冲过岔路口的时候,幽灵一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紧接着她的胳膊被一把抓住——这种感觉有几分熟悉,心里甚至有了铺垫,岫野椋没有做出近距离发生意外时惯有的举措,而是稳稳当当地调整重心和步伐,顺着那股力道被拉扯到另一个方向——
果然,她看到了折原临也。
他薄得有些苛刻的嘴唇动了动,然后一个词带着凛冽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
“笨蛋。”
岫野椋一愣,这才发现折原临也的脸色臭得可以,她茫然地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被折原临也伸手捂住,追着她的三个打手从岔路口跑过,往岫野椋原本要走的方向去了。
待那阵杂乱的脚步声远去,折原临也才松开岫野椋——然后破口大骂:“你蠢的吗?就没想过桃川瑞穗会报复吗?这么晚了,也敢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岫野椋无辜地眨眨眼:“我之前觉得那种程度,没什么问题……”
“哈?!”折原临也被气到了——他收到桃川瑞穗的短讯后当场鸽了平和岛静雄的约架(虽然本来就没打算去)冲出来,从学校到家的路上没堵到她,跑了三个街区才找到这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巷子里乱钻的家伙,都快要钻到死路上去了,她却觉得自己很行?!
“你这么厉害你还跑什么?直接把那三个人撂倒啊?!”“他们半路突然掏家伙了啊,硬碰硬也不是不行,我会吃亏的——挂了彩回家的话,妈妈会担心我的。”岫野椋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也知道别人会担心啊?还‘硬碰硬’,我说岫野椋,你脑子到底正不正常啊?!”
岫野椋被他贴脸吼得有点受不了,微微别过脸:“别骂了别骂了,学长你小点声,干吗这么生气……”
突然,她一巴掌拍在折原临也胸口使劲推开,折原临也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一根铁棍凌空打着旋贴着岫野椋的鼻尖飞过,掉在地上砸出令人震悚的“咣当”一声响。
“跑啊!他们折回来了!!”“都怪您骂人太大声了。”“是你欠骂才对吧?!!”
有折原临也在,岫野椋发觉自己更容易分心了,她对他每一句话的反应都非常灵敏,相对地就降低了对其他环境因素的应对速度。
……这样不行的。
“这边不行,还有一个从前面包过来了!”“那就换路!”“那边是死路我不是说了吗蠢货!!”“怎么还在骂我……”
两个打手追上了,岫野椋转过身连退两步撞上折原临也的脊背,顺手贴在他后腰上全力一推,给自己留出转圜的余地。她腰胯一沉,矮身躲过高高挥起的砍刀,猛地弹起,双手一错,擒住对方的胳膊,在关节下一敲,试图用对付桃川瑞穗的那一招来缴械。奈何对方一身腱子肉,与桃川瑞穗的体格不能相提并论,这一招根本不起作用。岫野椋转而收手,一脚蹬在打手肋下,借力拉开距离,返身拉起折原临也就跑。
“说了多少遍这边是死路,你听没听见啊!”“死路也没办法啊——没有监控就行……只要不被拍到脸!”
折原临也一怔——他明白岫野椋的意思是准备硬碰硬了。直至跑进死巷,岫野椋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对策了,仿佛一颗火星在呼吸起落的缝隙乘着干风坠落在她的思绪里,烧起一把大火,将她的理性一点点蒸发干净,让她再也顾不上更多,也无法思虑更多。
“学长,退后,小心不要受伤了。”她转身跨开双腿屈膝蓄力,上身顺势伏低,一边寻找最佳射线,一边单手伸向后腰。
折原临也从口袋里一探一取,反手抡起胳膊扔给岫野椋。
“小椋!接着!”
岫野椋下意识双手一合,一个黑色物件子弹一般走了一道最短的直线飞进她的掌心,摊开一看,是一把小巧的折叠刀——SpSpyderco C66PBK3 CentofanteⅢ警用折刀。
岫野椋愣住了:“……就这?”
“你还挑?!!”
“算了算了,凑合用吧。”岫野椋勾着圆孔单手开出刀刃,反握在手心,一边在心里烦躁道,刀又短,刃又薄,能拿来干什么?扒手拿来割兜都嫌不顺手啊。
思绪里的那把火越烧越大了,岫野椋禁不住战栗起来。一旦手里有了凶器,这种感觉就变得难以避免了——本能在支配四肢,知觉与理性渐次熄灭,她的直感既具备天然的野性,又拥有某种饱经风霜的毒辣。呼吸变得更轻了,视像在融化,人的某些部分却愈加清晰地呈现在视网膜上。关节的缝隙、骨骼最脆弱的位置、致命的、不致命的、剥夺行动力的、剥夺意志力的、剥夺性命的……
看啊,是喉咙,喉咙就这么袒露出来了。没问题,喉咙的话,这么短的刀也能派上用场,毕竟蜘蛛 C66不比C81,除了灵活小巧,就只剩下穿刺力强这一个优点了——垂直捅下去,刀尖正好可以切进声带,这个人就没法咿咿呀呀地乱叫了——
真吵啊——
真吵啊!!
岫野椋单腿下劈,顺势压下膝盖锁喉,高举双手,此时,巷口的路灯亮了起来,一道微弱的冷光自Spyderco C66薄薄的双棱刃面上走过,黑夜于此降临。
岫野椋的手腕又被抓住了。冰冷的声音像一桶凉水兜头泼了下来。
——“你疯了?从那里往下捅,人是会死的。”
岫野椋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膝下有张憋得青紫的人脸,衬着一地血泊,格外渗人。
折原临也这次并没有松开她,而是一直抓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牵着她看这一地惨状:她捅伤了两个人,剩下这一个估计脑震荡了,刚刚还差点被她一刀穿喉。
折原临也冷冷地看着她,而她只是迷茫地眨眨眼,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你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吗?”
这句话彻底把岫野椋惊醒了。她一下子几乎站不稳。
“不,不,不是的……我,我只是……”岫野椋试图为自己辩解,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急促,但她说不出什么——注意力过于集中的时候,她诚然会忽略很多东西只顾自己手头的执行,但她确实有那么一线意识吊着飘忽不定的思绪——她刚刚是想要捅下那一刀的。时机和位置都正好,如果没有什么非要停手不可的理由,她捅下去就是理所当然的……她只是短暂地忘记了,她已经作为普通人在生活了。
岫野椋的手颤抖起来,她抬起手背揩了揩脸,发现手上和脸上都溅到了血,攥着刀的手心里滑腻腻的,也全都是血。那一瞬间她惊恐地看向折原临也:“学长,我……”
“好了,我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和警察了——”折原临也却表现得格外平静,仿佛丝毫没被这残暴的场面影响到,“这里交给我,你走吧。”
“我走……?”岫野椋重复了一遍,她走了,折原临也呢?交给他是什么意思?
折原临也看她恍恍惚惚地,索性伸手摸索进她的掌心,掰开她紧紧攥着刀柄的手指,从她手里把刀拿走。他托起她的脸,拿出一块手帕,潦草而粗暴地把她脸上的血迹擦掉,接着包住刀柄抹掉上面的血手印。
“快走。”折原临也再一次催促,不忘在她耳边低声嘱咐,确保他的一字一句都被岫野椋清楚听到,“回去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自己把制服洗掉——反正天很快就会冷下来,提前几天穿冬服上学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今天从没到过这里,记住了吗?”
第二天,折原临也由于社会人士寻衅,持刀伤人后向警方自首的事就在学校里沸沸扬扬地传开,这是他继捅伤岸谷新罗之后,再一次接受警察辅导。
“折原临也居然再犯?!”“好可怕……”“他和平和岛静雄在比赛谁能在毕业后立马蹲进去吗?”“他好像初中就有前科吧?这都是第二次了,按理说不是该进少教所吗?”“或许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吧。”“临也大人太厉害了,听说他一个人对付了三个混混!”“你脑子不对劲吧?!这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
“椋,我就说吧,折原临也就是那种人,所以才叫你不要招惹他了,搞不好哪天就被殃及……椋,椋?你在听吗?”水户清见叉开手指在岫野椋眼前晃了晃。“嗯……?啊。”岫野椋蓦地回神,“对不起,我走神了……”
“椋,你脸色好差,不要紧吗?你今天就穿冬服了——是着凉了?”“不是,昨晚没怎么睡好……”岫野椋支支吾吾地,“啊,对,也有点着凉……”“啊?到底着凉没有?你怎么心神不宁的……”
此时,靠着教室窗边闲聊的人里有谁喊了一句:“喂,快看,折原临也回学校了。”
岫野椋精神一振,当即跳起来冲到窗边探身一看,折原临也果然从校门口进来了。紧接着,她就不顾水户清见的叫喊和其他人的惊呼,径直冲出教室下楼了。
她从教学楼跑过中庭、直至校门口的速度,已经接近国家级运动员百米冲刺的水平了,背后教学楼每个窗口都有人探出头看热闹,而岫野椋浑然不觉。
“学长……!”
“啊呀,小椋。”折原临也惊讶地看着她——昨天她在巷子里四处乱窜了那么久都气息平稳不带喘的,现在居然弯腰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到底是跑得有多急啊?折原临也“噗嗤”一声笑出来:“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倒也不用特意出来迎接我啊。”
岫野椋一下扯住他的袖子:“学长,没事吗?”折原临也摆摆手,自嘲道:“没事没事,警察辅导而已,小场面,我都是有经验的人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顶……”
“嘘。”折原临也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往下说了,“刀是我的,人是我捅的,对面也是找我的麻烦,证据口供都对得上,关你什么事?别乱说哦。”
岫野椋不知道折原临也用什么手段把那几个打手都摆平了,或许他真的手眼通天,可那又怎样,她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一救护车来晚了,学长就要替我背上人命了啊!”“那就得看运气了——”折原临也失笑,拍了拍岫野椋的肩膀安抚道,“还好啦,我运气不错,还没有到最坏的那一步。前两个你没有上头下重手,最后一个——我拦得及时。还可以吧?你的日常保住了,可喜可贺。”
“……对不起。”岫野椋喉头一哽,已经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不用道歉。这样一来,我欠你的人情,就算是还清了吧。”岫野椋争辩道:“不,不是的,我救九琉璃是我自愿的,从来就不是为了让学长欠我什么……!”
“那么,你就当,是我想欠你的。”
折原临也叹息般低喃。他再一次抬起手,轻轻撩起她的刘海,拂过那道仍留有浅色痕迹的伤疤,缓慢地,抚过她的一生。
“岫野椋,我也是自愿的。
“是我想欠你的。”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51楼2023-12-22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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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急转直下
    在那之后,岫野椋还是会在出神时偶尔回到那个冲出教室迎接折原临也的午后。她感觉额头上那道伤疤在愈合之后连带着某些东西一并停留在了那一天,再也没能迈向往后的时日;它们向内聚合,悄悄地萎缩,在她的岁月里向下陷落,形成一片隐秘的洼地,里面沉淀着、蓄养着那些潮湿的、逐渐败坏的记忆;它们腐烂,同时也越来越柔软。
    折原临也说他是自愿的,是他想欠她的。岫野椋在原地怔愣半晌才茫然地问,想欠她的是什么意思。折原临也无奈地笑了笑,说听不懂的话就算了,当他没说。岫野椋没想明白折原临也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得到的那个答案就像是暮秋将死的蝴蝶,在她的面前翩然飞去,这是一种保护,它得以在她的目光里留存一个美丽的剪影,永远不必面对即将到来的凛冬。
    高一第二学期,岫野椋正式继任来神高中女子射击部的部长,副部长是水户清见。唯一的三年生矢吹铃隐退之后,二年生也尽数退部,虽说她们也并非全都是桃川瑞穗的拥趸,但岫野椋在关东预选赛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们没办法接受这样一个一年生的部长;然而在岫野椋已经准备起草废部所需的文件时,一个一年生部员选择留下,最终奇迹般地保住了这个社团,让射击部不至于在刚得到全国优胜后,扭头就面临废部的危险——留下的是鹤尾和奈。她哭哭啼啼地向水户清见坦白了一切,水户清见原谅了她。岫野椋曾考虑要不要旁敲侧击地问一下鹤尾和奈,为什么折原临也手里会有她的自白录音——转念又想起森岛直辉的告诫,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细究了,尤其是跟折原临也有关的事。另一方面,在那次以折原临也顶包接受警察辅导收场的寻衅事件之后,桃川瑞穗转学,也再没有任何动作了。岫野椋觉得这整起欺凌事件确实可以到此结束了,尽管过程中还存在一些不甚明晰的环节,让人很不自在;不过到结局为止尚且都在可控范围内,岫野椋会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那些不协调的细节,反正她知道自己是个很容易接受暗示的人。
    整个第二学期过得仿佛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特有的平静时刻,日子冗长琐屑,呈现出一种几乎不真实的安宁。就连那些围绕着折原临也、一刻也不消停的流言蜚语都不约而同地归于沉寂,那种诡异的静默时不时会让岫野椋心里生出一丝不安,而这不安难以落到实处,就像卷过光裸脚踝的寒风,从深秋一直吹到冬天最冷的时候——第二学期的末尾,寒假的前一天,岫野椋收到了一封信函,来自全国级别的生存游戏大赛的主办方。
    ——是关于对水户清见恶性伤人事件的咨询的回复。
    岫野椋怔住了。
    高一第二学期结束后,迎来短暂的寒假,没几天就是新年。水户清见在放寒假第一天就乘上回千叶县老家的列车,假期剩下的时间里,她和岫野椋通过邮件联络,次数不多。新年是岫野椋和岫野知和子两个人过。除夜之前要进行大扫除,岫野知和子腿脚不便,所以大部分的清洁任务由岫野椋承担。拖地、除尘、清理榻榻米、拆洗被子,一样一样忙活下来,到了最后颇有点直不起腰的疲累感,在玄关上方挂好草绳后算是大功告成,还没等她喝杯水喘口气,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阿椋姐,新年好哟!”“新年好,舞流,有什么事?”“嗯!放假了超开心,想见见阿椋姐!阿椋姐,除夜晚上的祭典一起来玩吧!”“欸?”岫野椋一愣,有些犹豫,“祭典啊……”“是啊,新年祭典!有苹果糖、捞金鱼、章鱼烧、烟火大会,丝毫不输给夏日祭。最——最重要是还有百八钟啊!很令人期待不是吗!九琉姐和阿临哥都去——所以阿椋姐也来嘛!记得穿漂亮的和服!”折原舞流在电话那头兴奋不已地叽叽喳喳,而岫野椋却为难地皱眉。
    除夜她不打算去参加热闹的祭典,而是要留在家里陪伴岫野知和子,另一方面岫野知和子身体欠佳,一般不能熬夜,往往在一百零八钟响起之前就睡下,她晚归会影响知和子休息。
    岫野椋无声叹气,正琢磨着怎么婉拒折原舞流的邀请又不至于让她太失落,却见岫野知和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好对折原舞流说声抱歉,约定一会儿再打过去。
    “妈妈?怎么了?”“不要拒绝啊,椋子,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妈妈都听到了啊。可是,我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好。”“不可以哦,椋子。”岫野知和子温柔而坚决地否决道,“椋子从小到大都没有交过什么朋友,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就更少见了。椋子不需要为我放弃那么多,毕竟椋子做的已经够多了——比起除夕夜在家陪我,我更希望在百八钟响起的时候,等待在外面玩得开开开心心的椋子回家啊。”
    隔了很长时间,岫野椋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除夜当晚,岫野椋换上厚实暖和的和服,理平襟衽,扣好纽系结,端坐在梳妆台前,岫野知和子拢起她顺滑的长发,挽高盘起,在髻侧别上一支水青色的绢花。
    “很漂亮哦,椋子,玩得开心!”“好,我出门了。”
    在威光稻荷堂周边举办的新年活动很热闹,人也不少,寻找折原兄妹花了一点时间,最后在鸟居附近碰面。折原舞流一如既往扑上前一阵笑闹撒娇顺带上下其手,折原九琉璃拢紧袖子微微颔首打了招呼,双胞胎身着同款不同色的直缀,外罩亮色的羽织,稚嫩的容颜映在鸟居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活泼灿烂。耐心地倾听妹妹们抱怨兄长又一次不知所踪,岫野椋一手一个,牵起她们走向神社下灯火辉煌的十里长街,远远就能闻到鲷鱼烧香甜诱人的气味。
    天空里翻腾着耀目的鎏金花火,光霭淋漓。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再怎么活力四射也熬不得夜,百八钟敲响之前,折原舞流就已经伏在岫野椋的背上打起瞌睡,她头一点一点地,嘴里囫囵说不清话。折原九琉璃牵着岫野椋的袖角,同样睡眼朦胧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走。
    “舞流,重吗?”
    “不,不会。”岫野椋把折原舞流向上托了托,腾出手揽住折原九琉璃,“累了就靠着我,很快就到家了。”
    “唔。”折原九琉璃迷迷糊糊地点头。
    二十分钟的脚程,三个人相依相偎走了一路,身后的影子被拖曳得很长,在路的尽头融于漫漫长夜。
    安顿好两姐妹,退出折原家的时候,一百零八除钟已经响起,夜风大盛。岫野椋闻声一动,转身看向路灯下倚墙而立的折原临也,他明明站在低处,声音却像是从天里最高处徐徐坠下,穿越花火、长钟与无垠黑夜,神音天眷一般降落在她耳边,清脆有力,无有一丝一毫的折损。
    “不要啊——小椋,明明我才是那两个家伙的大哥,怎么到头来她们更加亲近你呢?这弄得我很伤心耶。”
    岫野椋缓步走下台阶:“真是这么想的话,就不要随随便便把妹妹们扔在一边不管吧,不负责任的兄长大人。”
    周身的空气一寸一寸地沸腾,斑驳的钟鸣在洗褪了颜色的月光里荡开重重波纹,把足尖茕独的晕圈烘托得摄人心魄。她髻边的葱青绢花边际泛着星星点点的微白,浅底和服上层层叠叠勾勒出的暗金花蝶轻飞曼舞,大朵铺染开的宝珠山茶卷撷而上,次第从阴翳中脱露出来,仿佛进行着一场漫长而沉默的绽放。暗影从岫野椋的脚边开始一点一点挪开,花火将她照亮——她好似从遥不可及的远方款步走来,又像是除夕用焰火和夜昙哺育起来的妖精。折原临也听得到身体里血液随着百八钟的长吟愈发响亮的奔鸣。
    那妖精缓缓开阖了一下眼睛。与此同时,咔,当——
    百八钟最后一声响彻喧嚣的夜空,在那一刻,折原临也诧异地瞪大双眼——他看到妖精兀自笑了。他确信自己听见了妖精古老而甜美的诅咒,她要他失神,她要他沦落,她要他心生欢喜,陷入那自相矛盾的不能说出口的爱意。
    ——新年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イザヤ。
    折原临也甚至觉得这没准是一种报复,除夜的神明施加于他的惩戒——爱上什么人对他来说无异于折磨。他本不会因为这样一句祝福就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折原临也并非这么肤浅的人。慧极必伤,多年至今与多年之后,折原临也都仅在此时此刻反省过,是他用以操纵人心、凌驾众人之上的那种根基上异于常人的聪颖,在第一百零八声长钟中因他心思不轨而反噬了他自己吗?
    ——是报应吗?
    新年的夜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岫野椋的笑容。
    新年过后不久,第三学期便紧跟而来,变故发生在新学期伊始的第二个周末。折原临也如往常一样,与平和岛静雄在池袋街头上演惊心动魄的追逐战,路灯、交通导向牌、自动贩卖机接二连三在城市上空一晃而过,百米开外的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脚底地面传来的时强时弱的振幅。今天,折原临也的逃脱计划也如往常一样顺利实现了,不过发生了小小的意外:纵身跃下人行天桥着陆时不幸被翻倒的垃圾筒擦伤了手臂,一道四公分长的口子——来良综合医院就在一百米开外,说不上是运气还是天意。
    折原临也挂了号,没有排队,在普通门诊做了简单处理,医生只叮嘱了一句伤口不要碰水就未再多言,大约是觉得不良少年在这方面理应熟能生巧。折原临也走出诊室时摸着下巴不着调地思索,果真是自己这张优等生面孔越长越不正经,已经不具备欺骗性了吗?
    神游的当口,对面一阵杂乱的脚步交叠奔来,医生与护士语气急促地交谈,和折原临也错身而过之际,依稀漏出“快联系病人家属”“马上准备手术”之类的只言片语。折原临也好心地侧身闪开让出道路,余光不经意地自转运床上一扫而过,顿时僵住。
    他想,今天可真是中彩了。
    折原临也发怔的片刻,那张转运床,连带被按着呼吸面罩躺在上面的病人已被簇拥着推向了抢救室。他这才回过神来,走向急诊部的前台。折原临也对不相关人士的脸一直记不大住,但这个女人端坐在轮椅上微笑着警告他“我的女儿可不是那种很好搞定的人”的模样令他印象十分深刻。起初,前台值班的护士并不愿意透露病人的信息,折原临也态度诚恳地表示自己可能认识病人的亲属,护士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或许是他那张优等生面孔还没有彻底长歪,最终勉强打消了护士的疑虑。折原临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送进抢救室的是岫野知和子,不明原因诱发心力衰竭,预备立刻接受手术。“我了解了,非常感谢。”他礼貌地鞠了一躬,兢兢业业地维持优等生的做派。
    折原临也转过身向人少的走廊一角走去,心律的增幅变得明显,他掏出手机端在手心里,操纵着微微颤抖的指尖拨出了一串号码。他能感觉到,在难以克制的亢奋里,一种恐怖得让人尖叫的预感突然被浇灌着疯长起来——今天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他可以瓦解那坚不可摧的壁垒,任凭森岛直辉有再高明的手段,他今日都绝无可能从自己手里保下岫野椋。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52楼2023-12-22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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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虎尾春冰
      岫野椋坐在阳光城一家新开的甜品店里,桌子上摆着两份栗子蒙布朗。她双手放在桌子下面,在看不见的地方焦虑地绞着手指。
      森岛直辉是不建议她这么做的,她却执意如此。岫野椋在寒假前收到那份生存游戏大赛主办方寄来的回函时,第一反应是去找森岛直辉;尔后她才恍然想起,森岛直辉人在德国——虽然未曾正式宣告,但岫野椋已在事实上从森岛直辉的诊所毕业,不再需要定期接受诊察,森岛直辉便动身去德国进修。整个第二学期森岛直辉都在德国,要到寒假结束才会回来。岫野椋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在征求森岛直辉的意见之前,她有一个寒假的时间独自思考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寒假临近尾声,森岛直辉回国,岫野椋早早地预约了咨询时间,登门拜访——从前即便是定期诊察她也很少表现得如此急切,森岛直辉有些诧异。
      “什么?水户同学那起恶性伤人事件是真的?”“没错。我原本以为那个帖子里的内容无非是为了博眼球,故意夸大、捏造了一些事,但是主办方发来的咨询回函……”岫野椋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封回函直接推到森岛直辉的面前。森岛直辉打开回函阅读,面色越来越凝重。
      “‘对方被命中认输后仍接连精准点射,命中受面部,造成多处流血、护目镜碎裂,伤及眼球,视力永久受损’——我以为这些都是编的,但居然都是真的,清见确实做了那些……事。”
      按照岫野椋自己的说法,射击部欺凌风波不过是“女高中生扯头花”的程度,而森岛直辉看着面前这封回函,越发怀疑是否有必要重新对这些女高中生之间的纠葛做一个风险评估:“这……有没有可能是意外事故?回函里也只是确认了受害者的伤情属实,并没有提及水户同学是主观故意吧?”
      “生存游戏使用的是BB弹。BB弹的速度衰减很快,几乎不具备杀伤力,哪怕是近距离命中,比如——”岫野椋伸手比了把枪,对准森岛直辉的面门,“就算是这个距离直接命中,也只会造成疼痛而不至于流血。想要达到回函上所写的那种杀伤效果,最起码得是……”
      岫野椋站起来,隔着桌子前倾身体,将指尖顶到了森岛直辉的眉心:“这样。”森岛直辉打了个寒噤。“这样还不够。”岫野椋收回手坐了下来,“受害者必然会挣扎,因此还要固定住受害者的身体;一发BB弹也不会弄出那样的伤势,至少得是……”她深吸一口气,“集中在一个点上,一连十几发,甚至二十发以上。”
      不是近距离点射,也不是什么意外事故,是压制住受害者的身体,顶着受害者的面门连续开了二十枪。森岛直辉倒抽一口冷气——按照岫野椋的推断,水户清见犯下的已经不止恶性伤人那么简单了,足可以称得上是暴行。“这种程度,当时为什么没有报警?报警的话是有可能采取更严厉的措施的吧。是因为当时没有旁人,又在场地的监控死角,没人能指证她,水户同学才得以逃过一劫吗?”
      岫野椋摇摇头:“这不是重点,医生。”森岛直辉匪夷所思地反问:“这不是?那什么才是重点?”“重点是,谁让主办方给我寄了这份回函。”“什么意思?不是小椋向主办方咨询的……”森岛直辉没有说完就住了口,他意识到,岫野椋是没有理由这么做的。
      “不是我。我自始至终没有把那个帖子当回事,也不觉得这件事是真是假与我后来的行动有什么干系——我根本不可能大费周章特地给主办方写信确认。有人向主办方咨询了,而这份回函寄到了我的手上——”
      森岛直辉没有说话,有个名字已经被推挤到了嘴边,裹挟不言自明的危险蠢蠢欲动。
      “是谁以我的名义发出了咨询信?那个人甚至知道我的习惯,我是几乎不用电子邮件的。”
      森岛直辉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好不容易把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咽下去。
      “那个人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挑拨我和清见的关系吗,这么做受益人只有桃川瑞穗,可她既然有这张底牌,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直接寄给我……”
      森岛直辉打断了岫野椋:“水户同学对这件事是怎么说的?她骗了小椋吗?”岫野椋愣了一下,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没有。清见她……”
      ……
      “这种东西也有人相信吗?”
      “椋,这很正常的——但凡有人聚集,谣言的温床就已具备,甚至不需要一丁点可供挂靠的真实性,只要够刺激,人们就会津津乐道。”
      ……
      “国中的时候生存游戏在学生中也很流行,身边很多同学听说了这件事……我多少也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我。”
      ……
      “没关系的,椋,我真的不在意。不如说,我也从那些事里学到很多,至少……我脾气收敛了不少。”
      ……
      “清见以前是暴脾气的人?完全看不出来。”“所以我说我学到了很多嘛!”
      ……
      岫野椋仔细想过,对于那个帖子的内容,水户清见从头到尾都没讲过一句否认的话。就这一点而言,水户清见诚然不曾欺骗她;只是她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个帖子全是捏造,主观地相信水户清见不会做出那种残暴的事。
      “清见她没有骗我——是我自己觉得帖子里写的都是假的。”“你先入为主了,小椋,水户同学只是顺水推舟利用了这一点。”岫野椋下意识想反驳,但最后仍是迟疑着点点头:“或许是这样吧。”
      一时间相对无言。最终,森岛直辉食指轻敲了两下桌面:“小椋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不,应该说,打算怎么处理和水户同学的关系?”
      岫野椋邀请水户清见周末来阳光城新开的甜品店,由头是来尝尝这里颇受欢迎的栗子蒙布朗,水户清见欣然应允,毕竟由岫野椋主动发起邀请实在少见;而岫野椋直到在店内坐下也仍惴惴不安,没有想好到底如何开口。
      森岛直辉到底是最了解她的人,他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岫野椋的心思:即便水户清见做出了这么恶劣的事,也没有对如今的岫野椋产生任何影响:或者说,不会影响到她对水户清见的判断和感情。岫野椋烦恼的只是要不要对水户清见坦白自己知晓了她过去的恶行这一点而已。
      森岛直辉教过岫野椋,朋友之间应当坦诚相待;森岛直辉也教过岫野椋,就算是最亲密的人,怀揣一些秘密也是很正常的,保持恰当的距离是建立长久关系的基础。射击部的风波已经过去很久了,所有的争执都尘埃落定,眼下翻出水户清见的这档子陈年往事实在是毫无必要,岫野椋既然不打算追究她过去的恶行,那么对此装聋作哑即可。然而——
      “做不到对吧?”森岛直辉笑了。岫野椋默认。
      “我知道啊,小椋就是这种人,很难对亲近的人撒谎。不知道的话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了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明明水户同学都没有对你这么诚实。”岫野椋头一次辩解道:“清见的话,清见……肯定有她的难处!”森岛直辉无奈地摆摆手:“好了好了,你都这么偏袒她了,还有什么好来问我的?去吧,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去和水户同学聊聊这件事,你就会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了。”“可是,清见会不会很在意自己的隐私被窥破呢……”
      森岛直辉难得地没有诱导也没有给予提示,而是极为客观,甚至显出几分冷漠地说道:“小椋,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随之而来的一切结果,理应你自己承担。”——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岫野椋有些心惊肉跳。


      IP属地:中国香港53楼2023-12-22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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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悬在甜品店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过一阵,水户清见到了。她笑盈盈地打招呼:“椋!抱歉哦,让你久等了。”岫野椋赶忙站起来:“没有没有,我也是才到没多久。”“骗人,你一看就是一个人坐着发了好久的呆!”“我没有啊……”岫野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嘀咕,森岛直辉说得没错,她就是很难对亲近的人撒谎。
        “哇,这个就是椋说的新品蒙布朗吗?看上去很好吃。”“嗯,清见尝尝吧,很受欢迎的。”“我开动了。”水户清见双手合十。岫野椋也跟着双手合十一低头,虽然也拿起了勺子,却一直没动面前的蒙布朗。“怎么样?”“嗯,很好吃!”“那就太好了。”“椋怎么了,不吃吗?”“啊,我……”岫野椋闪烁其词——其实她向来对甜品不感兴趣,牛奶波板糖也戒掉了,更不喜欢栗子蒙布朗,对她来说太甜了。
        水户清见放下了勺子,正襟危坐:“椋有话对我说吧?”“欸?没,也没什么……”“别再骗我了——你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水户清见笑笑,“没关系的,椋想说什么就说好了,我们是朋友吧?朋友之间不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嘛。”
        ——不是的。岫野椋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朋友之间也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朋友之间需要坦诚相待,更需要恰当的分寸和距离感。只是她不够成熟,不够圆滑,没法装聋作哑,没法视而不见,永远学不会撒谎。
        岫野椋深吸一口气:“那,清见,我就直说了。”“你说吧。”
        “其实是关于生存……”
        岫野椋的手机忽然响了,半截话连同酝酿许久的勇气都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弄得她顿时泄了气。岫野椋那一刻甚至是庆幸的,这个电话没准是来拯救她的。她拿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放在平时她根本不会接,但此时此刻她前所未有地需要这个陌生电话为她制造一瞬可供喘息的间隙,她歉意地点点头:“我出去接一下,马上回来。”
        风铃又响过一阵,很快隔在了一道门的里面。岫野椋站在甜品店门外摁下了接听。
        “喂?小椋?你现在在哪里?”
        岫野椋短暂地恍神,尔后才将信将疑地问:“……折原学长?”
        岫野椋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给过折原临也她的联系方式。
        岫野椋迟迟没有回来。水户清见起身去门外,也没有见到人。她给岫野椋打了两个电话,都无人接听。水户清见直觉可能出事了。她回到桌边坐下,又等了一刻钟。最终,水户清见决定去结账,她拿起账单和岫野椋落下的包,拉链并没有关上,一封信函从包里掉了出来。水户清见赶紧弯腰去捡,在看到寄件方的落款时,骤然僵住了。
        ——她在池袋街头不顾一切地奔跑。
        地铁。站台。街道。楼宇。栏杆。天桥。车辆。人潮。所有的一切物象都无法挽回似的飞速退后,光线和流动的影子都不再明晰。耳边呼啸的风声尽数淡去,脑海被血液轰鸣和心泵擂动的声音占满,在某个瞬间抹消成一片空白。稍嫌厚重的冬衣裹在身上变成累赘,被汗水打湿之后沉重得拖缓脚步,岫野椋扬手扯掉围巾,然后解开前襟的扣子。外套,开衫。毛衣。一件一件褪下,全部被扔在了路上,引来路人惊疑的目光。寒冷。疲累。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奔跑成了躯体里唯一的意识。
        大门。医院。急诊楼。
        楼梯。拐角。走廊。手术室。
        “小椋……?!”
        折原临也在转过身的那一刻陷入震惊。一月中旬的东京,温度仍处于零下,岫野椋身上仅有一件单薄的衬衣,里外湿透,汗如雨下。长距离的疯狂飞奔导致大脑缺氧和体力透支,岫野椋在听到自己名字的刹那一阵晕眩,腿脚一软跌坐在地,再也站不起来。尖锐的耳鸣和胃部不适使她忍不住干呕起来,她一把抓住在她面前蹲下的折原临也——像是溺水的人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揪住他的袖口,张了张嘴却愣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岫野椋的目光越过折原临也的发梢投向后面,手术室大门上方代表手术进行中的红灯并没有亮着——这意味着等到她的只有一个结果了。喘息声里依然夹有极重的杂音,喉头冒着血腥味,她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盯着折原临也,不敢错过他双唇的任意一次开合。
        她仰着脸,不时有豆大的汗珠顺着颊侧和脖颈淌进衣领。瞳孔微微散大,清澈的光影在里面游弋徘徊,视线袒露出的惊恐无措以及近乎恳求的姿态猝不及防刺痛了折原临也——痛。痛得要命,柳叶刀剜入胸膛那样深切刻骨的疼痛在心尖搏动。可是理智却开心地在尖啸。
        他做到了,他做到了——真想让森岛直辉也来看看啊,看看岫野椋现在的样子。他为她建造的铜墙铁壁如今与暴雨中的泥墙没有任何区别。折原临也现在只消动动唇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彻底摧毁她——摧毁这个刀枪不入的怪物,这个森岛直辉引以为傲的作品。
        渺小而又脆弱的人类。不管是因怎样无聊的笑话而笑,不管是吃着怎样甜腻的食物和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不管是用怎样不值一提的理想宽慰自己活下去,都不可能摆脱本性最深处的懦弱和苟且的。再怎么高尚的品格,再怎么坚强的个性,从圣人到愚者,没有人能否认深藏着的懦弱的那个自己。把这个懦弱的自我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别人的面前,和给人递了刀而自己空门大敞有什么区别。
        她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徒手摁断别人肋骨的女孩了,也不是顶着射击部所有人的压力也能泰然自若拿下全国优胜的下一任部长,甚至在东池袋的死路上用一把折刀一穿三的凶狠都在她的身上不见所踪。现在的岫野椋,只是一只在凛冬季节从巢窠不慎跌落在野地冷风里的幼鸟,她是命中注定,要冻毙在这个寒冷如刀的冬天。
        折原临也沉默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神明如此靠近,因他此刻手上就握着一个人的性命,握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能。他伸出手,扣住拉链下拉,脱下自己的外套,兜住面前衣着单薄、大量出汗后却无法保暖、打着哆嗦的少女。他尽力克制着自身欣快的颤栗,使动作看起来流畅自然。
        快点吧,快点吧,赶快判她死刑。不然折原临也觉得自己都要支撑不住了。神经里充斥着的愉悦因子和心头几乎沸腾的剧烈疼痛在撕扯着他的身体,试图将其分裂。他带着人的肉身,向神的那侧迈去,他要迈过人神之间那一道看不见的界线,只要他杀死面前的少女,用她的灵魂血祭。
        这样子下去,我会坏掉的吧,绝对会坏掉的。
        折原临也苦笑着站起身,背向岫野椋,尽量压着嗓音,用沉缓悲痛的语气来陈述——事实上他现在的表情异常扭曲并且透出微妙的狰狞。他一字一句,口齿清晰,无比快意而又鲜血淋漓:
        “小椋,你的母亲,岫野知和子女士,由于原发性心肌舒缩功能障碍诱发心力衰竭,再加上本身患有神经性肌肉萎缩以及恶性肿瘤,医生手术急救也无法阻止病情恶化,就在刚刚——三分钟之前,去世了。”
        世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时间亦不再前进,整个宇宙在身边顷刻间土崩瓦解。
        岫野椋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缓缓开阖了一下双眼,视野依旧颜色分明。她没对折原临也说的话作出任何反应,好似完全没有听到过一样。她抬手扯住外套的前襟裹紧自己,衣褶里散落着衣物柔软剂的清香和些许的皂角味,很好闻。
        岫野椋一言不发,深深地埋下头,好像往后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和她有关。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54楼2023-12-22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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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天塌地陷
          岫野知和子的猝然离世让岫野椋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死亡是一场永寂盛大的长眠,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拒绝阖上他们的眼,而她的生活不过是这种死亡的遗物。
          岫野知和子的肌无力和心肌功能障碍是旧疾,失去行走能力也已近十年,不是没做过她活不到四十岁的心理准备,可是岫野椋仍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知和子毫无征兆的离世——她回到她的身边生活才多久?她陪伴她的时日短暂如同转瞬即逝的梦境。每天在玄关送她上学、放学回来也依然在同样的位置等待她、就好像从未离去一般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岫野椋扪心自问,她要如何去相信,她每天所面对的日常生活就一定是真实的呢?
          真实的存在难道如此脆弱,会在毫无预兆的某个瞬间烟消云散吗?
          岫野知和子过世后,岫野椋三天都没有出现在学校。第四天,折原临也在岫野家门口按了半天铃也不见人应门之后,果断撬了锁强行破门而入。进门后随口喊了一句“打扰了”,路过起居室时随手在茶几面上一抹,指尖一层薄灰。折原临也轻嗤一声,转身走进卧室,意料之内一眼瞥见蜷缩在墙角的岫野椋。
          室内光线黯淡,窗扉洞开,冷风持续灌入,窗帘呼啦呼啦拍打着窗沿。岫野椋避开风口靠墙团缩在置物柜边,环抱自己的姿态犹如一只掉进猎人陷阱的小兽,沉默地舔舐自己淌血的创口。见到折原临也,她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眼窝深陷,满目憔悴。半晌,她动了动唇,勉强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学长”。
          折原临也走到岫野椋面前,屈膝蹲下,平视她的眼睛。他光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精神已经垮了大半,那是一种近乎心死的哀颓,偶有余力苟延残喘时,他能看到她心底最深处有一块阴翳轻轻晃动,犹如行将溺毙之人绝望而微弱的呼吸。他往岫野椋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之前在医院太匆忙了,我忘记把这个给你。”
          岫野椋摊开手掌,迟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岫野知和子平时常常佩戴的一只玛瑙宝石扣。她点了点头,收下了。
          “小椋,跟我出去一趟。”
          沉默了两三分钟,岫野椋才哑着嗓子问:“要去哪里?”“去了就知道了,跟我走。”“……可以不去吗?”“不可以。”
          岫野椋阖了阖眼,漠然地望着折原临也,似乎明白她没得选择了。她伸展了一下麻木的手掌,撑住地板,却发觉三天以来一直没有好好进食的后果就是眼下完全使不上劲,上身无力地靠回墙面。她求助般地再度望向折原临也,不料他直接站起身退后一步,插在衣兜里的双手丝毫不见要伸出来的意思。他的目光平淡地落进她的瞳孔,索然无味却又要命的温柔。
          “站起来,小椋。我不会帮你的,你要自己站起来。”
          其实折原临不是没想过岫野椋遭到重击后会一蹶不振,然而这种结果还是令他倍感失望。他明白,岫野椋愈合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她本就匮乏如同暴雨后侥幸积存起来的水洼,而岫野知和子的过世无异于一把火将洼里仅剩的积水蒸腾殆尽——她已经干枯了,再也没有可供挥霍的价值,折原临也本无意来的——可他还是来了,他凭依某种如天生地长的恶意那般天然纯粹的直觉而采取行动,但确实很难说清究竟为什么而来。
          折原临也把岫野椋带进了来神射击部的练习场地。他从身后拥抱她,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练习用的气枪,扶着她的手,让手指自然搭住扳机,端平她的胳膊,将枪口对准靶场尽头的标靶。
          折原临也贴着岫野椋的耳畔窃窃私语,他的措辞毫无距离感,亲切得近乎一种冒犯。
          “医生说知和子女士心力衰竭的时候独自在家,是邻居想要来借用园艺剪敲门时才叫的救护车——如果及时送医,也许还能抢救回来。”
          “……”
          “那天是周末,你为什么不在她身边?为什么没有和往常一样陪她出去散步?”
          “……”
          “她好绝望啊,没有人听见她的遗言。”
          “……”
          “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不在?”
          “……”
          折原临也清楚地感觉到掌心里那双纤细而僵硬的手开始颤抖,他用更轻、更温柔也更私密的语调询问,像一把未开刃的刀捅进她紧闭的、滞涩的喉咙里:“这是谁的错呢?”
          “……”岫野椋徒劳地张了张口,依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折原临也慢慢松开岫野椋的手,接着他贴着她的手背单手比枪,偏过头来吻了她的耳廓。
          ——“‘砰’。”
          折原临也只是轻轻地吐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单音,岫野椋却感到那震耳欲聋的枪响是直接在她的脑海里炸开的,那摧枯拉朽的声响彻底崩断了最后一根尚在忍耐的岌岌可危的神经——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像是被折原临也的话语所牵引,扣下扳机一枪命中了靶心。
          他又问,是谁的错?
          ……我。
          她回答,不得不回答,她的喉咙像被钝刀割过那般伤口参差不齐地撕裂,露出鲜血淋漓的样子。
          因为那天她约水户清见出门了。所以她不在家,不在知和子身边,害知和子没能及时得到救治。
          这是谁的错?
          是我的,我的错。
          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况且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你明白的吧?
          折原临也好像笑了一声,那笑声离她非常遥远。
          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它或许脆弱得一击就碎,或许干脆就是一场骗局,但唯有它带来的痛苦本身,不分轻重,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她必须承受,且为此负责。
          ——开枪吧。
          心房周围高筑的壁垒顷刻间被摧垮,化为废墟。岫野椋陷落在一种折原临也刻意虚构起来的疯狂中连连扣动扳机,机械地重复,枪响在硕大空旷的射击场内此起彼伏地回响,不断地被放大,却始终为折原临也轻描淡写点破在她神经里的那一声“砰”所统摄,变成经久不散的丧钟般的哀鸣。
          岫野椋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看见自己早就倒在了折原临也口中的那一声枪响之下,却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携着一种近乎耻辱的痛感重返阳世,然后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杀死。
          她别无选择,要活着,就只能去死。
          她完全脱力,跪倒在地,场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折原临也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岫野椋缓缓抬手扶住脸,尔后失声痛哭。
          岫野椋在当天放课后的射击部部员——也就是水户清见和鹤尾和奈两人到场进行部活时才被发现,侧躺在地,高烧昏迷,送往医院没多久,吊针才刚打上,病情恶化,感染了肺炎,必须住院治疗。水户清见在岫野椋身上找不到任何证明她是做好出门准备的东西,背包和手机一应都没带,水户清见只能找上岫野椋的家,敲门却无人应答,最后凭着印象找到了森岛直辉的诊所。岫野椋从未和水户清见提过她和森岛直辉的关系,水户清见却依稀记得她说过,森岛医生于她而言是等同于亲人的存在。
          森岛直辉给水户清见开门时颇为意外。“初次见面,我是水户清见,您就是森岛医生吗?”“啊,你就是水户同学……”森岛直辉迟疑了一下,脑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种推测,按照岫野椋的人际关系架构和认知行为模式来看,水户清见越过她直接和自己接触的情况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除非……
          “事出突然,请允许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椋她出事了。”
          森岛直辉脸色一沉,这就是那个“除非”。
          水户清见和森岛直辉轮流在医院陪护,岫野椋高烧不退,一直没有醒,状态愈发不好。期间森岛直辉始终没能联络上岫野知和子,遂抽空去了一趟岫野宅,门并未锁上,直入无阻。森岛直辉扶起倒在玄关的轮椅,穿过一阵浓重的、腐朽的灰尘的气味,已经能预见等待他的并非一个好的结果。他在岫野椋的卧室里捡起掉在床脚的手机,摁了两下,刚打开第一封未读邮件,手机就跳出低电提示黑屏了,森岛直辉捏着手机站在原地怔愣半晌,少见地恍神了。
          当天下午,森岛直辉去替岫野椋办理了岫野知和子病丧的手续。再回到医院时已经接近傍晚,在水户清见震惊的目光里,他没有急于解释手里的骨灰盒是怎么回事,而是把水户清见带到医院的休息区去,买了两杯饮料,挑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说话。森岛直辉以一种冷酷的从容和平静在水户清见面前坐下,像平时坐诊时那样,居高临下地往后挪了挪,靠在椅背上。
          森岛直辉有些后悔了,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傲慢过了头——事实上这种反思几乎从不出现在他这样的人的身上。森岛直辉曾觉得岫野椋是在他的掌心里长大的幼鸟,他为她打造一座遮风避雨的笼子,那笼子精致美丽,坚不可摧,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的荫蔽之下,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而就算这只幼鸟有朝一日想要飞出笼子,凭着一双脆不堪折的翅膀去外面的盛大风雨里穿行也没有关系,哪怕她被折断了翅膀、变得支离破碎、满目疮痍,只要她还愿意回到这个笼子里,森岛直辉就能让她恢复如初。
          到底还是太傲慢了。森岛直辉在心里冷笑着叹息,就连这叹息,他也心知里面包含了多么根深蒂固的倨傲。森岛直辉不是没有警惕过折原临也,他在见到折原临也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思,通常会使什么样的手段,放任岫野椋继续和他接触,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岫野椋一定会受伤害的,而且必然是被他伤害,森岛直辉心知如此——可在森岛直辉的眼里,纵使折原临也再怎么聪明、恶毒、心狠手辣,他终究也只有在幼鸟的笼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的份。森岛直辉从没真的把折原临也放在眼里过。
          只是……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折原临也的运气这么好。说到底,折原临也能推倒这座笼子,靠的绝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岫野知和子的死——这根本不在森岛直辉,甚至他相信也不在任何人的预料里,尤其于折原临也而言,说是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
          这就是诸行无常,世事难料吧。
          森岛直辉反复思忖过,究竟要不要报复折原临也。从结果上来说,岫野椋的创伤经验已经形成了——哪怕她还在昏迷,森岛直辉不用诊察就知道她必然受到了超乎想象的重创,他早有这种准备;而折原临也,想必也是达成了目的就扬长而去了——像是那种喜新厌旧的恶劣的人,好不容易拿到想要很久的玩具,却在到手几分钟之后就随便弄坏然后扔掉,转而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从此以后,折原临也不会再对岫野椋有任何心思了,因为她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价值。或许为了岫野椋着想,森岛直辉应该默不作声,装作对一切一无所知,避免再和折原临也产生纠葛比较好,可是……
          可是,森岛直辉到底不肯就这么放过折原临也。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蹂躏过他悉心养大的幼鸟之后想要全身而退吗?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森岛直辉微微一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水户清见,用的是他看待他的每一个病人的那种目光,手术刀一般精密、刁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的语气也很温柔和善,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感。
          ——“水户同学,我愿意相信,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一阵线的盟友了。”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55楼2023-12-22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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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兵戎相见
            绯红盛大暮色透过窗玻璃铺满了安静的休息区,把医院整齐划一的白色装潢都染成烂熟透红的颜色。水户清见就在这种极具沾染性的靡丽红色里心怀畏惧地观望着森岛直辉。她今天第一次见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他的注视,那种平静而温和、又极具穿透力的视线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他的面前赤身裸体,每一个毛孔都彻底张开,根本藏不住秘密。水户清见心里冒出一丝幽微的战栗,不论是森岛直辉那种透着骄矜自傲的温文尔雅,还是他深藏在轻描淡写的语气里的笃定和支配感,都令她汗毛倒竖。
            “我就直接说我的推断了——先说明,我对你们的事情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小椋的讲述,你可以认为这些都是我无凭无据的臆测。”话虽这么说,森岛直辉竖起三根手指的时候,用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我的结论有三。
            “其一,站在桃川瑞穗的背后、指导她完成爆料帖子的撰写、向赛事方举报这一系列工作、从头到尾操纵射击部欺凌事件的人,是折原临也。
            “其二,以小椋的名义向主办方写信核实水户同学过去恶性伤人事件的人,也是折原临也。
            “其三……这个就完全是我猜的了,把小椋弄成现在这幅样子的,依然是折原临也。”
            水户清见抿着嘴,没有出声。森岛直辉只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对自己抱有极强的戒心——这很好理解,倘使如岫野椋所言,水户清见真的很讨厌折原临也,那么她对自己生出本能的戒备是理所当然的;而即便如此,森岛直辉也明白,哪怕被如此强烈的警惕和抗拒阻拦着,她也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此时此刻连诱导和暗示都不必,森岛直辉只需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水户清见倍感困惑地自言自语:“折原临也为什么要这么做?椋什么时候得罪过他,椋她甚至……”水户清见欲言又止。“甚至什么?”森岛直辉眼风一抬,追问道。水户清见一时语塞:“甚至,甚至……”她硬着头皮找出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说辞,“椋一直都很偏袒他。”“偏袒……?”森岛直辉露出一种奇怪的眼神,让水户清见觉得很不舒服,她觉得森岛直辉那眼神的意思仿佛是在嘲讽她,你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偏袒’啊……”
            在水户清见听来,似乎森岛直辉的每一处咬字都饱含深意。他大约是想说,岫野椋对折原临也不是偏袒;亦或是想说,岫野椋偏袒的其实不是折原临也。
            “唉,到底为什么呢。”森岛直辉一边若有所思地低喃,一边搅动着面前的速溶咖啡——他不疾不徐地维持这个动作,以不变的频率反复、反复又反复,好像在徒手制造一种叫人坐立难安的永无止境。半晌过后,森岛直辉才随口说道:“可能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吧。”
            水户清见只感到头皮发炸,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风一般穿透她的皮肉,她无力招架。
            “您……在利用我吗?”“是的。”森岛直辉的坦荡让水户清见发出一声哂笑,她忽觉得森岛直辉掌心里人为制造的永无止境消散了,那是一种鱼死网破的寂静,用以缝合她骨皮间被森岛直辉的目光穿刺而露出的缝隙。
            水户清见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问:“森岛医生,椋她有没有和您提过?”森岛直辉反问:“提什么?”
            “‘您和折原临也很相似’——诸如此类的。”
            森岛直辉回到岫野椋的病房时,岫野椋终于从多日的昏迷中苏醒。
            “小椋,你总算醒了。”森岛直辉拉过椅子坐下。“森岛医生,让您担心了。”岫野椋看向他,露出一个狼狈的微笑。森岛直辉越过这徒劳的粉饰太平,开门见山道:“骨灰我取回来了,丧仪我会全部替你办好——如果你没意见的话。”岫野椋像是触电一般耸动了一下肩膀,尔后低下头去:“就拜托医生您了。”
            森岛直辉前倾身体,双肘搁在床沿,他微微抬起头,自下而上看着岫野椋憔悴的面容,问道:“小椋,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森岛直辉的询问让岫野椋僵直的身子瞬间打了个寒噤。她扭过头来,那一刻的眼神暴露出难以掩盖的惊恐和抗拒。森岛直辉看出来了,她此刻看上起虽脆弱、疲乏,却没有失去那份让人痛苦的清醒。森岛直辉清晰地感觉到,岫野椋的呼吸细得像一条快要断掉的线,在他的鼻尖眉睫上拂过,颤抖着四处逃逸。
            “不,不必了……”岫野椋轻轻地说——这是森岛直辉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并不介意岫野椋的抗拒,反而用安抚的口吻说:“好,只要是小椋做的决定,我都支持——要是你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岫野椋刚松了口气,又一下子绷紧了神经——森岛直辉忽然站起身拥住她,在她身上布下一片浓重的影子。森岛直辉贴在岫野椋的耳边低声轻语。
            “不管事情到了多么无药可救的地步,小椋,你都要相信,我是可以救你的。”
            岫野椋喉口一紧,她觉得森岛直辉的低语仿佛从她的耳边一路吹进了她心脏深处,化作一片温凉的湖泊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如一座孤岛在那温凉湖泊里缓缓沉没,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她不禁想起折原临也在她脑海里召唤的那一声枪响,她知道森岛直辉只是换了一种方法夺走她的生命——他们其实都会杀死她,或者残暴果决,或者温柔绵长。
            森岛直辉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放开岫野椋,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暂且修养一阵子吧——明天水户同学会来看你。”
            “医生见过清见了?”“嗯,之前是她找到我的诊所,通知我小椋的事的。”
            岫野椋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慢慢地收紧,在平滑的布料表面抓出几道刺目的褶子。她皱了皱眉头:“医生你……可不能利用清见啊。”
            森岛直辉的心蓦地向下一坠。他很庆幸岫野椋低着头看不见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豢养的幼鸟,如今也学会用猎人般的目光与直觉洞穿他的皮肉了。
            “我不允许的。”岫野椋好似突然恢复了一些力气,补充了一句,“我会不高兴。”“……怎么会?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
            这是森岛直辉的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如此仓促地敷衍他的患者。
            岫野椋在医院里度过了大约二十六天,她身体虚弱,很容易感到疲累,异乎寻常地冷漠寡言,不关心任何事情,也几乎不和水户清见、森岛直辉之外的任何人说话。水户清见忧心忡忡,而森岛直辉直言岫野椋只不过是在受到重大打击后精神不济、暂时退化到了从前的状态罢了。水户清见一头雾水,对岫野椋过往的病史一无所知,而她再想问,森岛直辉已闭口不谈。
            在岫野椋缺席医院外面的世界的这段日子里,短暂的第三学期已迎来尾声。来神高中这一届的高三学生已经完成了最终考评,有意继续升学的学生也已在冬季参加了全国高中毕业生统一考试,卒业式近在眼前。岫野椋自己选择了出院的日子,比预计的提前了几天,也没有告诉森岛直辉和水户清见。她把衣服连同其它个人物品收进旅行袋,恍然想起自从在射击场高烧昏迷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折原临也,他不曾来医院探望过,电话、短邮之类也一概没有。
            她抬起手,掀开刘海,习惯性地去摸额头那道疤口,发觉那道疤痕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或许是个好的征兆吧。岫野椋有些困惑地想着。医生曾说这道伤疤会伴随她一生,如今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淡去了;也从来没有人承诺过会陪伴她一生,他们停留又离去,甚至不如一道深刻的疤痕。疤痕的消失意味着愈合,岫野椋感到那些积压在她呼吸里的沉重的疲劳感在渐渐退,它们如何在重创她时令她疼痛,就如何在离她而去时候放她自由。
            岫野椋走出医院大门时,手机响了。她对着来电显示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接起来,一阵冷风吹过,用暮春的凉意撬开她的嘴巴。
            “……学长?”
            折原临也的双手此时都插在口袋里,左手是手机,右手是刀——折原临也是左利手,所以只剩下了一个选项,他暗想这真是天意。他不动声色地动起了手指,面皮上仍然保持着密不透风的微笑。
            好奇心是一种置人于死地的天赋,在这一点上,折原临也无疑是个亡命徒,他什么都想知晓,什么都想窥破,从不在乎会伤及何人,也不在意自己必然为其所伤。他认为这是性格使然,也是他得到“以赛亚”这个名字的代价,冥冥之中注定如此,而他乐在其中。
            折原临也微微张开他那张生来就饱浸毒汁的嘴巴,开始他一生中又一次疯狂的以身涉险。
            “贵安,这么兴师动众地找上我,是有何贵干呢,水户清见同学?”
            水户清见身前的两名保镖退到两边为她让出道路,她和折原临也的视线毫无障碍地撞在一起。虽说彼此之间绝对不说上陌生——恐怕连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但事实上,这的确是水户清见第一次和折原临也正面交锋,不过,她并无惧意。
            没错,我一点也不怕这个人。水户清见心想,传闻中,拥有大批对他俯首帖耳的女学生、不依靠暴力也能把不顺眼的人从头到尾收拾得服服帖帖、和平和岛静雄每天不间断上演着世界大战的这个人,折原临也,有些人会把他称作“神”,她甚至不知道那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的认可,但她知道,折原临也不过是人造的伪神罢了;她并不害怕他。
            水户清见一步步走近,脸色平静得可怕。力量、手段、势力、智商,水户清见自认,和折原临也较量的其实不是这些,不是其它任何东西。她很明白这么做的后果——而她要和折原临也较量的,正是这个“后果”。
            “别用这么可怖的眼神看着我嘛,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做到这种地步?”折原临也的口吻轻松自得,全然听不出危机感,就像在感叹“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你不是应当很清楚吗,折原临也,事到如今还装傻,你这人性格确实很烂啊。”“呜哇,水户同学终于不装了吗?”折原临也夸张地感叹了一句。水户清见冷冷一笑:“不装了——去死吧,人渣。”“你到底是从多久以前就想这样骂我了啊?”“当然是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人渣完全都没有自觉的吗?”水户清见扶着后颈活动了一下关节,摸出一副锃亮的指虎套在手上,“其实收拾你我一个人就够了,不过我知道你会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窜来窜去,实在很烦。”折原临也见状吹了一声风凉的口哨。
            和折原临也正面冲突固然不够明智,但水户清见还是听从了森岛直辉的指示——尽管他本人坚称那只是他的“建议”。作为岫野椋的两个重要关系者,爆发了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岫野椋必然不能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敷衍下去了,而水户清见不相信岫野椋会背叛她,也想不到岫野椋有什么理由还要和折原临也保持来往。
            ——“你真的那么有信心吗?”
            水户清见的神经又冷不防跳了一下。她总是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森岛直辉那看似温和又像是在嘲讽她的笑容,她被那种捉摸不透的口吻弄得浑身难受——那种难受和折原临也打量她的时候心里发毛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说啊,还是拜托你好好解释一下,你和我之间弄成这样子……”折原临也伸手在两人之间轻轻比划了一下,笑得一脸无辜,水户清见却觉得那是一种比森岛直辉的温和更赤裸的嘲讽,“小椋会很难做的吧?”
            “你还敢跟我提椋?”水户清见震惊于折原临也的厚颜无耻,“椋之前受伤是谁害的?这次高烧急病又是谁的责任?别以为你在背后搞的小动作没有人知道,折原临也——把我的事情在匿名版上传播、给赛事方施压的人是你吧?”
            折原临也但笑不语。
            “事情过去之后,又以椋的名义向生存游戏的主办方咨询我国中时期伤人事件的,也是你吧?!”
            折原临也眯起了眼睛。他开心地笑起来。
            “没错,全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56楼2023-12-22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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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图穷匕见
              水户清见一愣,她不是没设想过,折原临也会反驳、会狡辩,或许也有可能矢口否认——毕竟这些大多都是森岛直辉的推测,他们谁都没有证据,但她就是没有想过,折原临也在做了这么多烂事被戳穿之后,居然直接承认了,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反问她。
              折原临也抄起双手好整以暇地睨着水户清见,那神色就像在欣赏泥坑里不知所谓翻滚扭动着的涸辙之鱼。
              “全都是我做的——可是这些事,小椋她和水户同学你,提过哪怕一个字吗?”
              水户清见如遭雷击。
              “岫野椋即便被那样对待,她也一个字都没对你说过吧?还是若无其事地赔你吃着甜得过分的点心、谈论一些无聊的琐事吧?还是好好地不痛不痒地继续着自己枯燥无味的生活吧?”
              她又想起,森岛直辉不是没有给过她忠告:直接跟折原临也动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洞悉人与人之间一切幽微的情绪和欲望,借此挑起了几乎所有事端,而因岫野椋的缄口不言,水户清见和森岛直辉都对此知之甚少。
              “她说伤口很疼吗?她说讨厌我吗?她说再也不要跟我有关系、要跟我断交吗?她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向你求助、请你替她出头的意思吗?”
              “够了……”
              折原临也这么轻易地就重伤了岫野椋——森岛直辉是这么说的,“那么他想要对付谁大概都是手到擒来吧。”水户清见没有理解森岛直辉的话是什么逻辑,眼下却在折原临也爬藤一般盘曲交错的质问里逐渐窒息。
              “如此迫切地想要保护她的水户同学你,好像一个自我感动的小丑噢?”
              “我说够了!!”水户清见一拳擂了出去,被折原临也双手交叠挡了下来。他虽然巧妙地卸去了一部分力道,但当合金指虎顺滑的弧度嵌进皮肉的凹陷,力度一段段振开,水户清见依然听见折原临也发出一声闷哼,他退开一步,嘴里还喋喋不休。
              “全都被我说中了?我说水户同学,‘想要不遗余力地保护某个人,不求回报只是因为重视那个人’的这种想法,你不觉得奇怪吗?因为人类本身就是拥有强烈利益趋向的物种,无私只是一件美丽而无用的外衣,让所有的自我意识过剩看上去不那么愚蠢罢了——说到底就是动机不纯嘛!想要感动自己才会不计回报地付出,同时又不想承担后果才会大言不惭地说着全都是为了别人,自己便宜占尽又把风险全部转嫁给他人,这种好事谁会不动心呢!”
              胡说八道,这个人在胡说八道……
              尽管水户清见的心里一遍遍反复提醒自己,但她仍觉得这像是在用一种空洞的洗脑抵抗另一种空洞的洗脑,思维越来越混乱,滑向岌岌可危的边缘。水户清见心说折原临也这张嘴太可怕了,明知他在胡说,却还是把他的一字一句都听进了脑子里。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不能磨灭的愚蠢和不纯,人类才显得有趣嘛,我最喜欢人类啦!如果一心向善只为他人真的纯粹到没有动机,那不就一点可供琢磨的余地都没有了吗,那也太没劲了。”折原临也微阖双目,瞳孔里波光涌动,深不见底,“好了,那么回过头来,让我想一想,水户同学的动机是什么呢?”
              “住口!我哪里有……”“你想逼岫野椋做二选一的选择题吗?”
              水户清见一咬牙,撤手后退一步,挥臂又是一拳抡出去;折原临也堪堪躲过,深感她出手凶悍刁钻,一副要捶断他鼻梁骨的架势。刚才硬接了她一拳,掌心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不会吧,骨头是不是裂了啊?他一边分神想着,一边步步后退,水户清见逼得越来越紧,出手也越来越快。折原临也脸上挂下薄汗,他一味闪躲,并非不想反击,而是他能预感到,以水户清见出拳的速度和力道,他但凡伸手去挡都要被她的指虎震到当场骨折。
              “你是岫野椋唯一的朋友,你撕破脸皮对我动手,就是想逼她为了不背叛你们之间的感情而选择与我绝交——你是这么打算的,没错吧,水户同学?”
              水户清见干脆不理会他,错步横拉反手一拳擂在折原临也肋下,他避之不及,踉跄几步后背撞上墙壁,痛得脸色一白,弯腰蹲下蜷成一团。水户清见站在他的面前,她明明身量不高,却阻隔了昼日里落在他身上的所有光照,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丘。折原临也冷汗直流,却还勉强扯着嘴角在笑:“或许我说得不对……水户同学,你也没有到‘全心全意不求回报’那么愚蠢,毕竟,岫野椋为了给你出头不惜把射击部弄成那副样子,你也会觉得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吧——你们管这个叫朋友之间的互相付出。”
              水户清见抬了抬下巴:“听你评价我和椋之间的关系,不管怎么样都觉得恶心——你没有这个资格。”
              折原临也捂着流血的嘴角“嗤嗤”笑出声:“太好笑了,你和她的关系,你和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岫野椋当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吗,水户清见,我不这么觉得。”折原临也的眼神里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恶毒而赤裸的怜悯,“水户同学知道吗,岫野椋有一个‘毕生的愿望’。”
              折原临也打算开出底牌了,虽然他手上没有任何筹码——他想他在这里和水户清见所做的一切未免都太可笑,最多不过是两败俱伤,而他仍觉得痛快。折原临也的目光越过水户清见,又越过水户清见身后的保镖,最终停留在这条巷道尽头的拐角,他知道森岛直辉就在那里,悠然从容地侧身立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水户清见到底是在乎岫野椋的,倘若没有一个人在至关重要的时刻,从她的身后轻轻推她一把,她恐怕是不会贸然和自己起冲突的;折原临也再清楚不过,那个诱导、利用水户清见的人就是森岛直辉,他不需要任何证据他就是知道,因为换作别的事别的人,折原临也也同样是立于幕后将人推过一线的那个角色。
              他要赢,他从见到森岛直辉第一眼起就前所未有地想要赢。折原临也承认他心里鲜少生出这种强烈的胜负欲,一种对同类尖刻得扭曲的排斥和嫉妒:他玩弄人心,将其打碎、随意践踏,窥探那满目疮痍的惨状;而森岛直辉却能将破碎的人心捡拾起来,按照自己的意愿拼贴、修补成完好如初的样子,散发出虚伪的光芒……他凭什么?折原临也感到恶心,他处心积虑拔除森严的壁垒,敲碎森岛直辉的杰作,为的就是那份破败人心里四分五裂的真实,他要岫野椋袒露她作为一个人类最本质直观的痛苦,也好过她活成一个精雕细琢苍白而贫瘠的人偶。
              “她毕生的愿望,是‘回到日常’。”
              水户清见蓦地一下变了脸,头皮发炸。折原临也看在眼里,他迎着水户清见暴戾的神色露出一个凄惨却锋利的微笑:“你说,你究竟属不属于岫野椋所渴望的‘平凡日常’的一部分呢,明日机组系千叶水户会的大小姐,水户清见。”
              话一出口,三个枪口几乎是瞬间对准了折原临也,而水户清见伸手一拦,手掌一翻往下一压,示意自己的人把枪放下。她紧抿的嘴角忽然松懈下来,漏出些微颤抖的潮气。她缓缓抬起手,折原临也这才看清,光线偏折在指虎的弧面上,泛出若隐若现的血色:“折原临也……椋有没有和你提过,我以前是个脾气很坏的人?”
              她张开五指又慢慢收拢,自言自语道:“噢,对了,你调查过我,知道我国中时干的事情——你太聪明了。那么,你应该也做好那种程度的觉悟了吧?”
              “只是‘那种程度’……”折原临也自嘲道,“恐怕不够,是吧。”
              森岛直辉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望着岫野椋一路疾奔而来,扶着墙在巷口喘了几下,然后就迈着拖沓的步伐向他走来,如此的体力消耗对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说超出负荷太多,她脸色苍白,双颊上却堆砌着两坨病态的绯红。
              “森岛医生,你……”
              森岛直辉没有说话,挪了一步为她让路,朝身后偏了偏头示意。森岛直辉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因为岫野椋显然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就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因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进了水户清见和折原临也所在的巷路。
              那一眼里有惊疑、愤怒,以及森岛直辉从没见过的失望;他深知那一眼穿皮透骨,再往前一步就是恩断义绝。他望着脚边明暗交接的地块若有所思,末了倍感遗憾地摇了摇头。
              破碎的终不会恢复如初,也没有人能全身而退。我看漏了,他心想,当然,不只是我,这个混乱的格局里,所有人都看漏了致命的一部分东西——
              岫野椋看漏了折原临也的恶意,水户清见看漏了她对折原临也的喜欢,而森岛直辉就算对人情人际算无遗策,也看漏了水户清见非同常人的底细,至于折原临也,终归看漏了森岛直辉的手段。
              森岛直辉在原地站了片刻,拎起手边一瓶牛奶,随意地晃了晃,转身走进一片狼藉的巷道。
              按理说,单方面对人施暴是很容易积累暴躁和疲累感的,就像殴打一个棉花枕头,一般人擂上几拳便会出于得不到回应的厌倦而停手;但水户清见不会。她从国中开始玩生存游戏,比起狙击更擅长近身搏斗。她一入圈就获得了斐然的成绩,自然遭人嫉妒,她从没放在心上过。国三那年的夏赛,她状态好得出奇,几乎是圈内公认的全国优胜的有力竞争者,她也打算作为史上最年轻的参赛选手向全国级个人优胜发起冲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水户清见在地区预选赛上就遭了算计。她的团队赛一向是随意挂靠一些刚成立不久的队伍,毕竟团队赛的成绩不会影响到个人赛,不过是出于赛事惯例才报名参加,而水户清见有傲人的成绩傍身,加之年轻气盛,怎么也不会想到,主动向她发出邀请的新队伍并不是看中她出色的个人能力、想要借助她的发挥在团赛中走得更远,而是联合了个别生存游戏圈中嫉恨她的玩家,组局在比赛中冲她下黑手。队友在上场前对她的弹匣动了手脚,又配合对手将她引到了森林场地中最偏僻的角落想要欺侮她,原本是3v3的比赛忽然间成了1v5的死局——不过死的不是她。她庆幸自己随身带着最喜欢的那副指虎,那是她记事起从爸爸那里得到的第一件玩具。
              水户清见把五个成年男性打到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她随手捡了一把枪,站在两个人中间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是组局人,另一个是邀请她的队长。水户清见最后选择了自己的队长,把他压在地上扳住他的下巴,将枪口顶在他的脸上,在一声响过一声的惨叫中连开了二十枪。那个人最终满脸是血地被抬出去,其中一只眼睛视力永久受损——至于组局人,她想,还是等出去了让爸爸的人去收拾吧,在生存游戏的赛场上总归是不好闹出人命的。
              虽说在那之后,水户清见再也没有玩过生存游戏了,但她并没多少遗憾。那种感觉长久而鲜明地留在她的感官里,鲜血染红指虎,顺着指缝滑下来,浸透她的手掌,一次又一次,一层又一层,永不停歇,不知疲倦,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飞离地面,被一种超然的支配感包裹。
              “清见,清见……你在做什么啊快住手啊!!”
              水户清见猛地回神,她高高飘起的心就这样在一声虚弱而撕裂的尖叫里“嘭”的一下摔回地面。
              怎么……怎么会?!不对吧,这不对吧,为什么椋会出现在这里啊?!
              水户清见瞪圆了眼睛,紧接着迅速扭过了头:“折原临也!!”
              折原临也和她那个队长一样,满脸是血,肋骨起码断了两根,呼吸都变得虚浮起来,像是一块破烂的抹布摊开在她脚边。他费劲地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从最开始就处于通话状态的手机,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得逞而又难看地笑了——即便下了这样的重手也没能把那种怜悯而轻蔑的微笑从他脸上抹去,仿佛他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表情。
              “她全都……听到了——我说过的吧,你,不会如愿的。”


              IP属地:中国香港57楼2023-12-22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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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一拍两散
                森岛直辉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一手拎着一瓶牛奶,远远站着。他心说折原临也说的是对的,他看得如此分明,已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得偿所愿。
                “你这个……!”水户清见扯住折原临也的衣领一抬手就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一股腥甜冲上喉口堵塞气管,他捂住嘴咳嗽起来,肋下一抽一抽地疼。
                “学长……!”岫野椋脚下趔趄,水户清见的保镖拉扯着她不让她上前,一阵强烈的晕眩漫漶开来,视线模糊不清,她一头向前栽下去,水户清见见状扭身一步上前扶住她。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岫野椋神经一跳,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那是折原临也的血”。
                ——水户清见的怀里,满是折原临也的血。
                “清见,住手,别做这种事,别再做这种事了……清见,清见……!”岫野椋握住了水户清见的手,她能摸到每一块骨骼,还有骨骼上紧绷的皮肉,她熟悉这种感觉,也熟悉醉心于这种紧绷感所带来的危险。她急切地一遍遍重复水户清见的名字,却已在既成定局的徒劳中倍感绝望。
                因为是森岛直辉做的——岫野椋几乎被焦灼和痛苦压垮,在那之中又保有着异乎寻常的清醒——因为是森岛直辉在利用水户清见对付折原临也,而森岛直辉一旦决定要做成什么事,那根本是不会留下任何可供转圜的余地的。
                水户清见抱着岫野椋,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摔倒,一边难以置信地低喃:“你在……求我吗,椋?”
                ……
                “为了那个折原临也,你在求我?”
                场面瞬间陷入了凝滞,折原临也几乎被无休止的痛觉***感官骤然间变得分外敏锐,他嗅得到空气里混浊泥泞的血腥味,他看得见水户清见侧过脸向他投来的绝望而扭曲的眼神,甚至连岫野椋突然停滞的气息里深藏的颤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看见岫野椋转瞬间摆脱了震惊与错愕,咬破了惨白的双唇急切地开口——
                住口!闭嘴!不准说!!你要是胆敢讲出来我永远都不原谅你岫野椋!!
                胸襟里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嘶吼。她有什么资格替他去求水户清见,她有什么资格施舍他,他连她的脆弱都感到恶心,更遑论她的怜悯——那大概是折原临也过往十八年生命里最为无望的时刻,他对人类一切自我感动的付出和施舍天生过敏,更不肯沾染那种毫无尊严的善与爱。可他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岫野椋的嘴唇和他一样流血,红色的,痛楚一般真实的血,那根生同源的红让他所做的一切顷刻间变得无比荒唐。
                “是,我求你,拜托你立刻收手,清见。”
                她完全不顾及他的心情,也根本不屑于他的原谅。
                “拜托你,停手吧,清见……我求你停手……”
                “……太好了。”水户清见轻轻地说,她缓缓摘下手上血红的指虎,把它们收进了衣袋,比一尊杀神立地成佛更加虚情假意。岫野椋尚未反应过来,水户清见已经收紧胳膊再一次抱紧了她,岫野椋一时间不知所措:“……清见?”水户清见呜咽着,在岫野椋听来竟振聋发聩:“太好了,椋你终于肯求我了……你终于肯求我为你做点什么了……”
                岫野椋懵了,彻底怔在原地。她不理解这一切缘何走到这一地步,是因她的放任和敷衍,还是他人的居心叵测抑或残忍歹毒。她很早就明白,水户清见讨厌折原临也,森岛直辉根本就不该知道折原临也的存在;而折原临也,就连揣度他的心思都意味着莫大的危险,这三个人究竟为什么此时此地汇聚于此,堂皇而又错位地扮演着施暴者、旁观者和受害者。
                ——是因为我。
                岫野椋漠然地睁大眼睛,万象所见多显虚伪。晴空一碧,微风流过,行道树投下的婆娑树影在她的眼底融化——假的,统统都是假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场骗局:表象下的物质渗透着腐臭的气味,黑色的流体淹没了所有景致。池袋如同一座死寂的岛屿,在浅海浮光的罅隙间永久地沉默。
                ——全都是因为我的软弱,我的贪婪,因为我希求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岫野椋转过脸,看见森岛直辉站在稍远处,平静地望着她。那一刻她几乎想要问他,这就是他预料中的结局吗?因她以一具贫瘠的躯壳奋不顾身地索求丰沛而无序的日常,这就是她应得的结果吗?
                “椋,你选了折原临也——我知道,我能理解,没有关系。”水户清见放开了岫野椋,退后一步,以一种不可理喻的坦然和豁达接受了这个结果,她想露出一个微笑,而最终出口的只剩一声叹息——她没有办法成为岫野椋渴望的日常的一部分,她甚至亲手毁掉了她小心翼翼营构起来的日常的秩序,将她推入这般境地,“我曾经以为椋和我是一样的人——对不起,是我擅自这么想了,我误解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水户清见一再地道歉,而后才得以露出一个精疲力竭的笑容:“椋,从明天起,好好生活吧,再见。”
                水户清见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经过森岛直辉身边时,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横了他一眼,便错开了目光。岫野椋恍然抬了抬手,大抵是觉得挽留并无太大意义,便任那背影渐行渐远了——她知道那并非普通的道别,它意味着永无归期,而自己无能为力。
                岫野椋在那一刻已经彻底放弃,她心知水户清见的离去绝非终结。森岛直辉一度放任她的逆反和自作主张,让她以为自己羽翼渐丰可以脱离他的荫蔽;事到如今,他的介入就意味着她终究要回归那种一无所有的匮乏——所失去的无从寻找,所悲痛的无从慰藉;恶意不得安息,祈求不得善果;不分昼夜,不辨生死。森岛直辉说过,不管事情到了多么无药可救的地步,他都是可以救她的。
                ——只要她肯放弃这伤痕累累的自由,回到他的笼子里做一只被豢养的幼鸟。
                折原临也用手肘抵着墙根支起了身子,慢慢站了起来。他有一只眼睛被凝结的血块压得几乎睁不开,视野模糊而混乱。他一步一步挪到了岫野椋身边,直接把她推靠在墙上,单手撑在她的耳边,低下头,这才终于看清了她麻木的神情。岫野椋在这弥散着血腥气的阴影里回想起水户清见的怀抱,她想,是的,那就是折原临也的血;她衣襟上斑驳的血渍同样透出这种气味,荒唐得仿佛她和他有染。
                折原临也感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叫嚣着拥抱她,唾弃她,把她泼到他身上那种无能而令人作呕的爱意还给她,那足以让他发疯。他眯细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连她的痛苦和混沌究竟真实与否都无法分辨,那意味着他就快要失去自上而下打量她的资格了,他恐慌于他居然在向着她的低洼堕落。折原临也试图说清楚每个字,他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必须亲手为自己断绝后路,否则他下一秒就会整个坏掉,没人救得了他。
                “听清楚了,以下的话,我绝对不重复第二遍。”
                岫野椋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听,当然,也仅仅只是在听而已。
                “岫野椋。”
                我喜欢你。
                “离我远一点,别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所以我要离开你。
                “永远别再让我见到你。”
                趁你还没全盘崩溃,让我先放弃你。
                我不要你的爱,也绝对不要爱你。
                岫野椋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然后又一次点了点头,轻易地允诺了一件好像是无关紧要的事。这一刻她表现得异常顺从,折原临也看得出,是水户清见的离开让岫野椋放弃挣扎了,她的不抵抗令他绝望的同时也让他松了一口气。“好。”她说。她的眼睛像一潭死水,曾经广阔清澈的湖面如今容纳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倒影。
                折原临也转过身的时候,被遮蔽的蔚蓝天幕重新映入眼帘,浓郁的血腥味终于消散开去,岫野椋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甚至微微地笑了。森岛直辉一边拧开瓶装牛奶的盖子,一边向她走来,她无动于衷。
                瓶子倾斜成一个固定的角度,乳白色的牛奶从玻璃瓶口义无反顾地向着虚空坠落,滴滴答答的声响间错嘈杂。她本能地抗拒那种织造梦魇的旋律,遭到重创的自我却已经疲于逃离。渐渐地,更盛大的、回寰起落的风声灌满了她的脑海,婆娑摇曳,广袤无垠。
                森岛直辉在岫野椋的面前停下,液体滴落得越来越快,催逼起睡意淹没她的神经,而一种逐渐远去的声响甚至压过了睡意,固执地飘浮在她恍惚的神思上方,徒劳地试图打捞她的一再沉落。折原临也离去的脚步声在这深长的巷道里显得尤为空旷,愈发遥远,逐渐消散在滔天的风声里,直到她再也无法抵抗那芜杂的响声合过眼去,彻底消失不见。
                岫野椋昏昏沉沉地倒向了森岛直辉,森岛直辉扔掉倒空的牛奶瓶,揽住她。岫野椋感到眼睑重得抬不起来。与从前不同,这一次她知道牛奶滴落带来的睡眠意味着什么,待她醒来,她所看到的就不再是她所切实存在过的世界了:她所触碰的、得到的、放手的、爱过的,全都不再会是原本的模样,她并非不愿意,只是不甘心。她无力地揪住森岛直辉的衣襟,低声道:“医生,这次……又要拿走我的什么呢?我的记忆、我的痛苦、我的……”
                森岛直辉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别担心,小椋,我说过,不论事情到了多么无药可救的地步,我都可以救你。”
                岫野椋终于不再说话,认命地合上眼睛。她看不见森岛直辉面对她第一次流露犹疑的神色,他心中五味杂陈。森岛直辉在那时就冒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而直到很久之后才不得不承认:拿走一个人的记忆和痛苦远比拿走她的爱要来得容易。岫野椋十六岁接受深度催眠治疗,但记忆仍逐年流失,情感愈加匮乏,直至二十一岁,她下定决心取回所有的记忆。他替岫野椋重新清洗记忆,重构了人格框架,连血带肉地剔除了所有创伤经验,同时也拿走了她全部的爱——当她要求拿回这一切时,森岛直辉确确实实感到了寂寞。
                森岛直辉伸出手,轻轻拭去岫野椋眼角干涸的泪迹,接着挪到她耳边,拇指和中指窝成一个命运般的圆环。只要他打下这个响指,二十一岁的岫野椋就会醒来,带着她十六岁最绝望的痛苦和让人心犹不忍的爱恋——那一刻森岛直辉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本不被他放在眼里、甚至早也成为过去式的人竟可以叫他这么嫉妒。
                森岛直辉一方面觉得嫉妒折原临也的自己是如此不堪、丑陋,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另一方面又想干脆不要唤醒岫野椋,就让她在他编织的美梦里永世安眠,她的幸福早在多年前就被摧毁殆尽,而他好歹还能给予她一份难能可贵的安宁。
                可她终会醒来——不管是十六岁的她,还是二十一岁的她。她会发现这些曾经被重之又重地放置在生命里的人之于她的生命已不复存在,和他们所有的相遇,都不过只是一场梦境,一场漫长而美丽的梦境。等她重回现实,梦中一切饱满丰润、无限美好的情感都已不可避免地源枯渠竭,风化成烟。
                而这一次,森岛直辉再无法继续荫蔽岫野椋了。她终归要好好地、一个人生活,亦如自宇宙洪荒的深处踽行而来,担负着人类被本源所赋予的最初的孤独,那是她苦苦索求的自由的代价,也是那有始无终的爱意的命运。
                ——这份爱意,固执地、不死不灭地栖居在她心里,让她生不如死,也让她存在。
                ——啪。


                IP属地:中国香港58楼2023-12-23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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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旧梦经年
                  END.


                  IP属地:中国香港59楼2023-12-23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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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池鱼之祸
                    黄金周的人潮汹涌如斯,而一对并肩走在路边的男女之间却弥漫着一股微妙的寂静。他们靠得很近,衣料摩挲间勾着藕断丝连的粘着。但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走路,似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打算开口。
                    到了计程车边,二人停下了脚步,司机下车从男人手中接过行李放进后盖箱——此时任谁看到这两个人,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也会直接地意识到,“最后一刻”这个词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意指现在。
                    “椋,我是要……同你道歉的。”森岛直辉唇齿间略有滞涩——这于他而言太难了。岫野椋是森岛直辉的作品,也是他最大的失败。然而,森岛直辉致命的优越与自尊之所以破碎,并非是因为他豢养的幼鸟执意毁弃他精心打造的笼子,而是因为在他剪除她的羽翼、折断她的翅膀五年后,他终究还是屈服于她不顾一切的自由意志——岫野椋十六岁时短暂得到过的一切始终不曾离她而去,正是那短暂得近乎残忍的幸福化作一簇微弱的火苗,不屈地燃烧着,照亮了她五年来愈发贫瘠而空旷的生命。
                    森岛直辉向他的作品妥协了。曾经幸福过又被摧毁过,如今他已经想不到任何办法去掌控,更不要说支配岫野椋了。她脆弱得仿佛谁都可以践踏,一不留神就会死掉,可森岛直辉知道,岫野椋恐怕已经很难被杀死了,她虽然看上去是在苟延残喘,但却能承受常人远不能承受的苦痛。森岛直辉接受了德国心理学研究所的邀请,出外访学一年,他不确定到底要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如今的岫野椋,而他唯一能做也必须要做的就是放她自由。
                    “一直以来我强加了太多东西在你身上,我选择了我认为最好的方式保护你,却没有估量过后果……我真的很抱歉。”“无需道歉,我没有责怪过森岛医生。”岫野椋摇了摇头——她是真心这么想的,不论森岛直辉怎么看待,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崩溃的边缘保住了她岌岌可危的生活,让她得以侥幸地继续过着索然无味的日子,“要是没有您,我大概早就死了。”
                    森岛直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转了回去,拉开了车门,一条腿跨了上去。
                    岫野椋说:“愿您一切顺利,医生。”
                    她此刻的冷静和温顺都未免太不近人情。森岛直辉扶着车门的手指紧了紧,尔后叹了口气,回身抱住了岫野椋:“恭喜你毕业了,椋。”森岛直辉在她耳边几乎哽咽——
                    “这一次,你是真的可以离开我了。”
                    岫野椋猝然间感觉到那段岁月犹如一颗圆整的玻璃球无端碎裂开来,她站在斑驳的断面上,森岛直辉松开了一直握住她的手,退后,并且隐没;从此以后,她将独自面对真实的、锋利足以伤人的世界。
                    她轻声说:“一直以来……受您照顾了,森岛医生。”
                    岫野椋坐JR到池袋站下车,独自在西口公园的雕塑下站了很久,望着人群来来往往,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离开来神高中的光景尚在昨日,期间五载光阴不翼而飞。上周她才应苍川泽奈的邀请造访过池袋,可那与此时此刻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岫野椋第一次完整地、真实地回忆起这座城市,也连带着回忆起镶嵌在城市风景的罅隙里的、那些荒诞不经的青春期阵痛——时间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清理过这些风化的遗存后,她仍孑然一身。
                    岫野椋从十六岁的长日大梦中苏醒时,森岛直辉问她感觉怎么样。岫野椋恍惚片刻才如实相告,她感到害怕。干瘪的、枯萎的心第一次有被充盈的感觉,但她深知里面填充的无非是些膨胀的泡沫。那些生与死与懦弱的爱都犹如浮动在行将破碎的泡沫上的幻影,岫野椋真切地感受过,正如折原临也抚过她额上疤痕的温度仍长久地存留在她的知觉里,却又一再地疑惑那段人生是否曾真的属于她——毕竟时至今日,所爱皆已消散,所信全遭背叛,就连那道曾被医生断言会伴随她一生的疤口也早已消失不见。
                    森岛直辉却欣慰地说,椋,你会害怕,这是好事,你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
                    岫野椋苦笑,说不出话。她快速地梳理翻捡过她那泡沫般的记忆,她花了很长时间去回忆,就像在荒烟蔓草的废墟里寻觅,企图靠一些破碎的砖石残片重建起一座昔日的城邦。而当她逐渐回忆起岫野知和子、水户清见时,她非但没有获得慰藉,反而被更大的空虚和痛苦击垮了——事到如今才回想起来,远比失去时更加难以承受,而她还毫无知觉地度过三五载光阴,靠抹去她们的名字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为自己的抱残守缺沾沾自喜。
                    短暂的崩溃倒也在意料之中。森岛直辉一再地警告过她,是她自己一意孤行。
                    正常人就是这样的吗。岫野椋心想,正常人就是连这样的痛苦也能与之共存共处的吗?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做个正常人,可已经没有翻悔的机会了。但奇妙的是,岫野椋发现,自己总是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情绪回忆起折原临也——她总是如此平静地回想起,她是喜欢过折原临也的。而唯有当她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才会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已然过去的那段遥远的时日确实是存在过的,她一度也曾亲手触及那丰沛而真实的日常,并也因此饱受创痛。
                    这爱恋简直像一场劫难,甚至无从追溯究竟是何时开始的,连傍晚铺满归路的霞光与百八钟的最后一声钟响也无以分辨。它出现得太仓促,留存的长度也不过一道伤疤愈合的时间,而岫野椋却几乎以为它将要贯穿此后数十年的生命,它不会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它只是存在。
                    她突然想起她之前还给折原临也的那本波德莱尔诗集,她原以为那是折原临也遗落在现场的,但她现在觉得,那没准是折原临也特意留给她的。
                    别的人用的是温情,
                    支配你的青春、生命,
                    而我,我却要用恐怖。
                    他的确怀有某种恐怖的意图,岫野椋丝毫不怀疑,那不是她赤手空拳就能去触摸的东西。折原临也诚然在用波德莱尔来自月面的凝视试探她,而她其实很想知道他究竟在试探什么,试探她的记忆,还是她的感情?回想起前不久来良祭上的重逢,岫野椋心底升腾起一丝轻微的不快:她的记忆、她的感情,也不是折原临也可以赤手空拳去触摸的东西。纵然他的意图和想法会让她失去天真和安宁,她也自信她的记忆和感情足以让折原临也为此付出代价。
                    他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信徒若怀有这样的心意,神看了都不得不为之失去清白。
                    岫野椋浸泡在池袋黄金周无限膨胀的人声鼎沸之中,感到自己终于获得了一种史无前例的轻盈。她想,面目全非也好,支离破碎也好,无论多么艰难,最后的最后,她都一定会重回日常——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她强烈地感觉到,“日常”如今是可被她掌控的秩序,她一定能够……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岫野椋恍然回神,从衣袋里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的号码跃入眼帘的那一霎,她浑身僵硬,仿佛极为遥远的地方响起一阵模糊的金属音。她冷不防抬手摁住了太阳穴,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来——她惊恐地发现,她久违地,耳鸣了。
                    ——日常的灰飞烟灭也总是这样身不由己。
                    5月4日,黄金周迎来小高峰,人潮涌动,杀机四伏。在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推波助澜下,池袋各处皆酝酿起了纷争的漩涡,并向同一处集中靠拢。琦玉县的暴走族对池袋的无色帮展开了针对性极强的报复行动,粗神经的暴力狂由于犬猿之仲的陷害招惹上了一系列要命的麻烦事,无头骑士接受了棘手的委托并与俄罗斯来的杀手产生了正面冲突,体内寄生着妖物的高中女生遭到袭击,粟楠会的大小姐毫无自觉地把自己暴露在了多方视线之下——从单独个人到集团组织,整个池袋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势力出于各种各样的奇妙缘由几乎都被卷了进来,而操纵着棋子们就位,摆开一盘大局的幕后黑手此时正登上驶往外地的列车,打算置身事外欣赏这场即将到来的大乱斗。
                    ——岫野椋是无辜的,在这场混乱的战争里,她本不在任何人计算之内,这局自相残杀的游戏的主要博弈双方——折原临也完全没把她纳入考虑范围,黑沼青叶根本就不认识她,而她却被硬生生地牵扯进来,一下子就闯进了风暴核心。


                    IP属地:中国香港60楼2023-12-23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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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鸣只出现了极为短暂的几秒钟,岫野椋调整好呼吸,摁了接通。
                      “喂?岫野吗?”略显急促的男低音经过电磁信号的转换之后显得单薄而遥远。“是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岫野椋的口吻极为冷淡,措辞却很恭敬,“应该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吧,四木先生。”她仿佛有另一个自我站在旁边,一边听她公事公办地打电话,一边困惑地思考“四木先生”是谁。
                      “没错,关于茜小姐。”四木单刀直入,“事出突然,我就言简意赅地说吧——茜小姐被掳走了,就在刚才,在我和干弥先生的面前。”
                      ——“茜”这个名字一出现,那个割裂开来、在一旁思考的自我就被扼死了。岫野椋过电般浑身抽搐了一下,再抬起脸时,她的眼中已一片空白。“既然事关茜小姐,我听凭调遣。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对方是个高个子男人,骑机车,使用了闪光手榴弹,不排除有同伙的可能,不排除持有危险武器的可能。我们正在调集人手四处寻找,你也加入进来。”“我明白了。”岫野椋瞥了一眼手表,问道,“挟持茜小姐的人大致是往哪里去的?”“暂且不清楚。确认是从川越街道这边的国道支线逃出去的。”四木稍一停顿,又说道,“这次是个难对付的角色,那怪力大概和平和岛静雄不相上下,一般人恐怕招架不住,所以才决定叫你过来——在确保茜小姐安全的前提下,你可以直接击毙对方,善后工作我们会负责。”“是。”岫野椋应道,然后挂了电话。
                      岫野椋在原地又站了十分钟,才渐渐恢复知觉。她打开手机通讯录,视线在为数不多的条目上来回徘徊。粟楠茜的名字像一个诅咒嵌在她的脑子里,仿佛不依令去做的话随时都会爆炸。岫野椋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点到通讯录的最上端,拨通第一个号码。
                      “喂,我是苍川——”高亢的女声听起来充满活力,“岫野怎么突然想到打电话给我了?”“苍川同学,有件事希望你能帮忙。”听到苍川泽奈的声音,她的内心蓦地抽噎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发令她惶恐的哭嚎。“嗯?要我帮忙吗,乐意之至,说来听听?”苍川泽奈答应得很爽快。
                      “我想……我想要知道,你之前和我提过的‘都内一带有名的情报贩子’,也就是折原临也的联系方式。”
                      咚!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顷刻间四分五裂。苍川泽奈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质问,先前活泼开朗的口吻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岫野?‘你们已经绝交了——你之前明明是这样跟我讲的吧?”“之前的事情请你不要追究,包括如今的动机,也请不要理会。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总而言之,我必须联系到他,马上。”“就算你这么说,我的答复也是抱歉,我帮不了你,我并不知道那个情报屋的联系方式——”
                      “请别和我开玩笑。”岫野椋毫不客气地出声打断,“我当初高中毕业就搬去了新宿,和池袋这边几乎断了联络。之前来良祭,你却能通过我的新号码和邮箱地址联系到我——苍川同学的途径和手段也不一般吧;再者,以你现在的职权,找一个像折原临也这样的人不是轻轻松松吗……东京警视厅有组织犯罪对策部五科科长,苍川……‘泽奈’这个名字指的并不是您吧,或者应该称呼您,礼奈小姐。”
                      岫野椋的心脏一阵狂跳。紧接着在诡异的沉寂中,她听见了原以为已经紧握在手中的日常徒然崩裂开来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苍川礼奈才用一种了然的语气说:“你发现了啊。”“只是偶然。”她听上去很感兴趣:“什么时候?”“学园祭的时候,您特意提醒我关于折原临也的事,太具体了,让我感觉到某种……专业的素质,所以顺便就做了一些调查。”
                      岫野椋所熟知的苍川泽奈并非苍川泽奈本人,而是她的姐姐,苍川礼奈。她或许是天生就有长相上的优势,抑或是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总之,六年前,苍川礼奈出于某种因由,扮作了高中生,用妹妹苍川泽奈的身份到来神高中读书。岫野椋是在学园祭察觉到苍川泽奈对折原临也过度的警惕后,凭着印象用手机在网上检索,最终找到了近年来东京警视厅暴力团犯罪对策方面成果斐然的智谋派警视,苍川礼奈,而网页上的资料栏里,照片上那个面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稚嫩许多的女人,显然就是她的高中班长,苍川泽奈。
                      苍川礼奈叹了口气,口吻里却隐隐含着赞赏:“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这么觉得了——岫野,你这个人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迟钝吧?”“……礼奈小姐是在夸我吗?”“哈哈,随你怎么理解——这么看来,你没准也不是需要我太操心的类型。好吧,我帮你这一次——不过,组对部五科科长的人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欠的,以后也许我也会找你帮忙哦?”岫野椋无奈地应承下来:“如果您用得上我的话。”
                      在等待苍川礼奈邮件的时间里,岫野椋想起来,读高中的时候,她几次想到要同折原临也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但总是被其他事绊住,一直都没有实现;而最后一次,折原临也打来电话,她也没有机会存下他的号码。她觉得这件事似乎就是她与折原临也之间关系的最好象征——徒劳,总是徒劳。折原临也喜欢的是人心,而岫野椋是个连人心都一度弄丢的怪物,他不应该亏欠她,她也不应该喜欢他,无非是一种徒有其表的情感症候罢了。
                      两分钟后,折原临也的联系方式发送到了岫野椋的邮箱,连带还附有苍川礼奈苦口婆心的劝告——这部分被岫野椋略过了。
                      岫野椋仔细地输入并核对好号码,摁下拨通,这一次,她彻底冷静了。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61楼2023-12-23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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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初志贯彻
                        “喂?”“情报屋,折原临也先生?”
                        此时此刻,远离了混战中心的幕后黑手正身处关东,折原临也完全没想到突然打进手机的陌生号码代表着谁。他并不擅长去记一些不相干的小人物的信息,包括姓名、声音、相貌等等,但他发觉自己对这个质地轻巧的女声有深刻的印象,因为他第一次听见岫野椋说话,就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一块破碎的玻璃。但这个时机又太诡异了,加上这个别扭的称呼,硬生生扰乱了他的判断。
                        折原临也试探性地问道:“……小椋?”“是我。”
                        短促的应答响起的刹那,折原临也差点笑出声:看吧,根本就没有人完好如初,就算有森岛直辉在,岫野椋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他当初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放弃她,她怎么敢没事人似的就这么轻飘飘地回到他的面前呢?
                        这叫他怎么甘心。
                        “真稀奇——之前不是你要求我不再和你接触,离你远点的吗?”折原临也其实亢奋得要命,但面上还是漫不经心地拖长了调子嘲弄道,“现在怎么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有事想请您帮忙。”“请我帮忙啊——那得看是哪方面的事了,小椋刚才是不是说了‘情报屋’这个词?”“是。”
                        岫野椋回答得太干脆了,以至于再多的拿腔拿调就显得有些没意思,折原临也索性道:“你先说说看。”“我需要立刻进行交易——我要知道粟楠茜小姐的下落,并且是确切位置。”
                        严格来说,这个答案并不在折原临也意料之外。他却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你居然真的和粟楠会有牵扯啊——岫野椋,你这个人真的很好笑!你看看你自己,就这样,也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只要我不和你接触你就能继续过平静安宁的日子这种话,真受不了,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啊,真是笑死我了!”
                        太可笑了——折原临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自从在来良学园与岫野椋重逢,他就很排斥自己回忆起十六岁的岫野椋——事实上他的确不怎么想得起来,因为二十一岁的岫野椋太贫瘠了,贫瘠而又自大,太惹人嫌恶,根本没有和十六岁的她相提并论的可能性。可是此时此刻——这个并不恰当的时刻,他却感到那些为自己所不齿的回忆难以抵挡地淹没了他。折原临也被迫一再地想起十六岁的岫野椋,想起她说出“回归日常是‘毕生的愿望’”时是怎样一副寂静而悲切的眉眼。他想得要发疯。
                        “这种时候去蹚粟楠会的浑水,你脑子不正常吧——你毕生的愿望呢?也一并抛诸脑后了吗?”折原临也装模作样地感叹,“啊——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你压根就不记得这些了对吧,因为你是个敢把自己的记忆,乃至人格的一部分都抛弃掉就为了过所谓的‘平静的日子’的胆小鬼啊!‘毕生的愿望’这种梦话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毕竟不管是‘毕生的愿望’还是‘平静的日子’都被你自己践踏得面目全非!”
                        电话另一端长久地沉默,安静得好似呼吸都已停滞。折原临也的耐心从未有哪一刻流失得像现在这么快,他已经想挂电话了,却又被那种碎玻璃的奇异联想所带来的吸引力勾扯着迟迟未能付诸行动。
                        “……学长,您为什么这么生气?”忽然又恢复正常的称呼让折原临也毫无征兆地产生了一种心悸的错觉,耳畔响起的轻微叹息刺激着鼓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想象对方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什么为什么——”折原临也恶狠狠地说。
                        因为——折原临也冷不丁僵住。
                        因为他嫉妒啊。
                        岫野椋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也要保住的日常,如今却被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舍弃了,甚至还愿意主动给他打电话——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能迫使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用“毕生的愿望”作为代价都在所不惜呢?岫野知和子都过世这么久了,水户清见也没回来过,那个人想必不会是森岛直辉,因为森岛直辉就是为了守住她的安宁才把她变成了那个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但凡他在都不可能允许岫野椋去掺和粟楠会的事——那又能是谁呢?折原临也只知道,那个人对于岫野椋而言,肯定比森岛直辉还要重要,一想到这里他就恶心得想吐。
                        岫野椋为了别人背叛了她自己多年的愿望,她那种无能而令人作呕的爱意,又不知道被自说自话地泼到哪个人身上去了。折原临也觉得屈辱。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又紧了几分,指关节微微泛白:“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你这个人蠢得叫人生厌啊……”
                        折原临也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揩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脸皮极厚地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是个情报贩子,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您还真是喜怒无常啊。”“你有意见?”“那倒也无所谓。”
                        岫野椋心想,折原临也上一次这么骂她,好像还是桃川瑞穗找人堵她那会儿。她其实想说,他不必为她担心。日常可以抛却,破灭的愿望也可以重新争取,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可以再次回到她期待的生活,而今已没有任何人能轻易越过她践踏她的人生——她原来是想这么说的。可粟楠茜这个名字又突如其来地攥住了她的神经,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的耳鸣。茜的名讳像一个扎根在她思绪深处的咒语,总在她神思松懈的时候悄然出现,它叫她警醒、叫她不得安宁。
                        因为在毕生的愿望之前,有更重要的东西。岫野椋发觉自己并不记得那是什么,但她意识里却有个顽固的声音时时刻刻提醒她,那是她必须牺牲一切去守护的东西,是她的责任,是她被赋予的支持她活到今天,乃至走向未来的尊严。她非这么做不可,否则就是有罪的。
                        “您开价吧。”岫野椋说。“我倒也不想端架子说我的情报价格不菲——但说心里话,我真的非常想为难你一下。”折原临也很少这么直白地说出他的意图,不过他现在心情不好,所以坦荡得有些恶毒,“你要不要接受呢,小椋?”“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吧。”“你当然有。”折原临也嘲笑道,“不蹚这浑水不就行了?就当你今天没有到过池袋,没有见过任何人,更没有打过电话给我——就装作你不认识我,这不也是小椋认为的最理想的状态吗?”
                        “确实,那样可能会比较好。”岫野椋抬起手,拂开额前碎发,去寻找那道已然消失的疤痕。有一瞬间她觉得那疤痕实则经久不愈,它一直都留在她心上。她垂下手,换了一种强硬的口吻:“但是没办法,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您想为难我就尽管放马过来,学长本来也不是那种会考虑别人心情的好人吧。”
                        “……”折原临也被她堵得一时语塞,他磨了磨后槽牙,好容易才按下再次破口大骂的冲动,“这样吧,我会告诉你粟楠茜的下落;与此相对地,在这次事情结束之后,你要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们之间就算两清,如何?”
                        “……成交。”


                        IP属地:中国香港62楼2023-12-2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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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钟后,来良学园第二操场旁路某处建筑的屋顶。塞尔提·史特路尔森正俯视着下方。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错综复杂——她接受委托,保护名为粟楠茜的小女孩,而粟楠茜被两个俄罗斯人劫走了,其中还有一个胆子大到在大街上堂而皇之使用反器材步枪的女人。加之相熟的龙之峰帝人、园原杏里也出于匪夷所思的各种因由被拉入了这次的漩涡,塞尔提·史特路尔森是个远比许多人类更具备常识和普世道德的妖精,本着“答应了的事必须认真负责到底”的原则,一路跟踪到了来良学园,而目标人物粟楠茜,不出所料应该就在下方路口的车里,第二操场后面的仓库内则陷入了混斗。
                          塞尔提正紧张地关注着两边的动静,极为突兀地,继扛着机车的平和岛静雄之后,又有一名意料之外的关系者闯入了视野——硬要说是关系者的话,恐怕略失妥当,毕竟塞尔提和岫野椋也不过一面之缘,托岸谷新罗的福,那短短一面也充斥着尴尬和不愉快。
                          那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偏偏挑在这种麻烦横生的时候。
                          塞尔提诧异地注视着岫野椋踩上学校围墙的砖台,单手攀住铁栅栏,双腿一蹬纵身翻入栏杆内侧,立稳脚跟后,径直朝第二操场走来。
                          与此同时,从第二操场入口疾奔而去的人令塞尔提的神经顷刻间紧绷起来,也就无意再关注岫野椋。从那个人从凹凸有致的身段来推测无疑是女性,身着黑色骑手服,面罩式头盔将面貌遮去,这个昨天在池袋街头以重型狙击步枪向塞尔提开火的女人——从俄罗斯军火商社叛逃的杀手瓦罗娜此刻正全速奔跑,而一直处于塞尔提监视范围内的卡车也向着瓦罗娜打开了后车厢盖。
                          伴随着平和岛静雄的怒吼,重达一百公斤的机车被扔飞,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度砸中不远处的树木,惊天巨响之后碎成七零八落的残片——兴许不久以后“池袋干架傀儡”的奇闻轶事中又得添上一笔“曾把重机车扔向天空”,不过塞尔提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瓦罗娜被平和岛静雄追赶着,纵身跃入车厢后迅速扛起狙击枪,返身瞄准平和岛静雄,毫不犹豫地开枪连射,可惜5发子弹全部被躲过。更糟糕的是,车厢里的人质粟楠茜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塞尔提拍了拍爱马克修达的脖颈,漆黑的机车发出亢奋嘶鸣,而后沿着建筑立面飞速俯冲下来,直追向旁侧的明志大道逃逸的卡车而去。着地后,克修达为了缓冲产生了一瞬间的停顿,在这短暂的时间段内再次产生了惊人的变数。
                          ……
                          塞尔提感到后座一重,她迅速扭身。不知何时窜到身边的人双手撑住后座,提腰分腿跃了上来,转眼间稳稳坐下,她平静地看着塞尔提,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久不见,塞尔提小姐——多余的寒暄请容待稍后,如果您是要去追那辆卡车的话,请务必携我同往,感激不尽。”
                          塞尔提虽然很想大声惊呼,可惜她一来没那机能,二来没那闲心,她的回应只能是一把油门拧到底。机车以上百迈的速度飞驰,与卡车的距离缩小到千米以内,劲风扑面,岫野椋捋开被风吹乱遮挡到视线的头发,双手扶住塞尔提的肩,踩住机车两边的踏板,从后座上站了起来。
                          平和岛静雄已经冲进了卡车车厢。瓦罗娜撤了两步刚要架枪,就被平和岛静雄单手抓住枪管,然后硬生生捏瘪。
                          危险啊静雄!!还有后座的那个,不要随随便便地站起来啊?!
                          塞尔提在心中无声呐喊,不想头顶却传来岫野椋冷淡的嗓音:“KSVK 12.7,科夫罗夫大口径重型无托狙击步枪,这种级别的枪出现在东京街头未免太超过了吧——不过徒手就能让KSVK报废,还是平和岛君更离谱一些……抱歉,塞尔提小姐可以再靠近一点吗?还差一百米,就能进入射程了。”
                          瓦罗娜抛下报废的KSVK重狙,立刻下蹲一记扫腿,试图将平和岛静雄从车内踹出去。平和岛静雄用一只手抵住卡车车兜的厢壁,硬接下这一击,纹丝不动,反而是瓦罗娜的腿脚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她与平和岛静雄拉开距离,拔出别在腿上的备用手枪。
                          岫野椋见状,迅速将手探进风衣下摆,摸向绑在大腿上的皮革软带,瞬间出枪,双臂架平,掌中是一把短小精悍的手枪——经过改装的SIG-SAUER P228,配13发9mm帕拉贝鲁姆手枪弹,是她最喜欢的配置。
                          ——砰!离膛的子弹高速旋转撕裂空气,裹挟着灼烫的温度扑向目标。
                          锵!瓦罗娜一惊,原本指向平和岛静雄面门的枪口被一股锐利的冲击撞开,偏离了方向,虎口被震得生疼,手掌顿时麻痹。她扭过头去,和岫野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是人类,和这个怪物般的男人一样,是完完全全的人类!
                          瓦罗娜当即下了判断,没有黑机车和戴眼镜的女高中生身上那种违和的异质感,那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而且——瓦罗娜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觉得,黑机车背后的那个女人,和她是一样的:她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跨越种族、地缘以及人类文明史所能涵盖的一切区分概念,奇迹般共享同一种贫瘠与匮乏。
                          她们没准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才被生下来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瓦罗娜心中就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是喜悦吧,找到同类的喜悦,渴望杀掉同类的激动和狂喜。
                          瓦罗娜毫不犹豫地将手枪换到左手,瞄准了岫野椋的头颅。岫野椋当即向后仰下,单手撑住坐垫,抬起腿整个人向机车单侧翻倒,重心突然倾斜,塞尔提差点失衡,同时腰部作为支点被岫野椋狠狠扣住。
                          “请务必稳住,塞尔提小姐,我的性命就暂时交给您了。”
                          啊?!你到底在干吗啊?!!
                          岫野椋全身荡空在车外,仅靠手臂抓着塞尔提支撑住自己才没被甩飞出去。塞尔提不得不扭转车把,机车向卡车侧边打横滑过去,轮胎与地面激烈地摩擦,拖拉出无比刺耳的长音。离心趋势使岫野椋几乎触地的身体再度上升了十几公分,借由短暂的腾空,她打直双腿挺高上身以一个惊心动魄的姿势举起SIG P228。她像个被线牵住做圆周运动的物体,抡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轨迹,在整个人暴露在卡车后厢正面的那个刹那,岫野椋第二次扣动机板。这一枪直接打穿了瓦罗娜的左手,枪械应声落地,与它同时落地的还有再也拉不住塞尔提,因而被甩飞二十米的岫野椋本人。她重重着地后又弹起,翻滚半圈贴地滑出两米才停下来,路面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相对地,曲线滑行的机车猛地卸去一半重量,塞尔提再也无法控制平衡,克修达撞上了卡车。车兜倾斜,没有了瓦罗娜的阻挠,平和岛静雄抱起粟楠茜从疾驰的卡车上一跃而下,塞尔提用影子在空中张开巨网接住了他们,让这惊险的下坠平安落地。
                          而当塞尔提回过头找岫野椋的时候,她看到的只有地面上刺目的鲜红血迹以及摆放在一旁的纸袋。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酒保服马甲。
                          岫野椋已不知所踪。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63楼2023-12-23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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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一厢情愿
                            见到粟楠茜之后,岫野椋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
                            她发现自己难以目视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她的胸膛深处会克制不住地发抖。那个蛰伏在她意识深处的声音一旦捕捉到粟楠茜就会歇斯底里地冲她尖叫:你该为她而死。
                            岫野椋在一阵透支的疲累和隐约的晕眩里,认真地权衡要不要给森岛直辉打电话。可她又不想承认自己这么软弱,刚正式宣告结束治疗不久就又没出息地找森岛直辉求救——她明明已经二十一岁了,在依赖森岛直辉这方面,尽管多多少少挣扎过,却好像全然没有一丁点进步的迹象,还停留在十六岁的水平。
                            明志大道隔街的支路上,岫野椋扶着道路栏杆踽踽而行,任凭伤口暴露在空气里,随着她的动作被一再地牵扯、撕裂。她从飞驰的机车上被甩出去,侧身落地,左臂负担了全身承重,被路面蹭擦得鲜血淋漓,左腿被碎石刮出了一道长长的创口,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走了不到半刻,她就神思涣散几乎支撑不住就要摔倒了——忽地,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岫野椋下意识反手就要拔枪,却在见到对方的面容后怔住。
                            “难以置信……没想到真的会再见到你。”少女惊讶地感叹,接着露出笑容,“你说过,再见面的时候,会告诉我名字的。”
                            岫野椋望着早川纪良,一时失神。早川纪良看上去孱弱依旧,面色却比初见时好得多,眼睛里神采奕奕。或许她二人都未曾想过,那晚随口许下的约定真有兑现的一日——然而这也很自然,池袋就是这样的城市,岫野椋心想,街头巷尾之间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距离,哪里都充斥着肤浅而聒噪的别离和相遇,偏偏就连重逢也表现为无处不在的躁狂征候。
                            “……”岫野椋想要说些什么,最低限度也该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可她已经身心俱疲,就这么阖上眼睛软倒了下去。
                            非常戏剧化的是,在差不多的时刻,倒下的还不只是岫野椋一个人——身在东北的折原临也遭到了淀切阵内的暗算。他接到一通陌生号码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开朗乐观,在措辞委婉地表达了对于折原临也算计平和岛静雄玩过了火,以至于扰乱己方计划一事的不满后,又直率恳切地予以没头没尾的表扬。
                            “虽说是意见……其实就像忠告一样……你的脸长得太漂亮了呢。”“哈?你在夸奖我吗?”“不不,你误会了。我指的是,那样在人堆里会很显眼。你那洗练的时尚感,和人群中的其他人相比也很突出,在好的意义上。不过,我因为职业关系,很擅长分辨那种东西,所以对你而言,混进人群不算太好的隐藏方法呢。”
                            话及至此,折原临也的脑海里浮现起微妙的不协调感,而在那“不协调感”进一步演化成“不祥的预感”之前——
                            “对了,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暂时就可以了,能请你休息一下吗?在医院里。”
                            再然后——没有然后了。他感觉被什么人撞了一下,低下头时,侧腹位置的衣衫洇透出一滩诡异的暗红。就这样,立志成为幕后黑手的男人,在无人问津的幕后被人猝不及防地黑了一手,当街一刀捅倒在地,干脆地失去了意识——结果就那样被送进了医院,无法预想翌日的新闻里,他的名字将被全国播送的事。
                            啊对了,还有件无关紧要的事也顺便提一下,发生了这么多混乱事件的日子着实值得纪念,毕竟所有牵扯进来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在自己的道路上向前迈进了一步,不管那道路通向的结局是好是坏——
                            今天是5月4日,折原·情报屋·幕后黑手·自作自受的蠢货·临也的二十四岁生日。
                            第二天,岫野椋醒得很早,早川家的客房内没有挂钟,所幸手机被贴心地放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摸到眼前一看,刚过七点,岫野椋打了个哈欠便果断掀开被子坐起身。罩在身上的是干净的棉睡衣,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口也逐一处理过,左臂和左腿都包上了绷带,从打结的手法来看,似乎是专业的医护人员所为。
                            门外传来轻喊。“早上好,醒了吗?”“醒了,请进。”“感觉如何?”“已经好多了,承蒙照顾。”“不必客气,因为昨天你突然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擅自把你带回来了。”早川纪良搬过一把凳子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姿非常端正,“我父亲是负责外伤急救的医生,所以包扎处理这方面我也懂一些。你身上的都是皮外伤,这两日稍加注意的话,隔些天就能好了,不会留疤,请不必担心。”
                            岫野椋沉默了片刻,继而改坐为跪,欠下身去:“真是非常感谢。”早川纪良连连摆手:“啊,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客气……”“椋。”岫野椋直起身直视纪良的双眼,吐出两个短促的音节。“哎?”“岫野椋,这是我的名字。我答应过会告诉你。”岫野椋停顿了半秒,“直接叫阿椋姐就行了——你年纪应该比我小吧?”“……好,阿椋姐。”早川纪良开心地笑了,“请多指教。”
                            岫野椋微微勾了勾嘴角,唐突而短暂地回想了一下折原家的双胞胎。她发觉她很难比照着早川纪良的年纪去想象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而今的模样,她们始终是她十六岁记忆里小女孩的样子。或许所有小女孩在长大时都会有一部分停留在过去,没有被流逝的岁月带走,那些被留下的剪影最终都会被整合成相似的样子,就像是过往的坐标,方便被不断地强化某种与之相关的概念和印象,就好比是……
                            ——粟楠茜。
                            岫野椋觉得额角忽地抽痛了一下。
                            她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冷静地审视昨日发生的事:四木打来了电话,说茜小姐失踪了,要她帮忙,若是情况不好,她可以直接开枪击毙绑匪;事出突然,她对如今的池袋以及这里的人、事太陌生,于是想到了苍川泽奈曾经提过的情报贩子,折原临也;似乎是某种歪打正着的好运眷顾了她,她从折原临也那里得到了粟楠茜的下落;她抵达来良学园的时候遇到了塞尔提·史特路尔森和平和岛静雄,和绑匪当街对枪,最终解救了粟楠茜,她便功成身退……
                            似乎没什么不对,一切都很顺利,但又有某个关键的症结出了问题。
                            粟楠茜。粟楠茜。这个种在思绪深处的名字,这个留在意识远端的模糊的小女孩的剪影。
                            粟楠茜!岫野椋恍然惊醒。
                            事到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好像根本就不认识粟楠茜。
                            早川纪良独自在家度过黄金周,她的父母去冲绳岛旅游了,她顺理成章地邀请岫野椋留下来多休息一会儿,因为她的脸色很差。岫野椋欣然答应——她与早川纪良在她摸到安放在枕头底下的SIG P228的时候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们都是不会轻易过问他人阴私的性格。早餐过后,早川纪良把电视机遥控板塞给岫野椋,自己则收拾好碗筷转身进了厨房。岫野椋随手拨了几个频道——事实上她完全不晓得该看什么频道,只是一边摁着遥控器,一边再次考虑到底要不要给森岛直辉打电话,告诉他她的记忆又出现了紊乱的迹象。她并非又习惯性地寻求森岛直辉的庇护,而是她意识到粟楠茜这个概念的出现于她而言太过反常,恐怕已经超出了她自己的控制。
                            “从东京来的旅行者折原临也先生,在街上遭到不明身份者袭击……”
                            新闻播报传进她耳朵里的时候,她甚至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在说什么。
                            “在车站对面的街上,周围目击群众忽然发现折原先生腹部流血倒在地上。现在折原先生正在市内医院接受治疗。据警方调查,是因腹部被利器刺伤导致流血昏迷,具体情况尚待折原先生的身体恢复之后再作询问——”
                            岫野椋的瞳孔瞬间缩紧。她从来不曾有过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心脏搏动得过分剧烈,以至于喉头翻滚起血腥味的错觉。晨间新闻的这则报导不痛不痒,几乎让她以为这不过是时时刻刻发生在世界各个角落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折原临也又如何?还不一样是血液鲜红的人类,被人用刀捅了,一样会受伤,一样会死。
                            播音主持人反复提及“持刀伤人”的字眼,让她忽然间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的事。桃川瑞穗让人找她麻烦,而她失控伤人,差点就要弄出人命,是折原临拦住了她。那个时候的折原临也太冷静了,他处在一个极为安全的距离上旁观她的暴行,将她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神在远望人世的疯癫;可是,当她行将酿成大错的时候,那远望的神又毫不犹豫地一步涉入人间,来到她的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她记得折原临也掰开她的手指,从她手里把刀拿走。他用手帕把她脸上抹得乱七八糟的血迹擦掉,说,这里交给我,你走吧。那总在远观的、冷漠的、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神,有且仅有那一刻,出手挽救了她——要是没有折原临也,她的人生会在那天直接崩溃。岫野椋知道她的心里关着一个残暴而疯狂的怪物,森岛直辉一直以来试图扼死它,为此不惜连血带肉地剔除它与她相连的部分,让她变得残缺不全,而折原临也却在它冲出来的时候保住了她,如此平静地,甚至没有一个惊异的眼神。
                            岫野椋万分痛苦地想起那时折原临也的神情——原来,她是在那一刻得救的,也是在那一刻懂得了为人所爱的心情。
                            “阿椋姐,阿椋姐?你怎么了?”早川纪良伸手在岫野椋面前晃了晃。岫野椋抬起眼看她,却没发现泪水已经顺着眼尾滑下。
                            “纪良……对不起,我得走了。”她站了起来。
                            岫野椋有些痛恨自己的一厢情愿。折原临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森岛直辉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干涉她往后的人生,却还是在决定离开她之前和她重提旧事,说出当年他出于种种顾虑而选择缄口的猜测——当年射击部发生的那些事,从挑唆桃川瑞穗、陷害水户清见,到帮助岫野椋在关键时刻反将一军瓦解了射击部,从头到尾谋划了这一切,并且隐身在暗处推波助澜的人,就是折原临也。而他最终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于小小一个射击部的钩心斗角,他借着这件事在水户清见和岫野椋之间埋下了引线,最后在岫野知和子猝然离世的关键时间点点爆了炸药——他的意图,从来都是毁掉岫野椋平静的生活;而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借作践岫野椋恶心森岛直辉。他很早就察觉了森岛直辉和岫野椋之间隐秘的联系,折原临也真正想针对的人是森岛直辉,而岫野椋不过是他显摆自己手段的一个道具罢了。
                            岫野椋丝毫不怀疑森岛直辉说的都是真的,折原临也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她在来良学园和他重逢时,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也仍旧极端敏感和警惕他的接触——这个层面上说或许还是森岛直辉更胜一筹,在折原临也那样重创她之后,他依旧成功地剥除了所有创伤经验让她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可在森岛直辉看来不尽然,他为了处理岫野椋对折原临也的感情,不得不选择代偿性移情,甚至在为她恢复记忆后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对折原临也难以自洽的爱慕。
                            岫野椋心知肚明,要是折原临也带给她的真的只有痛苦,那就好了。正是因为他曾将她当作一个完全的人来爱,才让她锥心地意识到自己的残缺和不完整。
                            她无可奈何。她对折原临也说过,她救九琉璃,不是为了让他亏欠她。而折原临也说,那就当作是他想欠她的。他为了他自己对人心扭曲的贪欲和好奇心,为了让她变成人,便不惜以神的心去爱她,让她破碎,让她痛苦,让她找回真实的生活——岫野椋在此时此刻才开始有一点儿相信岸谷新罗说的话,折原临也是真的为她动过心的。
                            然而十六岁的光阴早就不知所终,那些爱意也早就满目疮痍。她现在才一厢情愿地拾起这些回忆实在太不是时候……太迟了。
                            岫野椋这么想着,一步迈入了池袋荒诞不经的昼日光照里。她在这一刻得以和五年前从她的手中把刀拿走、为她擦去血迹的折原临也感同身受——当年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她的身边,而今,她就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到他所在的地方。
                            她必须去见折原临也了。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64楼2023-12-23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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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在世为人
                              是夜,关东某市医院内,丧失了大半行动力的情报贩子正好整以暇地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不知姓名的到访者。
                              他在关东遭袭的新闻是早上播出去的,动作快的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到了——折原临也非常认真地列出了一个很长的名单:平和岛静雄、园原杏里、矢雾波江、纪田正臣、那两个俄罗斯杀手,还有粟楠会的人……想要趁他病要他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到底会是谁不远万里赶过来呢?如果真的一个都没有,比起幸运,他更觉得无趣。现在的折原临也好似第二天要去春游的孩子,内心膨胀着一股莫名扭曲的幸福感。虽然腹部的伤口还一阵阵地抽疼,但就连这种疼痛对他来说,都成了无聊现状的一种调剂。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当睡意逐渐蔓延开来,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滑泥鳅似的钻入他的耳朵。
                              ——来了。与夜晚寻房的医生护士的脚步声不同,是那种在刻意隐藏自己行迹的脚步,但又无法将声音完全掩盖,使得折原临也恰好能听到这动听的旋律。
                              ——会是谁呢?如果是平和岛静雄的话,肯定不会发出这种鬼鬼祟祟的脚步声,而那些俄罗斯人也不屑于这样蹑手蹑脚……应该是粟楠会的人吧?就在他这样思考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慢慢推开,接着,一个身影迅速从门扉半阖的缝隙间闪了进来——病房中出现了一个表情阴暗的年轻女子。但与她阴郁的表情所不同的是,她坚定的眼神在照进病房的稀疏星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死死地盯着折原临也。
                              “终于……找到你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憎恨以及终于寻得仇人的狂喜。
                              “哎,啊……”折原临也一脸不可思议,用发自内心的真诚声音问道,“你是谁?”
                              场面一下子变得荒诞至极。折原临也试图去理解眼下这简单而又蕴含着奥妙的现状:现身面前的是一个面露杀意的女人,手中的刀子也明确地彰显了她的意图——而他压根想不起来这个女人是谁。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他和这个女人之间谁比较像个笑话。
                              岫野椋在安静的地方走路时习惯不发出一丝声响,如此一来,她推开病室房门的时机就更显得她像一个从无名的黑暗里冒出来的幽灵。
                              而彼时折原临也正抱着间宫爱海笑得丧心病狂,满是温存地回忆着一年前青涩的自己。间宫爱海一脸被震撼到眩晕的表情终于在看到岫野椋时变为了忍无可忍。可她却没有立刻反手推开折原临也,而是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瞪着岫野椋。
                              “你谁啊?”
                              可岫野椋对杀意和视线天生敏感,她明确地感觉到,间宫爱海虽然望着自己的方向,但浑身上下的动势和意图都朝向折原临也——她的询问并不真正指向她。岫野椋眨眨眼睛,忍不住拎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确认道:“我吗?”
                              间宫爱海已经收回了视线,她的确不需要岫野椋的回答,而折原临也却骤然被这碎玻璃一般的嗓音惊醒了——间宫爱海想要的就是这个瞬间。她看准了折原临也分神的间隙,一把推开他,捞起方才被他夺走又扔在床铺上的刀,扑向了他。
                              间宫爱海用上了浑身的力气,这一刀捅得很快,时机和位置也很好——就算不做任何变通,就保持这个动作一直线捅过去,在折原临也倒进床铺的时候,刀尖正好能刺进他的肺部,他会死得很快,而且很痛苦——尘埃落定了。
                              ——!
                              刀尖在距离折原临也只有几公分的地方猛然停了下来。间宫爱海一愣。
                              比她的刀更快的是岫野椋。她完全没看清楚这个女人是以什么动作眨眼间就来到病床前的。岫野椋单手扣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止住了刀尖突进的势头。间宫爱海条件反射挣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像是被焊在那里一样纹丝不动。“把刀放下。”岫野椋平静地看了间宫爱海一眼,那一眼里居高临下的意味让间宫爱海毛骨悚然。
                              “……”她张了张嘴,甚至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岫野椋眼尾里的那种冷漠的平静已经快速转变为了不耐烦。她没有放手,原地转身旋了半圈,从腰侧摸出枪来,枪托重重地敲在了间宫爱海的肩颈,间宫爱海顿时昏了过去。
                              岫野椋一边扶着间宫爱海把她放平,一边毫无诚意地同折原临也道歉:“抱歉,我不太擅长对付这种……”岫野椋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捉奸在床的场合。”
                              “哈?”折原临也皮笑肉不笑地坐起身。岫野椋礼貌地问:“前女友?”“一看就知道不是吧。”“呃,前妻?”“你是觉得我的女性关系最后都会发展到要拔刀相见的地步吗?”
                              岫野椋回想了一下折原双子和折原临也的关系,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折原临也想要翻白眼了,他解了病号服的扣子开始换衣服,岫野椋自觉地背过身去,顺手把枪收回了枪套。
                              “小椋怎么过来了?”“因为看到了新闻。”“不是问你那个。”
                              ——岫野椋是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的。在今夜可能到来的人选里,折原临也从未考虑过她。目前来说,岫野椋与他之间既没有值得她专程过来补刀的深仇大恨,更没有能促使她过来搭救他的深情厚谊,尽管他的确为她所救。折原临也走到她的身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让她转过身来,垂下视线看着她,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你想起高中时候的事了?”岫野椋一惊,旋即否认道:“您指什么?没有。”
                              “撒谎。”折原临也不留情面地拆穿她,他抬起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抚过她的眼尾,哀叹似的低声说,“你现在……分明就是在用十六岁时的眼睛,看着我。”
                              自岫野椋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折原临也就能强烈地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因为那是属于十六岁的岫野椋的眼神,温柔、丰沛而静默,曾长久地留存在折原临也的记忆里,经年地提醒他屈辱的错爱和懦弱。他顺手拨开岫野椋额前的碎发,几乎是分毫不差地贴着他印象里的位置摸过去,恍然发现那片肌肤光润细腻——“……消失了啊。”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呢喃,岫野椋却随着他的动作过电般颤抖了一下。
                              “你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来见我?”折原临也又问了一次。
                              岫野椋既然想起来了,那总该问他要一个交代的,为了高中时的那些孽缘——不然他们何必在池袋重逢呢,毫无意义的相遇是不会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啊。
                              岫野椋想了想——她看上去居然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后道:“刚才,我在外面,听见您说您爱她。”她冲间宫爱海歪了歪头。“是说人类啦。”折原临也如此辩解——他头一次没有用那种兴高采烈得有些疯癫的口吻说出他爱人类的言辞。而岫野椋知道,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折原临也仍然那个站在高处远望人间的神,以玩弄人心为乐,丝毫没有自觉。
                              “那,您能不能爱我?”她向着窗外渐起的黎明抬起脸来,认真地问道。
                              折原临也几乎被这一问重创。他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站住,故作轻松地回答:“做不到,因为小椋从以前开始,就是个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啊。”
                              他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的——不是因为这话伤人,而是因为这话发自真心。折原临也习惯了虚与委蛇,语言是他最纯熟的武器,几乎到了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而当他选择坦诚的时候,则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这场战争。
                              “原来如此。”岫野椋却轻声笑起来,“学长果然很聪明,能看透很多事情的本质,怪不得森岛医生总对学长念念不忘。”折原临也顿时脸黑——谁想在这种时候听见森岛直辉的名字?
                              “不过,能当面和学长确认这件事真是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岫野椋看上去很满足,像是终于把什么长久以来的负累放下了。折原临也感到不可思议:“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的吗?”“是啊。”她点点头,“因为我在恢复记忆后想起,十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在学长这里得到过为人所爱的感觉——那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我很在意,所以就想来和学长确认。”
                              咚!
                              “你,你说什么……”折原临也一下子脸色惨白。
                              “桃川瑞穗找人堵我那一次,学长挽救了我,我是在那一刻,触摸到真实生活的边界——我当时就站在那摇摇欲坠的一线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渊,是学长拉住了我。我问学长为什么要替我顶罪,我救九琉璃不是为了让您亏欠我什么,您说,是您想欠我的。”
                              折原临也突然伸手死死地捂住嘴,觉得他忍不住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了——爱意,他最害怕的、令人作呕的爱意,那些爱意不顾他的愤怒和惊惧,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出他的嘴巴。原来那不是十六岁的岫野椋给他的东西,而是原本就滋长在他自己的身体里。折原临也大梦方醒般地意识到——十六岁的岫野椋或许根本就没有爱过他,恰恰相反,是他偏执而癫狂地注视着她,是他在毫无意义地爱着她,最终也是他,先一步从那种绝望的爱意里退缩。
                              “我想了很久,‘想欠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岫野椋仍在平静地陈述,她越是平静,折原临也就越是对她的醒觉感到恐慌,“我知道森岛医生是没法给我答案的,我不能问他,只能自己思考——最后我想,那或许就是为人所爱的感觉,我也是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岫野椋是在意识到折原临也的爱的时候,才真正成为“人”的。可是,神还是不要涉足人世为好,就让他远望,让他旁观,她的心情会让他不复清白。
                              “学长说得没错,我是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恐怕没有办法像普通人类那样去爱别人,所以,如果说您没法爱我,那只是我的错觉的话,我反倒更轻松些。”岫野椋坦然地微笑,“其实,我明白学长对我的期许——我姑且将那种意图理解为‘期许’吧,您希望我变成‘完整的人’,对吧?倘若您真的爱我,那无法给您对等的回报会让我有负担;但既然您做不到,我也就不必回应这份期待了,毕竟,要变得‘完整’,也是很辛苦的啊。”
                              折原临也听出了她话里那层意思,他很想反驳不是的,他利用岫野知和子的死伤害她,那单纯只是出于一己私欲想要伤害她而已,为了打碎森岛直辉最完美的作品。
                              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折原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岫野椋的可怕之处:连如此巨大的创伤都能轻巧地一步越过,此身已坚不可摧,此爱或可爱世人。
                              “不过还是谢谢您,学长,或许那段日子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没有一个好的收场,但我还是心怀感激。”岫野椋的话语像一把钝刀,从折原临也心上缓慢地、温柔地拉过去,让他鲜血淋漓,痛得持久,“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还是能肯定,我是喜欢过学长的。也许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爱别人很困难,但我确实曾有那么一瞬间……”
                              折原临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得以在世为人。”
                              折原临也得到塞尔提·史特路尔森的头颅之后,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人类之上的存在并为此狂喜,可现在他却惊惧于他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岫野椋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已然完整了,而折原临也却成了残缺不全的那一个。
                              神没有办法像人那样去爱另一个人啊,神又何尝是完整的呢——神也是在被爱的时候才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既然学长现在也没事了,我就先告辞了。您也早点离开吧,可别再等着下一个仇家找上门了。”岫野椋贴心地提醒他,尔后欠了欠身转过身去。
                              她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一双手从她身后环住她,将她拥入怀中。
                              “那不是你的错觉。”折原临也低声道。“欸?”岫野椋怔住。
                              “是,像普通人一样去爱别人是很难……”他满含苦涩地说,“但我会爱你,我会竭尽全力,所以……”
                              他低下头,颤抖着将前额抵在她肩头。神向人类如此恳求——
                              “爱我吧,岫野椋。”
                              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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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中国香港65楼2023-12-23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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