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萱六岁第一次见段凤白。
母后一与她说背书她就逃，两条小短腿风火轮似的，后面浩浩荡荡的一众宫女谁也追不上。
姜萱往后看了一眼，正得意洋洋，猛地撞在一个人结实的腿上。
姜萱眼冒金星，迷迷糊糊间抬头看见那人金丝绣的青袍，冷峻的下巴，没什么波澜的眼低垂着看她，繁重的官袍压身，辨不清男女。
那人退了一步，规规矩矩朝她行了个礼。“公主。”
原来是女的啊。
和她认识的任何一个娘娘或者宫女的声音都不同，她声音冷得像冬夜的湖水，沉静亦如此。
姜萱被父王抱起来，笑着介绍说：“阿萱，这以后就是你的太傅。”
那人又朝她行了个礼：“臣段凤白。”
父王问她：“阿萱这时应该做什么？”
姜萱向来是怕父王的，从父王怀里下来规规矩矩地冲段凤白行了个礼，“太傅。”
段凤白勾了勾唇角，那是姜萱第一次见她笑。

而今姜萱十八，正是段凤白做她太傅的年纪，她却要嫁人了。
信国自父王薨后一蹶不振，年轻的王兄难以招架其他各国的挑衅和侵占，城池割了几座，最终退让到让她这个唯一的长公主去和亲的地步。
明日姜萱就要从信国出发，嫁到墨国去。
夜半，姜萱打理好了一切，推开门往星命殿去，步伐沉重，每一步都是她的一句叹息。
星命殿还灯火通明。
姜萱没让守卫通报，直接进了殿内，段凤白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桌案前处理成山的公文，微皱着眉。
烛火摇晃，映着她冷白的皮肤，高领的天青色官服衬得她带着些神祇般的意味。她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都是一丝不苟的，正如她这个人一般守矩、理性又冷静。
姜萱挥手让服侍的丫头都退下，阖殿就剩下她和段凤白两个人。
她看着段凤白：“太傅，我明天便要出嫁了。”
段凤白目光没有从文书上移开，“嗯。”

姜萱眸光暗了暗，靠前几步问：“太傅，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一定要嫁人吗？”
段凤白这才抬起眼看向她，似乎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答：“和亲是解决与墨国争端的最省兵省力的方法。墨国国主三十几岁，风华正茂，仪表堂堂，不会委屈了你。”
姜萱紧握着的拳无力地松了松，她是信国公主，本来也没想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幸福引起战争，可这话从段凤白口中说出来还是太过刺耳。
“我嫁。可是太傅……你真的舍得阿萱吗？”姜萱几步靠近段凤白的桌案，直直看进她无波无澜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可惜那双眼睛就如古井一般永远那么沉静，任凭什么事也没办法泛起波澜。
段凤白放下文书，眉宇间舒展了些，如她多年来每一次安慰姜萱一样地摆道理的神态：“阿萱，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的。”

这样的话，姜萱一个字也不想听。
“太傅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段凤白神色不改，“信。阿萱和未来的夫君会这样的。”
姜萱步步紧逼：“那太傅也会吗？”
段凤白的眼眸终于出现了一丝愣怔，她思考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答：“不会。臣愿一生孑然，守着信国。”
姜萱不得不承认，每次她和段凤白顶嘴或者争执，都会以自己落败为结尾。
姜萱无声地叹了口气，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弟子礼，“叨扰太傅。”
姜萱行至门口，不死心地小声呢喃了一句：“那太傅喜欢我吗。”
她本就没期望段凤白听见或是回答什么，脚步只顿了一下便打开了殿门。
秋夜的风席卷着落叶沙沙作响，卷着万千寂寥，就在这安静的声音中，背后低低的清冷声音响起：“喜欢。”

姜萱蓦然转身，段凤白却依然微皱着眉批改着公文，好像那句话是她的幻听一般。姜萱死死地盯了她一会儿，终于轻摇着头想果然是自己太想要那个答案的幻想，离开了星命殿。
殿门阖紧，段凤白从桌案前抬起头，无波无澜的眼凝视着那道门许久才垂下了鸦黑的长睫。桌案上摊开的宣纸上写满了字，如果姜萱那时仔细看，她才会发现段凤白根本没有在处理什么公文，纸上密密麻麻俱是两个字。
姜萱。
段凤白把纸拎到烛台上慢慢看它燃尽，郁结在心口的气被深深地叹出来。

七月初九，信国长公主和亲墨国。
红妆十里，信国国都百姓俱夹道相送。
马车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姜萱没忍住掀开窗回头。
段凤白孤身站在高高的青石城墙上，一袭素白宽袍袖手而立，北风将她乌黑的长发吹得在背后狂舞，姜萱一向喜欢的、她冷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姜萱的马车，在看到她的脸时终于干涩而缓慢地眨了一下。
段凤白，你被我抓到了。
段凤白用口型说：“保重。”
可姜萱想听的不是这个。
她也一眨不眨地盯着段凤白，可段凤白转了身，白衣消失在城墙之内，正如那日她幻听的那句“喜欢”。

姜萱赌气地没再回头一次，马车摇晃了两天到了墨国，当天姜萱就和墨国国主完成了成婚仪式，封作婉夫人。
墨国国主陆荡正如传言一般，风华正茂，仪表堂堂，穿着红衣挑开她的盖头的时候她意外地不反感。
姜萱是第一次，她瑟缩了一下，陆荡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阿萱，乖。”
姜萱没有再拒绝他，她恍惚间被那句话带回八岁那年。
母后染了病，宫里的人都说她快不行了。
丧钟敲响的那天，父王也没准她再看一眼母后。
那病是会传人的。
姜萱在自己的殿里哭到失声，她没办法接受没有母后的日子。

段凤白匆匆赶来，笨手笨脚地把姜萱收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顺气。
那是段凤白做她太傅两年来第一次抱她。姜萱偎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抹了段凤白一身。
段凤白一点也没有在意，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冷清的声音依旧，听在耳里却是温柔的意味。
她那时也是这么说的。
“阿萱，乖。”
“臣会一直陪着你的。”
龙凤烛烛火摇晃，姜萱沉沦在无尽的红色里，眼前陆荡的样貌被她迷蒙地描绘成段凤白，她自欺欺人地想，她愿意，她愿意的。

姜萱是陆荡的第十三个夫人，在此之前陆荡已经两年没有新娶了。
陆荡很宠她，准许她和母国书信往来。
皇兄来了几次信问候，姜萱日日等着段凤白的信，一封也没有。
你不给我写信，我也不要给你写。
抱着这个念头，姜萱盼了两个月，段凤白杳无音讯，倒是她的陪嫁来的婢女青枝宽慰她说，信墨两国建立了友好关系，联盟、通商、通路等等事情多着呢，段大人定是忙得没时间写信。
姜萱的匣子里攒了厚厚一沓涂涂改改的信，全是给段凤白的。
说是不写，陆荡不来的孤独的夜里，姜萱脑子里难以控制地全是段凤白。
她好想段凤白。
她想段凤白想得生了病，吃不下饭还要吐。
御医来看，跪下恭喜她和陆荡，说婉夫人有喜了。

姜萱的手无意识地放在小腹上，这里面有孩子了？一个小小的、长在她身体里的生命？
她幼时不是没有见过弟弟妹妹的出世，父王的夫人们痛苦地尖叫，诞下新生的小孩子。
这样痛苦，她才不要给别人生孩子。
但等她长大些再想的时候，她觉得如果是段凤白的话，也不是不行。
生一个眉眼如她一样冷冷淡淡的小孩子，养成像自己一样话多爱笑的性格。
话多的小段凤白，想想就可爱。
——如果是段凤白就好了。
陆荡抱着她笑的时候，她这样想。
墨国很久没有新生儿，陆荡很小心她，补品日日地送。
墨国进了深冬，冷得要命，姜萱的殿里永远都只用穿着单衣，陆荡给她烧了最好最足的炭。
姜萱的胎落得很稳，四个月的时候就给衣服顶出了一个弧度来。
她还是没有收到段凤白的信。

除夕的前一天，姜萱怀孕已经五个月，肚子颇具规模，时常感到腰酸。宫里喜气洋洋地布置，姜萱惫懒地倚在小榻上发呆。
下了很大的雪，和过年用的红绸一起落了满宫。
她无意识地发呆，见落了满头雪的人披着白狐毛大氅拾级而上，冷白精致的脸，垂着的眸，抿着唇，和外面那雪一样冷。
姜萱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站起身来的，赤着脚缓慢地向前踏了几步，呆呆愣愣地看着那人进了殿，把大氅脱给一旁伺候的婢女，拍落了身上的雪，朝她规规矩矩行了礼：“公主。”
姜萱快步上前几步，却扑了个空，段凤白看着她赤着的脚皱着眉去将她鞋拿来，半跪在地上替她穿上，声音清清冷冷带着责怪：“公主有了身子，万不可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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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凤白直起身的时候，姜萱不等她拒绝猛地抱上去，把她的腰箍得死紧，有着不小弧度的肚子顶在段凤白腰上，她感觉到段凤白整个人一僵。
“太傅，我很想你。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段凤白沉默了许久，手摸上她头发，低低地说：“阿萱，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