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爹看不下去了。“富贵，俺家地垄里还插着一棵杨树苗子，你想要就拿去吧。”

后来一场暴雨来得突然，把村里半数的水稻苗子都淹了。富贵连夜挖渠，像曾经在生产队一样，把从东口到西街的田都给开了渠口。富贵抢救别人家田时也像在生产队一样拼命。只不过，这次没有生产队，只有他一个人忙活了一整夜。

听爹说，第二天去富贵家看他时，富贵可真是像家里那条老黄狗临死的样子。

这一场大雨把富贵经年累月的苦都爆发起来，自此他一卧不起。

一天夜里，又是狂风大作。

瘦的只剩骨头架子的富贵把大着肚子的媳妇叫到炕前，推开了媳妇递来的用水稀了再稀的汤药，流着泪嘱咐道：“媳妇，我窝囊了一辈子，就让我做这一会主吧。咱不是富贵的命，孩子生下来，就叫草尖吧。希望他即便是棵乌拉草，也做个草尖儿，别让人再给做成鞋垫子，一辈子活在小脚儿底下。”

当晚，富贵哭干了泪，媳妇哭瞎了眼。

媳妇看见的最后的东西，是破晓的朝阳映衬下，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富贵在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无论他是吃喝嫖赌，还是胡作非为，有钱了就当花，没钱了借钱也当花......就把日子当个人死末了过活......告诉他，投机倒把做得，偷鸡摸狗也做得，就是千万别做老实人，千万别多管闲事......告诉他，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千万别做好人，他赖死的爹用一辈子试过了......试过了......“

富贵睡去了。这一睡就不醒了。梦里他让未出生的孩子坐在肩头，沿着蔓延到天边的土路，踏着落日的余晖，走进了夕阳里。

以前的事儿等会再讲，先看看我家的老爆币
到家门口了，跟随行一路的村里人互道了新年祝福，正打算进屋，爹冲了出来，一把搂住我，然把我推开，用手拍着我的车冲站在大门口的村民们哈哈大笑。娘出来，把我们一家三口迎进了屋。

都说婆媳两家分，我娘却对我这城里媳妇爱如珍宝。这边婆媳俩在家长里短，那边儿子围着过去家里最宝贝的落地钟转圈，我正好奇为什么这么大个钟现在放在了门厅旁，爹就把我拉进里屋，笑眯眯地说：“这次走呀，就走得彻底点。我把家里的大物件都卖了，反正搬进城里也占地方。咱家的田我全包出去了，反正留着你也种不上。西街那点种果树的地也包给老贾家了，他要开插新树，一会你就去把咱家的那几棵沙果树砍了，反正也不值钱。“

这三个“反正”说的轻快极了，语气都不像是爹的。我笑着答应了。爹眯起眼睛掏出一根卷烟，感叹可终于是富起来了。

我递上一根金陵十二钗，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仔细端详着烟，不由得感叹：“这城里人干啥都仔细，连烟都能卷得跟牙签儿似的！”我哈哈大笑。父子俩抽完了半根，我思度着，突然想起来那富贵家的白杨树还在我家地里，和果树种在一起。

“都砍了吧，那白杨树的叶儿自打你走的那年秋落了之后再没生过。有十多年没抽新芽了。一会草尖就来，你跟他商量。”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