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这辆怎么样？现在还在我的射程内。”安德里亚匍匐在地，大口径狙击步枪固定在前脚架上，红外准星锁定了两个街区外疾驶而去的货柜车。
“不行。它正要回去和捕猎船会合，货柜里塞满了人，会伤及无辜。”修女与他并肩，跪在天台边缘的矮墙前，火箭筒稳稳地支在肩上。
荞抓着红外望远镜仔细观察：“如果让子弹穿过驾驶室，迫使它停下来呢？货柜的钢板厚度足够，只要不被直接击中，锁在里面的人就不会有事。再不阻止这辆车，他们就会被送回捕猎船里了。”
“不。目标应该是那辆。”修女指了指更远的地方。
“那辆刚被投放下来，货柜还是空的，而且已经超出了有效射程。”安德里亚说。
“所以我需要你击中它的货柜，引爆里面的供氧系统，来场轰轰烈烈的大爆炸。”修女胸有成竹。
“然后呢？把捕猎船引过来，等它的高压气流把我们全都吹飞？”安德里亚不以为然。
修女拍拍她的火箭筒：“没错，把那个大家伙引过来，这玩意就能派上用场。只要给它理想的射击距离和角度，它就能断裂10厘米厚的装甲。”
“好计划。”荞击掌称赞。
安德里亚觉得自己大概是这里最后一个还保有一丝理智的人：“要是你失手了怎么办？城里还有一百来号全副武装的奴隶猎手，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些？”
“没有。”修女干脆地回答，“我的准头挺不错的啊。”
安德里亚趴在地面，盯着她看了很久。
“以前我见过的最疯狂的女人是她，”他指了指荞，又将手指转回来指着修女，“现在是你。”
“你害怕的话，可以去地下室躲起来。”修女挑衅地盯着他。
“开什么玩笑？轰轰烈烈的事情……”安德里亚身旁立着一列口径20毫米的子弹，从高爆弹到破片弹一应俱全，长度几乎都与他的手掌相当，一支支都有拇指两倍粗细。他选出一颗燃烧弹，掂了掂，填入弹仓：“怎么能不算我一份？”
“快，打掉这一辆空车，捕猎船就会停止回收货柜的。”荞踢了踢他。
“嘘，安静。”安德里亚没有理睬她，只顾全神贯注地瞄准。
他平稳地扣下扳机，枪膛闷响。猛烈的后坐力撞在他的肩上，疼痛得如同被灼烫的子弹击穿，从制退器喷出的火药废气在身后吹起一阵尘雾。
相隔两千米外，那辆货柜车停在街心，车灯嚣张地一闪一闪。攀附在车身上的奴隶猎手们跳下车，三五成群地奔向路旁的民宅。
甚至没有人停下来张望一下，看看那声闷响来自何处。没有一个人看见黑暗中破空而来的死亡。
一，二，三，安德里亚在心中默数着秒数。
子弹被钢板吞没。
一瞬间，那辆空载的货柜车向内凹瘪进去，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抽成了真空，接着便极速鼓胀起来。火焰卷着黑烟撞破钢板，如同播种后迅即开放的巨大毒花，一瓣瓣舒展飞旋，挟着火花蹿上高空。
“足够把他们引过来了吧？”安德里亚说。

爆炸持续不断，荞换了副普通的光学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不行，你的准头太好了，那一组的奴隶猎手大概全灭了，根本没人知道袭击是从哪儿来的。看，它纳闷着呢。”
捕猎船笨重的身躯在空中竭尽所能地旋转，徒劳地寻找敌人的踪迹。
“给你们点线索吧。”荞扬起冲锋枪，朝天空打出一串连发。
捕猎船又花了几十秒，才校正了航向。它朝着他们平移过来，速度缓慢得几乎令人不耐烦，喷射的气流在空气中掀起涟漪，隐隐有微风迎面拂来。
修女把火箭筒藏在矮墙后头，赤手空拳地爬到枪缘上，使劲向着捕猎船挥手，蹦蹦跳跳：“嘿！嘿！过来，蠢货！”
一束刺眼的探照灯光骤然投下，笼住了她，仿佛是巨人独眼的凶狠注视。
对峙的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只要一束高压气流，捕猎船就能把修女吹得像纸片一样飞舞起来，从四层楼高的天台坠落地面。即便她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奴隶猎手的货柜车正由全城各个角落疾驰而来，如同闻见血腥的鬣狗在奔跑中形成包围。
修女没有丝毫惊慌与闪避，在光圈中站得笔直。
她的黑发在风中逆光飘拂，一身穿旧了的皮革外套、牛仔裤与粗重长靴，像是个风尘仆仆的行路人，却优雅地屈膝，两手提起不存在的裙裾，从容行礼，仿佛是在演奏会的开场时刻，穿着丝缎礼服在聚光灯下向观众们致意。
捕猎船犹豫了。如同一只丑陋而迟钝的生铁巨兽，它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观察这个渺小得可疑的对手，像是在思考她何以如此肆无忌惮。
过了许久它终于决定，就算这是个陷阱，也只是个不足为惧的蹩脚陷阱。于是它继续向前移动。
残留的红雾已很淡薄，月光直泻下来，在地面投下捕猎船的庞然阴影，滑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向他们靠近，那束雪亮的光柱始终紧紧锁定修女的身影。气流的涌动越发剧烈，扑面而来的风粗暴地推搡着人，耳边呼呼有声。
“孩子们，站稳啦，起风了。”修女腾地跳下矮墙，拾起火箭筒架在肩上，回头冲他们笑了笑，“别待在我背后，小心被尾焰扫到。”
长发在风中乱舞，她咬住划过唇边的一绺，对空开火。
如吐信的蛇嘶嘶做声，第一枚火箭弹疾射而出，尾焰将身后的水泥地面灼黑一片。
捕猎船挣扎着倾侧身体，企图迅速转向躲避，却已经太迟。火箭弹拖着彗星般的长尾飞行，一头扎进船身下方的风压喷口。烈焰在充满油气的喷气管路中流窜，引发一连串剧烈爆炸，接近半数的喷口中涌出火光，气垫的残骸被爆炸的气流吹得四处飘舞，燃烧着坠落。
捕猎船颤抖着失去平衡，向临近的街区滑落下去，船腹擦过隔壁街区面包店的一角，砖石轰然飞溅。它终于在坠落地面之前调整了气流的方向与强度，勉强拉起了高度，在空中晕头转向地盘旋，受伤的喷气系统竭力咆哮。
强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安德里亚和荞躲在矮墙的掩护下，修女也缩了回来，飞快地更换发射筒，填入一枚新的火箭弹。
“让它逃吧，再挨一发，它就要坠毁了！”安德里亚在风压下对着修女叫嚷，“这玩意坠毁在市区里，会害死更多人！”
“打得准就没问题！”修女把挂在胸前的护目镜重新戴好，再次抓起火箭筒扛在肩上，撑着墙缘站起身来。狂逆的风将长发掀得倒飞，她退了两步才站稳脚跟，眯眼瞄准，“我要让它再也……不能捕猎！”
捕猎船失去了半数的风压喷口，像条垂死的鱼，躯体倾侧着浮在空中，暴露出平时从地面无法看见的一半背脊。修女正是在等待这一刻，她毫不犹疑再次开火，第二枚火箭弹出膛，在黑暗的视野中烙出一道光弧，扑向捕猎船脊背后侧。
硝烟弥散，捕猎船的背部留下一块清晰亮红的熔融斑块，向着厚实的钢板深处啃噬进去，蚀出一个直径数米的大洞。可是这一次爆炸造成的损伤仅止于此，熔融的痕迹逐渐灰暗下去，破洞中露出的是另一层粗糙的金属。
修女怔住了，站在那里保持着击发的姿势，长发飘舞，身姿却凝固如石像。
安德里亚和荞戴上护目镜和呼吸器，顶着风压冲出去，把修女拖回矮墙后。这个胆大妄为得有些疯狂的女人，这时候却有些茫然，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怎么回事？”安德里亚厉声问。
“刚才那是最后一发火箭弹了……可是他们加厚了装甲。”修女这时候才像是回过神来，“捕猎船背部的装甲不厚，只要在那个位置开了洞，离引擎室就只有一墙之隔了。一旦那个点受损，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一定会尽快撤退……本来是这样的。”
“那么再补一枪就是了。”安德里亚往他的大口径步枪中装填了一颗高爆弹，他现在已经很熟悉这支威力如同轻型机炮一般的武器，几秒便完成准备工作，从矮墙上方钻出，静静瞄准片刻，扣动扳机。
弹着点异常精准，橙色的烈焰就在刚才修女打穿的破洞中炸开，狂暴的力量喷薄而出，撕去船身的一大片蒙皮。然而烟雾与火光退去之后，碎片纷纷掉落，里面依然有层完整的铅灰色内层装甲。
“多层反应式装甲……这帮人真是学聪明了。”修女恼怒地捶了一下矮墙，“被击中的时候夹层里的炸药就会被引爆，方向相反的爆流相互抵消，它是在用爆炸抵抗爆炸。”
安德里亚冷静地退出弹壳，继续装弹：“每爆炸一次，它的装甲就会被消耗一层。早晚能凿出一个洞来的。”
修女按住了他的枪管，阻止他继续射击：“在装甲耗尽之前，捕猎船就会把我们吹飞！该撤退了。”
忽然，有个声音呼喊起来：“开火！”

那是个年轻而嘶哑的陌生男人嗓音，经过某种扩音装置放大，带着粗糙的哧哧作响的电流声。
有什么东西呼啸着划破迷雾，飞越他们的头顶。不知来自何处的火箭弹刺入捕猎船的背部，夜空中如霹雳轰响，爆炸的强光与炙热扑面而来。
紧接着，从漆黑城市的各个角落，升起了七八道摇曳着尾焰的浓烟，烟弧的终点无一例外地指向捕猎船，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是否命中薄弱点已经不重要了，火箭弹如雨坠落，反应式装甲内藏的炸药四处开花，船身的黑色蒙皮所剩无几，捕猎船像是被活活灼去一层皮，在火焰中颤抖。
“看，有人赞成我的观点。”安德里亚笑了，“还不止一个。”
修女摇头：“别抱太大指望，那应该是从城墙上撤下来的孤儿团的佣兵。他们有个中转仓库在这儿，但是驻留的人数并不多，何况他们还要分出人手去保护仓库。”
急刹车与轮胎的尖锐摩擦声响起，荞探出头去观察，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货柜车正在调头驶向别处。
“这样下去捕猎船要撑不住了，他们是要分头去敲掉那些火力点！”
“好事，至少它们不再全朝着我们涌过来了。”剩下的子弹全是破片弹，穿透力不足，但安德里亚仍然一发一发地持续射击。
“这才不是什么好事！它们散开是因为……捕猎船的目标是我们！”修女在风声中大吼。
奴隶贩子的行动颇快，随着一阵激烈的机枪扫射与爆炸，一个凭空出现的新火力点消失了。其他的火力点也陆续被奴隶贩子找到，进入交火。
而捕猎船此时歪斜着转向，像是被激怒了的跛足公牛，巨大的黑影隆隆有声地向他们碾来。
“它能怎么样？它的每一个喷口都在全力输出气流，才能维持飞行姿态，它已经不能用气流当作武器了。”安德里亚射出最后一颗破片弹，捕猎船离得太近，已经无法击中它的脊背，那颗破片弹徒劳地撞击在船腹的厚实装甲上，迸出一丛弹跳的火花。
“我觉得我们最好找个地方隐蔽一下……”捕猎船几乎就在他们头顶，风声猎猎，腹部的货舱门缓慢滑开，荞仰起头，用望远镜仔细查看舱门内的动静。
一只瓶子翻滚着从舱门中坠落下来，那是只看似无害的酒瓶，半满的液体在透明瓶身中荡漾。
荞突然高喊：“跳！”
瓶子已经离他们很近，近得能看出液体里掺有细碎的黑色杂物。瓶腰处用胶带捆着一只鸡蛋大的迷你手雷，翻转中，一点红光在手雷表面闪烁，表明它的保险栓已被拔掉。
不需要更多的警告，他们三个人同时翻上矮墙，纵身跳向隔壁杂货店的防火梯平台。
手雷爆炸了，油气翻腾燃烧，瓶中的杂物四射飞溅，他们扑跌在平台上。修女离爆点最近，被气浪甩在墙上，昏迷过去，安德里亚的左臂被什么东西拉出一条鲜血淋漓的深口。那东西撞上墙面，反弹回来，叮的一声落地，是颗旧螺钉，大概是瓶中的杂物之一，原本圆钝的钉尖在高速下成了有力的凶器。
殡仪馆的天台完全消失在烈火中，逐渐崩塌，安德里亚捂着手臂粗鲁地诅咒了一句，除了荞肩上挂着的一挺冲锋枪，他们的所有武器都留在那片烈火之中。
货柜车驶进小巷，跳下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奴隶猎手。
防火梯的半腰上有扇防盗用的铁门，平日很少锁上，大约杂货店主人一家正藏匿在家里，那扇门此时已经锁了三重。奴隶猎手们上不来，便绕到梯级侧面，枪口向上指着他们。另几个猎手则留在街上用破门锤攻击杂货店的钢质正门，准备从屋内突破他们身后的那扇窗户。
“下来！”一个奴隶猎手在防火梯下叫喊，“不然就打死你们！”
荞看了一眼安德里亚，那张线条清锐的脸被护目镜与呼吸器遮盖，汗迹与血迹划开额角的尘灰。他微微摇了摇头。她懂他的意思，因为肤色的缘故，投降的结果只能是她与修女被贩卖，而安德里亚被杀。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拉开枪栓。开火之前，她回头悄声说了句：“对不起。”
“下次你再用枪顶着我，我也不会听你的了。”安德里亚苦笑了一下，“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荞咬着牙，打出一串连发。
奴隶猎手们也开火了，子弹如蝗群向上扑来，撞击着侧面的铁栏杆和脚下的铁板平台，震耳欲聋，火星喷溅。
荞向后退缩，避开一阵弹雨。眼角余光中，她看见安德里亚正拖着伤臂，艰难地把失去知觉的修女拽进弹轨的死角处。他们居高临下，火力暂时可以压制敌人，金属制成的踏脚板也能提供几十秒的防护。可是仅此而已，等弹匣耗尽，铁板被打穿，或是敌人从他们身后的那扇窗户中出现，一切就结束了。
街市岑寂，各处爆炸的余火还在燃烧，焦臭的微红薄雾扩散开来，终于笼罩整座城市。诺纳斯失踪已经将近两个小时，她一直不愿去想，他此刻会在哪个角落里，是否及时逃出了奴隶猎手的视野，是生是死。
这瞬间她终于第一次怀疑自己做错了。她曾经以为这是个奇迹，她赌上两个人的性命，飞过数十万公里，找到了她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伙伴。可是奇迹也许只是个短暂的泡影，短短几个小时便会消散无踪，甚至需要以好几条生命为代价。
几个胆大的奴隶猎手提着破门锤爬上防火梯，企图撞开铁门，打通他们与猎物之间唯一的障碍。荞踏上楼梯内侧的扶手，将枪口从铁门上方探出去开火，只听到外面一阵措手不及的咒骂与哀叫。
弹壳飞溅，枪口不住喷吐光焰，后坐力震得荞的肩臂发麻。
每一发子弹出膛的震动，都像是在倒数。
荞知道60发的弹匣即将用尽。
砰的一声，身后的窗户中冷不防传出霰弹枪轰击的巨响。那间没开灯的卧房里藏匿着孩子，不止一个，都吓得按捺不住地尖声惊叫，又被大人先后捂住。隔了厚重的窗帘，她看不见房间里的情景，只能听见抵住房门的沉重家具被强行推开，有人大踏步地冲进房间，又是一枪，细密的弹丸从内侧击碎玻璃，孩子们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
就在同一秒，枪机清脆地咔嗒空响，最后一颗弹壳跳出。荞的弹匣中已没有子弹，在更换弹匣的几秒中，他们三个人的性命将脆弱得像是无壳的蜗牛，而躲藏在房间内的孩子们她更是无法顾及。她缩回铁门后，听见一阵虚张声势的掩护枪击，奴隶贩子们终于冲到门外，沉重的撞锤敲击在门轴旁，立刻顶起一块凸痕。
荞的双手颤抖不已，但令她自己也惊讶的是，这双手却一刻不停地工作着，有条不紊，如同有了独立的意识，根本不受她的操控。
心跳与心跳的间隔拉得极长，时间迟滞得几乎停止流动。房间内霰弹枪的轰击停止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还转回头去瞥了一眼安德里亚。
他竟然从修女身上找出了那支被收缴的磁束枪，倚在墙角，支撑着抬手射击的姿势。奴隶猎手从玻璃的破洞中扑出，无声地倒在窗台上，霰弹枪脱手落地。
安德里亚此时也看见了她，神色顿时变得惊恐，像是她就要在他眼前死去。
这时候荞才觉察锁骨下方火烧火燎，低头去看，一道形如匕首的玻璃碎片深深没入皮肤，尾端突刺在外。她仍然没觉得疼痛，眼看着衣服里缓缓地渗出一圈血迹。
然后终于所有的力气离开了荞的身体，她向后仰靠在墙上，缓缓地滑下去。
铁门震响，陈年的锈渣簌簌掉落，随着每一次强有力的敲击，门轴一寸寸松脱，缝隙越来越大。
来不及了，大概一切都来不及了。
疼痛终于来了，伤口深处仿佛有另一颗红热的心脏在跳动，每次舒张收缩都榨出蜇人的毒液，随着血流奔向全身。时近午夜，气温陡降，可是荞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连手心里都是滑腻的。
凝冻的时间终于重新流动起来，安德里亚似乎在喊她的名字，但是房间里还有别的敌人需要应付，他无法分神过来照看她。荞靠坐在墙根，透过防火梯侧面的铁栏杆空隙，恰好可以看见铅云后隐现的绯红月光。
铁门被撞开了。三道重锁仍扣合在门框上，铁板连着手指粗的门轴合页被撕开，参差地掀起破口。
楼梯上的脚步声，轻浮的笑声，弹匣互相拍击的声音，远处仍在交战的枪火爆响，以及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孩童啜泣，全都逐渐远离。
荞惺忪地眨着眼，如同困倦的人即将陷入无梦的睡眠。
第一个奴隶猎手钻过铁门的裂口，他的枪口横过荞的眼前，指向苦于应战的安德里亚。荞已经无法抬手将枪口打偏，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挫败，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她失去了对身体肌肉最后的控制，一滴泪渗出眼角，顺着脸颊嗒然滑落。
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她听见有人在惊呼。
庞大的刀刃凌空刺下。
黑铁长刀不是人类所能使用的尺寸，刃宽便超过一人的身高，长度更是无法估量，一路刺穿三楼与二楼的楼梯平台，直贯至地。
在突来的阴影覆盖下，奴隶猎手的突击步枪无声断裂，如同拂过利刃的一茎枯草。
遮挡天空和月晕的，是张漠无表情、不见五官的黑铁面孔。十五米高的“魔像”站在街心，俯下头，研究着自己脚下蝼蚁般的人类。它抽回嵌在楼梯平台铁板中的长刀，再度斩击，将货柜车的车头与柜身分离，随即将车头一脚踏成废铁，地面微微震颤。
侧着脸伏在地上的修女像是被那声巨响惊醒，短暂地抽搐了一下，睁开了双眼。
终于有一个奴隶猎手回过神来，向“魔像”开火。停留在窗内与防火梯上的奴隶猎手也随之行动，疯狂地向那尊钢铁的巨像倾泻着火力。
“魔像”并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这些五花八门的原始枪弹在它的装甲上甚至无法激起一颗火星。它发现了楼梯平台上的荞，于是朝着她伸出手来。
“别动，你的肋骨可能骨折了。”
荞听见安德里亚这样对修女说。
然而修女还是竭力支撑起身体，怔怔地看着一只长近一米的钢铁手指探进栏杆，以匪夷所思的灵巧动作拨了拨荞的顶发，那么轻柔而谨慎，像是怕一用力便会将渺小的她压碎。
荞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诺纳斯，其实你一点也没有变啊。
她笑着流下泪来，胸前淌下的血浸染了整条手臂。
它本来就是你的机体，所以，就用它……结束这个地狱般的夜晚吧！

钢铁巨人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手指转向窗内唯一一个幸存的奴隶贩子，轻轻一弹，便让他翻滚着飞出去，摔在地面上。过了好一会，那个男人才捂着胸口挣扎坐起，抹了抹口角淌下的鲜血，手足并用着向后蠕行了一段，终于翻身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走。
趁着这个空隙，那些聚集在防火梯上的奴隶贩子也一哄而散。
“魔像”弯下腰，又仔细地看了看荞他们三个人，终于直起身，手提长刀，向天空望去。捕猎船已放弃了所有投下的货柜车，歪斜着飞往城市边缘，孤儿团的火箭弹一路追逐在后。而货柜车也不再围攻孤儿团的火力点，它们全都涌向紧闭的城门，企图打出一条从地面逃离的通路。
安德里亚将修女扶起，让她倚墙坐着，然后脱下外套裹住手掌，要去拔掉荞肩上的那块玻璃碎片。荞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眺望“魔像”远去的身影，仿佛那是她生命的全部寄托。
“魔像”将长刀扛在肩上，阔步前行，接着开始奔跑。所有的屋宇高度几乎都只到它的腰际，它像是一挥镰便可以收割整座城市的死神，在火与烟中向着捕猎船的方向飞奔，铿锵的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街道，脚下踏过的石块喀喀碎裂。
在即将被捕获的前一秒，那艘伤痕累累的捕猎船飞出了城墙，逃入荒野。可是“魔像”并没有就此停步，也没有撞在几乎与它同高的墙面上。姿态调节喷口全力开动，抵抗了强大的地球重力，它像神祇一样飞腾起来，越过高峻城墙，刹那间长刀上迸出雪亮的电离光刃，将捕猎船一劈两半。近千吨重的残骸爆燃着坠落荒野，撞击出更大的爆炸，火势直冲云天，整座城都被映亮了，所有的影子随着光焰跳跃。
悬浮在卷裹烈火的狂风之中，“魔像”转身落地，轻盈得近乎无声。
它现在隔着高墙，与墙内聚集的十几辆货柜车面面相对。
形容狼狈的男人三三两两从民宅的天台现身，扛着火箭筒与轻型武器，离开固守的据点，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在那些货柜车来得及调头逃离之前，黑铁的巨刃在“魔像”手中翻转了一圈，垂直下刺。每一刀都干脆精确得不可思议，所有的车辆都被分割为货柜与车头两个部分，再也无法行驶。
地面上响起零零星星的欢呼，那些孤儿团的佣兵们十几分钟之前还在被奴隶猎手围攻，此时形势逆转，他们便用武器将爬出驾驶室的奴隶猎手逼到墙角，而后铐成一串。
城门大道离殡仪馆其实并不远，之间也没有多少房屋遮挡，安德里亚能够清晰地看见那群佣兵中有一个尤其年轻，赤手空拳，拎着一只简陋的扩音器，径直向着“魔像”走去。他走到墙根，仰脸便能与六层楼高的机体对视。
“嘿。”年轻的佣兵把扩音器放到嘴边。
透过那些刺刺拉拉的噪声，安德里亚认出了那个声音，先前下令佣兵们发动攻击的就是这个年轻人。
隔着一道高墙，“魔像”静默地俯看着脚下的佣兵头目。
“谁在里面？”佣兵头目问。
“魔像”矗立在城门外，不曾移动，却依然沉默。
佣兵头目略感尴尬，咳嗽了一声：“好吧，不管你是谁，谢谢你救了这座城。但是这个……大玩意儿，是我们孤儿团的东西，我留了20个兄弟在仓库看守。我们还没研究出怎么开动它，可是那些兄弟也绝对不会乖乖把它双手奉上，交给别人。所以，你到底把他们怎么样了？”
咔嗒一声，“魔像”的外扩音系统开启了，诺纳斯的声音在城市上空回荡：“他们没事，只是输气管被割断，吸了点麻醉气雾。”
佣兵头目歪了歪头：“嗯？我想我听过你的声音。”
“魔像”没有回答。
这时候，屋里的人终于鼓起勇气，从藏身的角落里爬了出来。杂货店老板的妻子走到破碎的窗前，哆嗦着向外头探看，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安德里亚示意她不要出声，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搂住钻到她身边的两个儿子。
外敌已经消失，这座城里大多数的人都还在麻醉气雾的药效下沉睡，而醒着的人，恐怕全都选择了保持沉默，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外面悬而未决的情势。
“……那么你打算拿这个大家伙怎么办？我猜你是不想把它还给我了？”佣兵头目继续对着眼前的钢铁巨人喊话，
“那样可很不妙，第一，你会遭到整个孤儿团的追杀，永无宁日；第二，我的上级也会杀了我。”
诺纳斯终于再度开口：“我可以把它还给你。”
“我怎么有种预感，这句话后面还有个‘但是’？”
“但是你永远也没法使用它，能启动它的人只有我，就像是你需要打开一把锁，而唯一的钥匙在我手上。所以我们做个交易，你尽可以把它留在你的仓库里，可是当这个城市受到威胁的时候，你必须让我驾驶它。这对你，对孤儿团，都没有什么害处。”
“我们千辛万苦把这个铁家伙弄到手，可不是为了做公益事业的，你得帮我们做些事。”
诺纳斯不再说话了。
“怎么样？”佣兵头目催促道。
“我不会去劫掠其他城市。你也不能把这一次的俘虏送到奴隶拍卖场。”
“那当然，你把孤儿团当什么了？我们是为钱卖命，但不做人口买卖。”
诺纳斯终于回答：“好，成交。”
“等一下等一下。”佣兵头目举起一只手，“我没法跟连照面都没打过的人做交易。你知道我是谁，我也得知道你是谁才行。”
魔像胸前的某个气压阀口释出一小股空气，外层驾驶舱门向下翻开，像是伸展在空中的一个小小平台。内层的透明护壳随之滑开，驾驶舱里的人踏着外翻的舱门走了出来。
绯红的烟雾在风中逐渐溶散，如同水中洇开的鲜血，城墙上的探照灯光柱依然犬牙交错，纳纳高大黝黑的身形完全暴露在水银色的强光中。
“啊，我的老朋友。我就说这是个熟悉的声音。真是少见，你以前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从不会把自己暴露在如此被动的境地里，你到底是有多爱这个波托西啊？”佣兵头目笑了，语气中渗出一丝讥讽。
“你是想反悔么？”纳纳问。
“不不不，我只是还有个小小的问题需要你的解答……你怎么发现我们仓库里的这件货物的？”
“我知道它就在附近，又恰巧听说你们的仓库最近加了不少守卫的人手。”纳纳注视着脚下聚拢的佣兵们，“你的好奇心满足了么？现在轮到你了。”
佣兵头目点了点头：“那么，我在此谨以孤儿团之名誉发誓，只要纳纳还活着，每一次外敌袭击波托西的时候，他都有最优先使用这台机体的权力。恭喜你，现在你是波托西的英雄，而孤儿团是你最忠诚的伙伴了。”
纳纳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如同阳光，可以抚平人心里最细微最阴暗的褶皱。
“我还是会提防你的……毕竟我们是老朋友了。”
“哼。当然，老朋友。”佣兵头目转身离开，走向街道深处。像是临别的致意，他抬起手，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安德里亚听清了那个佣兵头目冷然吐出的两个字，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火——”
修女清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扑向前方。伤势拖累了她，她最终扑跪在楼梯平台上。荞仍是不能移动，空洞的双眼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铁栏杆。不久之前，魔像的手指曾经从那里探进来，揉乱了她的头发。
一阵纷乱的枪声炸响。
相形之下，人的身躯从高处坠落，撞击地面的声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佣兵头目已经走远了，但那年轻而嘶哑的嗓音仍在从扩音器中传出。
“看，我说话算话吧？只要你还活着，就有驾驶这个大玩意的权力。不过很可惜，它是要用来拍卖的货物，我不知道它最终会落进什么人的手里，会不会被用来对付我们。我宁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启动它，只要它能卖出大价钱就行了。”
他轻快恣肆的笑声响彻了全城：“就让这把锁永远地锁着吧，我不需要钥匙。”
浓云终于遮盖了那轮大得惊人的红月。南半球的冬夜天空中，逐渐降下什么东西，如同轻细的尘埃，又像是乱舞的蠓虫，模糊了小城的轮廓。
第一颗雪粉终于旋舞着钻进栏杆，未曾触及安德里亚的脸颊，便已融化。安德里亚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摸，指尖上留下了硝烟的黑色，和一点湿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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