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巫云|终章
丧钟响彻整个王庭,照夜清终于回到了锦官城。云大不清楚她与萧朗的情爱恩怨,只替狐狸姑娘舒一口气,往后同哥哥说话,不必再用黄纸丹笔、太繁琐。也替南国的巫女庆幸,此生第一次服丧献给了同样的异乡人、而非她遥远的沉重的故国。
阏氏的葬仪漫长,夫人也是、贵妃也是……还有那样多云数不清的人,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脱不下丧服。死亡就像传染病,而巫女的谶言得到了验证。于是她终于心满意足,请萧朗再渡春山。
我困锁在这里,整整七年——云今年二十三岁,青春容颜还未来得及衰败,却不愿再留给萧朗一面。她听见素白长裾拖动时的窸窣、听见萧朗推门又踱步、听见自己久未开口后变沙哑的声线——郎君送我七年光阴苟活,今天我要将恩情还报。
南国的傩面替代了鲜红的图腾,盘铃乍响。白麻轻盈,比厚重的神服更容易起舞。黄纸占符飞舞环绕、直到湮灭在火光,云听见自己再度唱起那些本以为早已遗忘的、古老冗长的神歌。那是萧朗所不能理解的咒文、却是融入她魂梦的骨血底色——
所以萧朗,到最后,我照旧只有自己。
这样就是最好。

“只要有足够的真心,我们能逆转死生、悖逆神鬼。”
“巫人就是,同阎王与判官相争。”
那是曾经给予过照夜清和郑想容的叮咛与建议,故人已逝,云却还没来得及遗忘。她的二十余年子息缘薄、又少交游,所仰赖的无非一套神器、一个萧朗。如今她又要用真心、抑或性命,偿还给不信神佛的陛下。二十三年悲短命,她不在乎。只是欢欣于这特殊的命格、单薄的身躯,此刻终于归属了她自己——用来做盛放帝王之命的容器,向满天神佛叩问。
陛下,你是否明白自己造下这样多罪孽?郎君,你是否清楚自己欠下这样多情债?
天神回应我,这些都是你的命运。这些都要你来偿还。
灵山有十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小狐狸曾经称赞过,我一定是他们最最出色的后裔——那你呢,小狼王,你愿不愿意相信?
你的妻房与妃妾,她们都好可怜。命途多舛,或者去国离乡,或者生离死别。她们被你困在这座禁庭,再也走不出去,用宫门或敕封、爱怜或怨恨。漫长而无趣的光阴里,青春被消磨,又将性命填付。
我也是。
你曾经手刃过的敌人与爱人,你还记得请所有人的名姓吗?天子佩剑那样锋利,这杀器唯一的好处是足够利落,痛苦或许会短暂些。凡人太单薄太可怜,鲜血喷涌时他们一定会清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喉舌里都是陌生的腥甜。
我也是。
你御园里栽植着的草木,其实它们与神明无异。没有情爱与使命、族群与血缘,这一生就会快活轻盈许多。但或许也会遗憾,为这未曾倾付真心的岁月、死前没有牵挂的生命。
我也是。

你的一生就快要走到尽头。我也是。
碧落黄泉、九重幽冥,你——你们,都不会再见到我。我以凡人之躯向上天发问过太多次,想必神佛早已不耐烦、又深恨我贪婪。我的太阳神、我的君王、我的恩人、我的丈夫,你不会再遇到我的魂灵,连同我的故国与故友。
所以如果想再见,奈何桥边是错误的地点。来生、来生我不会再做凡人,神佛的厌弃是我即将谋面的故乡。来生我大抵会作一片真正的云,霞光也好、阴翳也罢,迅速弥漫天际又倏尔消散,永远湮灭在天与地的恒常。这世界上的神鬼、爱憎、草木,再也没有我的魂灵,再也与我无关。
萧朗,你在听吗——
我终于还清了你的一切。我死也瞑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