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属盛夏，小蝉聒噪地攀缠着稠密的绿叶、发出阵阵甚有规律的叫响，将一片赏心绿荫生生扰成了垄亩间妇人的嘈嘈切切。京城的闷热难耐，在此时八月尤为明显。烈日与无风的时节，枝桠仿佛停滞、黏稠着紧紧地粘在粗糙的树干上。行走街巷间的人儿，似也如此，被润湿如浆糊般的空气锁在原地不得动弹，稍迈一步、似有烈日穿心】
【所幸，热河行宫使此难耐的时节停住了脚步、避我等身形。思绪回至眼前，我紧握缰绳、迎风策马，如溪水般清冽的风拂面而来，将额上闷了许久的汗珠拭去。探头回身，曜目眺望向身后落了几步的獭见，朗声道】
西陵！快些，否则待会儿兔子都要被我打完了。
【一句话被呼啸而来的风声淹没了许多音量，但总归是能完整的落进他的耳中。踩着马镫的脚紧跟着蹬夹了几下马肚，使胯下骐骥更为卖力地翻动着铁蹄。櫜鞬中、蓄势待发的箭簇似已跃跃欲试，只等待着幼兔抵达狩猎者的视线内】
【从后背抽出梢弓，再伸手捞起一支箭矢，箭搭於弓臂上，深拉弦线。嗖的一声，箭矢应声而落，直挺挺地扎在了一只仓皇逃跑、通体雪白的兔子腹上。勒住缰绳，马蹄扬起，驻足观望着小厮将不远处的野兔捞起，扬了扬手，示意中箭】
【片刻，西陵已在身侧勒马与我并肩】你瞧，我就说我会打到第一只吧。
【朝向西陵扬了扬下巴，少年盛气在此刻达至最高峰。话落，将梢弓重新放回背上，马步缓行，絮言曰道】前些日子理藩院最是忙碌，蒙古、回纥诸事繁琐，你刚进理藩院便遇到了如此隆重之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 西陵的字音听起来是很像喀尔喀四部本地的名讳，实然是两笔正写的汉书。岑家舅舅文质彬彬，我在一个霁风朗月的夜请他与我取字，他却未给予一处释说。但这并不妨碍我甚是喜爱这一表字——连带也甚是喜于这般唤我的贝勒爷，朗声一应，拍马赶上，纷沓的马蹄声踩着凌乱的叶丛，奔于林原中。】
好箭法！【 悬缰绳并齐觉罗座下，见其目光果决，抽弓绷弦，箭矢飞射而出，直中一只雪兔，不由喝赞道。不过少年意气，岂受之干扰，话音未落已然收束马鞥，慢行其间，伸眉复笑，】贝勒惊了一只兔子，便是送在下一窝兔子。这兔子受惊便往上坡逃窜，前肢又短的很……来了。
【 兔子轻巧，奔波于丛林间的足音更为杂乱、窸窣，却十分好辨认，动静刹时，遂凝声屏气，眼随耳动，落于不远一处。狭哥可未生就一副鹰眼，也挑选不得一匹翩翩骏马，却仍可弯弓写明月，箭镞围兔，亦重落在望。随行小厮小跑至落箭方隅，弯腰拾起一双兔耳，拔下兔身紧插箭笴，收入袋中。】
谢贝勒爷所赠。
【 侧首瞧雄姿英发不减的觉罗贵胄，抱拳与之对视而笑，只心道今日尽兴至此，收敛几分飘举，摸一把鼻尖，轻踢马身，随其继续缓行。闻言面色清苦，似是有何不妙的回想——乡试得举，止步省科，堪堪选任笔帖式，又遣调理藩院，短短半旬，三回九转，好似不成正题。】
归置文书、整饬案册，确实繁琐，或也称不上下官身上。【 语气郁闷，我还不必称抱负，可有所期许亦是人之常情，不过看一眼其神色，随即正色道，】只是尽职尽事、业业兢兢，亦是理应妥善尽责的——此番随行，下官牢记蒙古、回纥诸事，不敢有疏漏之处。

【一石激起千层浪。矮丛如波涌，兔奔西顾。西陵的快箭稳准狠辣，将奔逃的兔子斩於途中，血未溅、而凝於煞白的皮毛之上。余者左右逃生，不过是片刻的苟活，却又在转眼间夭於旁人的箭簇中。思虑一时，恻隐而生，未再拎起弓箭，只勒住马缰缓慢前行】
你我皆是初入朝堂的人，如此谨慎，是应当的。
【草原平坦无垠，西风转过时、裹挟着此地特有的气息，然而鼻翼翕动间却也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皇族子弟，能征善战，纵观史书、凡录名姓者，哪个不是手握血痕累累的弓弩，脚脚踏裹尸的马革】
【目光稍偏向马侧跟着的小厮，他垂手拎着的兔子是我方才狩猎的，那一路滴落的红色是某种再寻常不过的象征。而思绪中夹杂着的那些所谓善念或是恻隐，不过是以捕猎者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施予被狩猎者的怜悯。如此伪善，着实使人生厌。或许，这便印证了那日上书房时，兄长所予训斥】
【朝着身侧小厮摆了摆手】你，不必跟着了。
【将那些扰人的物件儿驱离，转头再与西陵攀谈道】这次出行，兄长们与几位大人负责督办或是外交，想来都是长本事的活儿。只可惜你我差了些火候，不能切身参与此等要事。
【稍停顿，再言】待来日有机会吧，若能跟着他们历练，想来是最顶用的。
【少年心气总是如烈日般昂扬着、永无尽头，但四季总有阴晴日，若能於阴时蛰伏积蓄，晴日方可耀目绽放。眼见西陵神色间似有低沉，故而以此言语盼其昂首待来日。我与他是有缘份在的，若来日可并肩而行，当不枉费此间相逢】

【 风亦要平定。周遭窸窣的声响业已歇了大半，徒留我几人被留于场上，行步声亦渐弱，我附耳细听贝勒所言。我并不擅长与身份贵重的上客往来，既非京城根生土长的满八旗子弟，待这份富贵乡并无太深感触，眼下也不过感慨于天潢贵胄也并非俱是跋扈之人。】
是这个理。【 也不知如何添附恭维与趋奉，只在他眺向远处时，抬首晒天之宽阔，如何不有风云之志？】
【 言谈间见其吩咐，察觉他对猎兔心生不悯，喜于这份待弱小之物的怜惜，也伤怀于此，为上位者、为贵者，生杀与悲悯不过一念之间，待物如此，待人又何尝不是，我天生畏惧这份不安稳。只掩去眼中情绪，听风听水，听其自然，听他徐徐道来。】
能亲眼得见大人们行事，自是比关门读书更有价值，由此机遇，下官定好生珍惜学习。【 蒙古、回纥并非可随意打发的，和京城契居扎根的满旗世族，两厢有着微妙又不可斩断的连接。倒也想得开，一晒，朗笑道，】
学习做事，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动荡起伏的心绪终究是在马背上平稳了下来。血脉中蕴含的东西，大抵是此生亦不会消磨的印痕，马背於满蒙子弟而言无异于母亲的怀抱、没有比之更为安心的所在。只可惜，我生来擅文，缺了几分皇室子弟当有之血性与酷烈。我当自省、亦当自勉】
【握着缰绳的手掌稍松了几分，马儿闲庭信步、仿佛此处并非猎场而是晚膳后漫步而行的胡同。一阵温吞的风吹过，竟有些置身京城之感】你我都还年轻，自然不用心急。
【天幕上一道阴影划过，昂首望去、见雄鹰闪身而过，万目睽睽下不知它将落进谁的囊袋中。未行抬弓之举，仍与西陵攀谈着。将要开口时，脑中倏然闪过某个念头，沉心片刻，言道】
理藩院人情往来复杂，诸部关系更是如藤条般盘根错节，你我力弱、皆难挑重任，但若能相互扶持着向前，想来进益更快，往后根基也当深厚些。
【君子当行坦荡之事，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为。西陵与我年岁相当，若能结成知己、相互扶持，自然皆有了可依靠之人。身为皇室子弟，若独立而行，只恐步步维艰。目光低垂、望着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经年累月的骑射使扳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
【右手仍握着缰绳，左手上前将其拇指上的扳指取下，在掌心间掂量了几下。未待其开言，将扳指径自扔向了他。他能稳稳接住，我如此猜测着、且事实亦当如此】这扳指是从前我额娘送的，自打学骑射起、我一直戴着，今日咱们难得一道，我未准备什么，这便算作是与你的见面礼。
【邃眸中含着诚挚的光亮，彼时少年们早早地将一片赤诚交付，只为来日无悔、不与今日之期擦肩】不许回绝。
【不容置喙的语气突兀而来，但我二人皆知此时的好意】晚些时候还要与蒙古人摔跤，暂且留些力气对付他们吧，甭与我推拉。

【 年轻人的心性，有些话不曾付诸于口，但彼此心知肚明，双双点到为此，便不再赘于此番不必要的烦心忧事上——人生、仕途，崎路迢迢，便是车马疾行，也不过区区一段逆旅。行进到何处，且看日后。】
【 且不说此时我思虑纷乱，他忽而续上后文，仍是立马附耳跟随，原本轻松的面色愈发正色，仔细听来他言语之间抵赖的邀函。我如何不知这是一封难得的、贵重的邀函，祖父、父辈俱于西藏行事，叔父亦仍驻地拉萨，世代理藩，虽称不得钟鼎之家，博和理亦在这土地、庙堂上自有一席之地。】
您虑无不周。
【 我未是将话讲得太过奉承，是真确的欣喜。我之长辈非是朝堂握权掌事之位，我不比世家子弟之天生优擅，又初出茅庐，毛头小子在理藩院里未有任何建树，也瞧不出是否璞玉还是拙石，他觉罗贝勒都愿以相请，将话口念得真切、务实。这份谦逊、不务空名的心性极为难得。】
【 正欲多言谈一二，加深蒂固这份“相互扶持”，便见他旋下指骨上套紧的翠玉扳指，瞧向我。心中一凛，背脊挺成一道直板来，下意识伸手，将那在宫中划弧的扳指拢到掌心，仍带着温热，我想是这位觉罗的悃诚之意。】
【 我未有将扳指归还的打算，将其握在掌心，听其直言不讳地宣扬这份挚诚，心下意察其中不可抹灭的分量，我与令妃及叩德氏族无甚往来，与京城内颇有积淀的望族俱无往来，贝勒爷何尝不是为我敲开另一扇门槛。】
贝勒所言极是——这份见面礼，我方什袭珍藏不可。
【 叫他不可否决的语气逗趣到，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哂笑，抿唇在他眼中套到自个儿拇指上，回程再收入怀中，眼下且将这份情谊显在二人面上，牢牢印记，尔后种种不赘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