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初足下：（藏檀注：汪东，原名汪东宝，字旭初，章太炎弟子）前闻足下述袞父（注：汪荣宝，为汪东长兄，汪东行三）語，以為歌戈魚模古韻皆作長音，略有辨難。今見袞父原著，惜其未探音理也。為條辨如左：內典譯著，自隋以上，皆略取相似，不求諧切。玄奘、窺基、義凈之書，譯音漸密，然亦尚有疏者。如宋、明人書，譯金、元音不能正確，蓋不足為典要矣。袞父見其譯長音者，仍取歌戈之字，以為歌戈亦本長音，不悟用戈歌作長音者誠多，亦有取之他部者。或本泰叏曷末諸部，如羯（羯磨）、末（末那）、賴（阿賴耶）等是也。或本覃談諸部，如曇（曇摩）、三（三藐三菩提）、南（南無）等是也。唯泰叏（guái）曷末妙切長音，其他皆略相似而已。且梵音聲勢，吾曾親從印度學者受之，其阿字本有短長二韻，如釋迦牟尼之迦，菩提薩埵之埵，阿修羅之羅，於彼亦作阿字短音，即此歌戈等部音也。西音有阿字長音，無阿字短音，故於此不能分別也。晉、宋、齊、梁之間，麻部與歌戈同讀，凡阿字長音短音之韻，或以歌戈麻字譯之，或以泰叏曷末字譯之，其長其短，亦未暇分別也。有時參用殊韻，則覃談亦得以乘間簉（zào）乏。今以不甚剴（kǎi）切之譯音，倒論此土古音聲勢，然則覃談等韻，于古亦作阿字長音韻耶？必不然也。通語之譌（é），以佳娃卦畫作阿字長音，吳越音之譌，以綽約芍藥作阿字長音之促，聲音曼衍，誠有不可究詰者矣。乃如魚模部音，純為開口，此古今無異者也。袞父見《唐韻》麻部有華瓜車遮等字，以為魚模亦本阿字長音，此振古所未聞者。或引東郭牙事為徵，蓋《顏氏家訓》亦嘗以證矩莒異音矣。由今觀之，矩為羣母，莒為見母，清濁有異，而呿唫（qūyín）不殊。顏氏所說，已誤於前矣。今直為長口作勢，故口呿而不唫，夫與莒字同類者，國名有魯楚吳許等字，皆古韻魚模部音，直以聲勢占射，又焉知其必為莒也？吾嘗檢《隸續》所列三體古經，《春秋》莒字，篆隸皆作筥。乃知莒本筥誤，由隸書傳寫，變竹為艸使然。《詩·國風》“于以盛之，維筐及筥”，傳曰：“方曰筐，員曰筥。”筥即今之籃子。其口豁張，故桓公呿口以肖其形，東郭牙由是意度得之，本非以呿口表示聲勢明矣。若韋昭讀車為尺遮反。江東呼華為荂，荂自音敷，不出其類。遮亦古韻魚模部字。古車字本音居，韋昭特變喉音為齒音，而非變其聲勢。中原車字，亦有轉入歌戈韻者。魏程曉詩以“道路無行車”與“出入不相過”為韻，此乃作阿字短音。由是以推，《上林賦》“外發夫容菱華，內隱鉅石白沙”，沙自音莎，華亦讀如和耳。若《聲類》音蠱為戈者反。《莊子·讓王》篇“其土苴以治天下”，《釋文》音土為敕雅反。此或如魚模本韻，或流入麻韻，未可的定。《詩·周頌》“不吳不敖”，何承天音吳為胡化反，則蓋流入麻韻矣。然麻韻之在南朝，仍作阿字短音，皆不足以證魚模之為阿字長音也。夫歌戈必為阿字短音，非徒以今音證古知其然也，于音理自有不可立異者。蓋歌戈部字，音稍斂則近於支，今京師呼哥可何河等字，蘇、常閒（xián）呼我字是也。再斂則遂入支，《唐韻》支部所采皮施奇儀匜（yí）離吹為等字是也。支部於他國即伊字韻，以歌戈為阿字短音，故音斂就變如是。若本阿字長音，雖曼音轉移，仍不與支部連瑣，無由有此轉變，此音理之自然，非可以強詞奪者。魚模之音，《唐韻》以來，亦兼容侯部流轉，如彼分立虞部是也。假令魚模皆作阿字長音，則虞部亦不得不為同例矣。侯聲勢與此絕遠，亦不得流轉至是。況魚模入聲為鐸，少變亦為陌為昔，以阿部長音收之，入聲必不得為鐸，亦不得轉為陌昔矣。是亦音理自然，不可以強詞奪也。吾今為定論曰：《唐韻》歌、戈、麻分三部。歌戈固阿字短音，麻亦不竟作阿字長音也。所以必分三部者，歌部歌、何、阿等字皆開口，戈部戈和倭等字皆闔（hé）口，今江西人辨此極清。以開闔為異，麻部兼有開闔而更闌（lán）入魚模變音，且又有自支佳闌入者，如哇、窐等字。是以三者不得不分，非其聲勢長短有異也。南朝以此三部同用者，不可悉數，唐時功令，麻與歌戈分用，乃以字數定其離合，又不盡係於聲勢矣。今者吳越之域，江寧呼家茶馬等字猶作短音。自此而東，北自常州，南抵浙之紹興、寧波，其讀麻韻，皆與歌戈同為短音。唯齒頭音嗟且寫邪等字，間作長音，然於全部祇十分之一耳。而通語於此數字，反不作長音也。此即六代正聲。中閒（注：應為間）唯浙江省會有異，此由宋室南遷，其音為開封音所變，然出郊二十裏，即復故矣。夫何以知其然邪？唐張籍《永嘉行》云：“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是知以麻部同歌戈短音者，則西晉之遺聲也。麻部且然，況如歌戈自古不聞有異者邪？日本人吳音、漢音之別，吳指金陵，漢指長安。今兩方音皆不與日本所傳者同，上推《唐韻》，證以切紐，亦無一相似者。蓋展轉侏離，盡失故讀矣。觀彼中學近代英語者，發聲尚不能諧切，況古代之吳音、漢音乎？或欲據此倒證中土唐音，甚繆。夫然則阿字長音之韻，於古竟無其音邪？曰：有之。歌戈之與泰叏，一短一長，若手足相倚，

不聞有異者邪？日本人吳音、漢音之別，吳指金陵，漢指長安。今兩方音皆不與日本所傳者同，上推《唐韻》，證以切紐，亦無一相似者。蓋展轉侏離，盡失故讀矣。觀彼中學近代英語者，發聲尚不能諧切，況古代之吳音、漢音乎？或欲據此倒證中土唐音，甚繆。夫然則阿字長音之韻，於古竟無其音邪？曰：有之。歌戈之與泰叏，一短一長，若手足相倚，而對轉同入元寒，泰叏諸韻，即古阿字長音韻也。往昔顧、段諸公，未知泰叏與脂微齊皆灰異類。東原、石渠，考迹周秦有韻之文，知其不同矣。乃所以不同之故，二公亦未能著言之。蓋以去聲祭泰叏廢，入聲曷末黠月牽薛，聲音凌雜，莫由得其綱領故。綱領云何？以吳越音相證，其呼介疥芥界帶泰快外蔡敗拜賴癩等字，皆作阿字長音，正如中原之呼麻部去聲者。中原呼大話等字，音亦然也。其在人聲，戛獺達撻闥（乙左上竖撇）穵牽豁（上氏下口）（刷右邊換成又）殺韤（wà）刷蔡拔跋橃髪發長伐剌，通語皆為阿字此音之促已。夫去入二聲，必為一貫，剌（上氏下口）達察既為阿字長音之促，則知賴X大泰蔡必為阿字長音。大字轉作阿字短音，《唐韻》入箇，作唐佐切。此正長短相變所致。別有馱字，從大得聲，亦唐佐切。今人或變大之長音呼如代字，則失其聲勢矣。大字亦或作阿字長音之促，如會稽大末縣，孟康音大如闥，是也。以此知去聲唯是阿字長音。此所謂綱領也。因是以推諸音，審發之音，則廢之音可知也；審察之音，則祭之音可知也。是故以此諸韻推迹古音，去聲皆為阿字長音，入聲皆為阿字長音之促，與脂微齊皆灰一類，侈斂判殊。蓋自戴、王得其事證，而鄙人始撢其聲勢也。知古韻自有阿字長音，袞父所疑，其亦渙然冰釋矣乎？章炳麟白據《華國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由今觀之，矩為羣母，莒為見母，清濁有異，而呿唫（qūyín）不殊。顏氏所說，已誤於前矣。今直為長口作勢，故口呿而不唫，夫與莒字同類者，國名有魯楚吳許等字，皆古韻魚模部音，直以聲勢占射，又焉知其必為莒也？吾嘗檢《隸續》所列三體古經，《春秋》莒字，篆隸皆作筥。乃知莒本筥誤，由隸書傳寫，變竹為艸使然。《詩·國風》“于以盛之，維筐及筥”，傳曰：“方曰筐，員曰筥。”筥即今之籃子。其口豁張，故桓公呿口以肖其形，東郭牙由是意度得之，本非以呿口表示聲勢明矣。

且梵音聲勢，吾曾親從印度學者受之，其阿字本有短長二韻，如釋迦牟尼之迦，菩提薩埵之埵，阿修羅之羅，於彼亦作阿字短音，即此歌戈等部音也。西音有阿字長音，無阿字短音，故於此不能分別也。

然麻韻之在南朝，仍作阿字短音，皆不足以證魚模之為阿字長音也。夫歌戈必為阿字短音，非徒以今音證古知其然也，于音理自有不可立異者。蓋歌戈部字，音稍斂則近於支，今京師呼哥可何河等字，蘇、常閒（xián）呼我字是也。

（藏檀注：汪东，原名汪东宝，字旭初，章太炎弟子）
（注：汪荣宝，字袞父，为汪东长兄，汪东行三）
所以这是一封章太炎先生写给自己弟子汪东宝（汪荣宝三弟）的信，以破斥其长兄汪荣宝之谬误。

朱晓农：文学家和语音学：林语堂和陈独秀 （连载）
“但是，要提到林语堂在中国语音学研究上最著名的一件轶事，并不是他对支、脂、之三部读音的考证，而是他和国学大师章太炎关于古音的一场大辩论。在1923年的时候，章太炎的学生汪荣宝受到了西方历史语言学的启发，采用域外语言的对音材料来考察上古语音的实际读音，写成了《歌戈鱼虞模古读考》一文。其结论与其师章太炎的古音分部研究相左，因此受到了章太炎的激烈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