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几场连雨后，内务府营造司的清册上又多了几笔，多是皇城内的修缮事务。只是雨多成涝，京畿各处虽见积水，但还不足以成患，只是工部门口的一棵金丝楠木的柱子将倾未倾，当值的小吏来报，是骇着了贵主】
【至于哪位贵主，着仙鹤补服戴红顶子的中堂我尚未见过，这柱子胆略过人，欺的是宗室裕亲王，只闻那绣着四爪龙的袍角脱了一圈银线，我未敢看，只盯着营造司今岁所得的工料细细盘算】
【我入职内务府未久，但也知这份工料不足，分到工部前的这棵柱子上，更不知还剩几两。伏案时眉头锁成一团，侍郎大人称病未至衙署，明摆着是要我来担这一份罪责了】
【正当犯愁时，有闻刑部的侍郎大人至了，不顾寒暄，一揖后便迎上人】大人可是为裕亲王的事而来？

（昨日又是暴雨一场。只是天将亮，就催着去了刑部，要去营造司，亲自走一趟。若是寻常差个差吏也是使得，不过么——倒霉催的是裕王。我望着凌远峰的方向神色古怪，带路的衙差，见我没回话，又唤了一句「老大人」，我含糊着应了一声，这才跟着他到了营造司。）
（衙署上锋不在，只留下面色略有些不安的俊秀青年，多几分颓然，熟得很。我外头没什么门生，除了一个五阿哥，便是袁家子。他聪敏勤谨，我最是得意。打了个眼色，让他宽心，抽着烟，往上坐。）
自然是，此非小可，不过你们也不必紧张，我不过循例问话。如实道来便是。

【比起江南富庶，京中高位厚位者实多，只是他们建园子不比江南园林，工料叠得最多，又要敞阔气派，往后修缮的费用都不在少数。那本清册里写得最是明白，按照此等预算之法，不逢骤雨狂风，这楠木柱子还当稳如泰山】
【见身侧的小吏起身去归还案卷，才尊了人一声老师】既是先生来，学生与您道一道内情。
【回身又将那卷清册铺开，官署里的太师椅已置了绯色团纹软垫，示意他先坐】有道是金丝楠木千年不腐，可日月流转，风吹雨淋的，它也会损毁。这计提的修整费用是按小修计的，小修得久了，总也要有几次大修。
【主管营造司的侍郎换了几任，已然难咎是谁的疏失】这就是往年安然无恙，今年砸到了亲王殿下袍角的缘由，学生翻了上次大修的时间，还是先帝万寿的时候。

（这事说起来邪乎，我心里早有章法，可就算面对爱徒，却不敢言二三。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如今不信，也得信。我摸了一把美髯，分外气定神闲。扫了册子一眼，摸出叆叇看了两页。）
即是工部的事，裕王也是上锋，他可说什么不成？
（慢慢悠悠摸出了烟杆子点着，糊涂帐总要应付人查，一时半会儿倒也看不出什么来。烟雾袅袅堂内又闷热几分，堂下那冰不大管用，水倒是沁得勤快。）贞吉，这事原也简单。你也莫慌，断断赖不到你头上，只是营造司，不是挣功名的好去处，你要受写委屈了。

【任我一个后辈都能知晓的缘由，掌管工部事务的贵胄、高位怎能不知，低眉又观了眼那本清册——实则我已阅过十数遍，早能熟背清册上的年月及工料损耗】
【喟然一叹，他寥寥几语，确实言中关窍】王爷没说什么，也没让人细究，只是这事要记上一笔，为防他日盘查细处，总要有个缘由。
【早些时候供职于武备院，那里的账还算清明，是以我尚有余力去绘几本武器图谱，造办处隶属内务府下，皆牵连六部枢要。我本非躁急脾性，此时也最怕一句“赖不到你头上”】
【一时头痛欲裂，只向人道】劳心费神不说，经手的实务却没有几桩。

（这遭叫他们好打得主意，这黑锅是要我学生全须全尾的背，只怕偏没算计师徒这遭，没能如他们的愿。这里头是比那杀人的放火的更污糟。我抽着烟，脑子转得快）
王爷那头......你不必理会，揪着工部清账便是。他......他自有我替你说项，你不必理会。
（眼下不是谈话的好处，只是瞧着那小吏走的远，倒有些无所顾忌，摘了顶戴，这才觉得稍有凉意，不过说话也含糊。）
回头我寻着机会送你出去，有些名头了再回来，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不是举子出声，难免让人说嘴些。这柱子，你也跟着他们打打太极就是，查案不是你的事。先帝那会，吃空饷的就不知道几何，这工部向来要跟银钱打交道，花银子像泼水入海，从来是不见影儿的事。

【眉间舒了不过一刻，又皱成了一团，平素也见王侯，大多是敬着请着，京城里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贵户，比世族显贵的自然是皇族。唔，又念起来被柱子扯着的四爪龙的袍角】
先生神通，学生愚笨，又无实绩傍身，比起蹉跎在此处，倒不知走远些，哪怕他人不愿掣中的远僻之地，也算是能行几道政令，能施展拳脚。
【又是喟叹一句，整好案前的清册与笔墨】只是又要让先生费心了。

（他仍旧又些许不安。袁家避世已久，官场上的勾心污糟，这才徐徐像他掀开一角。安抚拍拍他的肩，又宽慰道）
贞吉，不宜妄自菲薄，若你愚笨，天下无聪颖之人。一朝龙在天，你只是缺个时机，营造司，多是富贵所，若真把你留在这里，我这先生，倒不如辞官回江宁养老去。
（我是要为他谋上一谋，我不忍新看见他屈居在这儿，庸碌一辈子，他该像我养的那种海东青一样。）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九万里！先生愿为你铺路，盼你青史留一笔。贞吉，是时候了。

【京畿的门堂，未有几所还会论旧交，畴昔祖辈所写的书帖，并没有几处还当做是那时的因缘际会，多是一个杳无音信。唯有袁氏与郑氏的姻亲，在京畿的街巷里拐了几趟之后，他尚将此认定为旧谊】
【王邸不欲攀附，与其说是读书人的风骨，不如说是心知文墨于治世无用，僚属内的百年木柱，似乎都在印证连结与通世务才是今时安身立命的本钱】
先生！【眉间又紧，折身向他深揖，我望见的寻常书案，眼底却潮湿起来，或许冷眼并不伤人心，机谋也不骇人，就怕此时的深信与勉励】
学生袁贞吉，当守信笃义，定不负先生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