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乔 - 南有乔木
西夏最美的人,是平阳公主李南乔。她是皇后之女,是西夏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她姿容绝世,艳丽无双,西夏皇帝曾为她一句戏言而在皇都种下了满城的桃花,她酷爱纵马游街,满城的少年郎都曾对李南乔起过心思。可她谁都不爱,李南乔爱穿红衣也爱穿黑衣,不管如何,她永远都是最显眼的那个,京中贵女们看着她的那张脸,心中恨得牙痒痒,因为只要李南乔在,别人永远都只能是陪衬。
李南乔是放肆张扬的,她看不起她所有的兄弟,因为她的确比其他所有皇子都更加聪明,她十三岁就可以为她的父皇解决难题,十五岁的李南乔,已经是西夏皇帝最得意的孩子了。她插手国事,为父皇出谋划策,她是西夏最耀眼的明珠,她是平阳公主李南乔,她曾在自己最爱的桃花树下与父皇约定,待她十八岁,待她证明自己比所有兄弟都要更加出色的时候,就要......
她不相信突厥人有那么好心,她也不认为西夏能打得过齐国,而就算答应了又能如何呢?齐国有方嘉康,有姜泽,打赢一个王广兴又能怎样?能改变局面吗?就算能打下,就算齐国不管旁的,难道西夏还能打得过突厥吗?
李南乔当即就驳了那个突厥人,她准备将那人请出去,可最后,不知怎么,那个人还是搭上了西夏皇帝的线。结局自然如她所料,李南乔本想从旁支里选个女孩子去和亲,割地,赔款,送人,即便掏空西夏国力,也必须要平息齐国之怒,否则,百姓将无宁日。
她是春日出生的,是桃花盛放的时候,可是她十八岁那年,李南乔没过上生日,她成了被放弃的牺牲品。她即将要以贡品之身入齐,为西夏的探子潜入吸引目光,李南乔不愿意相信,她怒吼,她发狂,她问自己的君问自己的父,她说,
“我是你最优秀的孩子,我有那么多姐妹那么多兄弟,你就要为了那群废物而放弃我?为什么?你分明答应过我了!你分明答应过我了!下个月,下个月就封我为皇太女!父皇!你要为了那群废物放弃未来的储君?!!!”
李南乔没办法回忆当时她听到了什么,她不敢去想,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会被这样的画面惊醒,她为此奋斗了那么多年的目标,被一朝击碎,她不是西夏未来的皇太女,她也不会是西夏未来的女皇。她有头脑,她有手腕,她曾经真的那么认真的认为自己会是西夏未来的储君,她认为只要她可以胜过自己所有的兄弟所有的姐妹,那就可以被父皇承认。
可不是的,不是努力就会有回报,也不是优秀就会被认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是,她错了,她不应该妄想手握权柄,她也不该将父皇似是而非的话语当做是默认,她不该被父皇抱在怀中玩耍奏章,她不该因此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父皇,让我产生妄念,纵容我的妄念,并使它肆意成长的人,是你啊。
在春日,她踏上了前往大齐的路途,西夏的平阳公主死在那年春日,她为平阳公主痛哭一场,而后她站了起来,李南乔不甘心去死,她想,自己如今要扰乱大齐的朝局,她要活,她要为西夏争取存活的时日。
李南乔,要活。
她知晓自己此行会面对着什么,那些龌龊的手段,那些对待物件儿的招数,她从前无力改变的东西,如今都将要一一应验到她自己的身上了。李南乔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害怕,她无数次想要就此了结,可是她又不甘心,凭什么她要如此就死,她背着所有西夏人的骂名,那些曾经爱她的人,那些曾经将她高高捧起的人。
他们都恨她。
他们恨没有骨气的平阳公主,他们恨李南乔以贡品之身入齐,他们恨李南乔活着,他们不敢恨齐国人,因为他们掌握着兵,他们也不敢恨西夏皇帝,因为他掌握着权,他们敢恨李南乔,因为她一无所有。
李南乔咬着牙,她颤抖,她不敢哭,她想过血溅当场以全西夏人的骨气,可是她真的不想死,她像只牲口一样,她忍受着一路上所有的磋磨,为的不就是活下去吗?于是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自己没有被抛弃,她是西夏皇室最优秀的皇女,她前往齐国,是为了统领暗处的人,她是为了大局,她是西夏最优秀的皇女,这个任务非她不可,如果换了别人,她们怎么能成事呢?
李南乔不断给自己洗脑,她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那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话,直到最后,她不用思考就可以念出一段段的话来,她终于可以笑了。她终于可以运用自己那张绝色的容颜,她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她要大齐的皇帝只一眼就对她难以忘却,她要成事,她要活,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到了大齐,风霜没有泯灭她的容颜,她没有忘却曾经烂熟于心的舞艺,她一遍遍排演,她不断地设计着自己的出场,她忍受着所有的嘲笑与讥讽,她不管别人的想法,李南乔要活。
是完美的表演,她相信自己足够蛊惑众生。
可是上首的人终究不一样,几句话,她就大概猜到了自己被赐婚给五皇子是为何,李南乔敛下眉目,她有些害怕,她深深地吸气,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最后,她安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是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颤抖的手指,她无力抵抗那封圣旨。
尽管那代表着她会死。
她从没想到自己披上嫁衣会是在齐国,在陌生的地方,她不敢动弹,李南乔不确定那位不受重视的五皇子会不会来,那位,不是和她一样么?她是五皇子的试刀石,五皇子是皇帝眼中不被信任的皇子,李南乔敛下眉目,端坐于床上,她想,难怪西夏会被大齐打败啊。
她没想到五皇子会来,他走倒是在她的预料之中,毕竟那可是五皇子求娶而来的王妃,她想,就让他们自顾自的恩爱去吧,只是五皇子今日先到了她这儿来,王妃怕是不会高兴。李南乔起身,坐在梳妆镜前,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看看窗外的夜色,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她的勇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一种浓烈的悲伤席卷了李南乔的身体,她无声地痛哭,她想到了繁华的西夏王都,可是到后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了。她一夜无眠,脑子很乱,她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所以第二日她起的很早,府中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她打水的时候被下人发现了,他们惊愕于李南乔起的竟然比他们更早。
她梳妆,穿衣,是简单的打扮,李南乔挂着微笑,和女使们说着话,自顾自地跪在外面,她要请罪,以此打消王妃对她的敌意,这同样也是试探,试探这位五皇子,这位王妃到底会如何对待她。她要成事,所以要忍辱,可是她真的很怕,她咬牙跪着,王妃若想磋磨她,那便磋磨吧,她自己动手,总好过面对未知的手腕。
李南乔没想到,五皇子会起的那样早。他和她说着话,那些话就像是小石子,砸进心湖,荡起涟漪,她没有动容吗?有过的。在她的过往被全部否定之后,在她被自己的父亲,被自己的君王,被自己的国家舍弃之后,在她为了成事而出卖色相,在她为了虚无缥缈的目的而挂起假面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吗?
可是怎么会那么残忍呢?听到那关起的门扉声,她想。
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毫无安全感吗?他不能理解孤身入王府的惴惴不安吗?他不能理解身边有一个姿容超过自己的人在身旁为比较时,那样的忐忑吗?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身边有一个她吗?
他知道,可他不在乎。
李南乔站在原地,垂下眼眸说话,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冰凉起来,她僵硬的行礼告辞,她走在夏日的阳光中,可她仍然没有感到丝毫温暖。她和五皇子出行,装出一副坐立难安,装出一副惶恐小心,可她真的,并不能为此产生波动了。
就这样过了一月多,她想着要将那些嫁妆花出去才好,她得讨好王妃,她听闻神医有一副良方,服之可得子,于是她日日去求。开始她跪在门外,后来她跪在院里,神医的夫人几次看不下去,那个老妇人几次劝她离开,见劝不动就给她喝水喂些吃的,李南乔看着老妇人急切的样子,心中却不由得想笑。
其实不用管她的,她真的不在乎身体上的疼痛了,她自虐般的长跪不起,不过是为了求一份平静而已。
后来神医给她把脉,说她怀有身孕,李南乔摸着自己的肚子,却没有什么感觉,一个注定活不下来的孩子而已,她这个注定活不下去的女人,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她仍旧跪在院内求药,神医与夫人都不理解她为何如此,夫人劝她,她如今有了孩子,是不会活不下去的。
李南乔只是笑,她继续跪在院内,神医冷笑,每日却多给她额外熬煮了一碗安胎的药。她喝了药,是苦的,苦味儿一直蔓延到舌头尖儿,她突然想到,自己从前是最怕苦的,每每都要吃山楂蜜饯,宫里有一个姓刘的嬷嬷,做这个做的最好。李南乔看着前方,她突然很难过,可是她真的哭不出来了,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后来神医给了她药,他嘴上凶,实际上却说着关心她的话,她笑着谢过了神医,封了银两,她知道这是在关心她,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动了。
她一日一日地数着自己的死期,直到那日真的到来了。她看着刺目的白光,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她知道,自己必须要为五皇子挡刀而死,方才能把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她知道自己应该流泪,应该说什么话,她要先问五皇子是否安好,她要把西夏的探子交到五皇子的手上,她要劝五皇子持刀,杀谁都不重要。
李南乔说自己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她说着自己从前最喜欢的桃花,她说自己多爱自己的故国,这场戏到现在,终究是要落幕了。她演到最后,借着前面所有的假话,说了一句真话。
“你将我,烧成灰。”
她知道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心希望她活着的人,她早已无处可去,西夏,大齐,西夏的皇宫,大齐的越王府,这些地方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她不要坟墓,也不要碑文,她不要徒留枯骨在世间,反正没人想缅怀她,她也不想长眠地底,至死都不得宁静。
那就化成一捧飞灰吧。
李南乔伸手抓住五皇子的衣襟,她真的很痛,心中却真的很平静,她难得的,因为自己从前一直害怕恐惧的死亡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我要自由自在,我不要做谁的女儿,不要做谁的侧妃,我不要再做国家的公主。
我不要来生。
我是李南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