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稀客
01
血腥味和海风潮湿的气味糅合在一起。
天籁之船已入港三刻有余，但方才的死斗仍鲜明地烙印在人们的视网膜中。
第一轮，第三战。
毛利辉元推举的「死之舞」威廉·亚当斯，对上织田信忠推举的「剑术无双」柳生宗矩。
超三百尺之长的宏伟巨舟踏破碧浪，本是兩雄相争的决战台，却化作了狂气剑客凌迟异国魔物的屠宰场。
不是厮杀，而是虐杀。
自比试以来最一边倒的战斗，为看客们的心中留下了血红的阴影。
但是此刻，信长的宠侍·森兰丸的脑中，已经完全没有了柳生和威廉的影子。
「那个该死的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
金碧辉煌的大阪城。
红唇扭曲，怒眼圆睁，连皱了的华美衣摆都无心抚平。森兰丸脚步咚咚咚地穿行于走廊，看得出他的心情相当不好。
平日被信长传唤时总是如春水一般柔媚，如今竟然如此凶神恶煞。要说原因，只能是他最痛恨的那只狐狸精又在作怪。
第四战开幕在即。
万众瞩目的剑圣·上泉伊势守信纲就要登场，厮杀的斗兽场·双龙之槛也准备齐全。正当兰丸准备将气氛炒作至最高潮时——信长居然下令暂停。
「放着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据说是听从了明智光秀的建议。
武者本人暂且不提，为场地布置策划忙得焦头烂额的兰丸已经气炸了。
什么跟什么嘛！
那只狐狸精，到底对信长大人吹了什么风？

「信长大人！」
兰丸用力地拉开纸门，迈步走向信长雕龙画凤的玉座。
若是其他人如此无礼，恐怕早已被一旁安静矗立的黑人侍卫以祖鲁棍法殴殺，这也是兰丸引以为傲的得宠之证。
但是，他心心念念的信长并不在眼前。
「弥助，信长大人呢？」
「……」
「问你话呢！」
「信长大人已移驾下一场决斗场地，正在观景座上等待开始哦。」
这滑腻的标准日语自然不是出自一本正经的弥助口中。
头戴华美绒帽的男子从玉座的阴影中走出，眼睛笑得弯成了缝。
织田家老笔头·明智光秀。
「森大人，怎么气喘吁吁的？若现在赶过去的话，或许还能赶得上开场哦？」
「别开玩笑了，你这狐狸精……」
兰丸的眼神流露出露骨的厌恶。
「还有脸说什么开场……决斗不是因为你的谗言取消了吗？」
「哎呀呀，第四战只是延后，何来取消一说？」
「延后？那你所谓的下一场决斗又是什么？」
「模範試合（もはんじあい）。」
光秀笑吟吟地回答道。
「模……模範試合？」
「嗯呐，就是表演赛的意思。」
「……」

兰丸一时哑然。
这并不是因为他听不懂这四个汉字组成的日语，而是这回答太过荒谬——比信长用代理战争决定继承人还要荒谬。
光秀的笑容愈加愉快。
「第三战，太过一边倒了不是吗？我听说信长大人都打哈欠了哦，这可要不得。信长大人如此重视的天下第一决定战，必须要更加有意思才行。所以我稍微调度了一下，安排一场表演赛给信长大人解解闷。顺便给诸位大名猛将提提神，为第四战暖暖场。」
「……」
「从这个角度来说，您不认为我做得很对吗？」
「你……」
兰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你延后了剑圣·上泉信纲和长光酱的传说级别的死斗，就为了安排一场表演赛？」
「如您所说。」
「你想让大人、那个信长大人，看一场不会有一方真的死去、互相喂招、嘴里说着嗨你好再见多谢指教的表演赛？」
「也可以这么说。」
「——你疯了吧！」
弥助眼疾手快，将扑向光秀的兰丸扣住。而兰丸就像是被抓起来的小猫一般，张牙舞爪地对着光秀怒吼：
「明智光秀，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是天下第一武士决定战！这是信长大人用来决定继任者的光荣的唯一的究极的必死的死斗淘汰赛！所有的参赛者和后援大名，谁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赌上身命与野心来为信长大人献上这极致的比武？而你这贱人竟敢、竟敢找不知哪裡來的臭魚爛蝦用表演賽玷污信长大人的眼睛……」
兰丸的内心被激昂的怒火吞噬了。
死斗。
付出生命——用一个人活过的一切去作为另一个人的踏脚石。
以血洗血，以命换命的决斗。
豪杰的气魄与灵魂碰撞——这迸发出煌煌光辉的至高比试，可是上供信长大人的极品佳肴，岂能容忍光秀这厮在此胡作非为？！

然而，对于兰丸的控诉，
「请您冷静一点，森大人。」
光秀只是平静自若地掸了掸衣领。
「首先，模範試合的嘉賓並不是無名泛泛之輩，他們都是以傾國美酒請來的『稀客』。」
「我聽你在放屁！」
「第二……森大人，您的意思是，只有必死的死斗才能配得上这场比武吗？」
「废话！」
「那么可喜可賀，森大人。」
光秀歪着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即使是气在头上的兰丸，看到他的笑容也不由得冻结了。
「接下来的这场表演赛——最不稀奇的，可就是『死』这回事哦。」

02
前往大阪城的一路上，德川家康始终沉默不语。
作为第一战就被淘汰的败者，他本应带着本多忠胜的尸首返回大多喜城，咀嚼这残酷比试为人们留下的伤恸。但反复无常的魔王突然传来密令，家康不得不强打精神，在亲信的陪同下折返。
折断的蜻蜓切。
再无一用的仁王长兵，不知为何，家康将其中一片残柄碎片收藏于怀中。
或许是怀念那位忠臣吧，如此便有一种他仍然在身边陪伴的感觉。
只可惜，现在的情况并不容许家康沉浸于悲伤之中。
「Hmm,this is the first time I have seen Osakajo without a fire.（唔，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不着火的大阪城。）」
「……」
「Just kidding.（开玩笑的。）So,you're not the Tanuki I knew,right?（你不是我认识的那只狸猫，对吧？）」
和家康同行的，除了忍者·服部半藏和他的后援·泷川一益，还有一个人。
一个金发碧眼的异国男人。
黑色披风与白绫威铠，将耀眼的金色长发以黑色发带束成高马尾。明明日本的铠甲与南蛮人的外貌很不协调，但穿在他身上却相当合适，就像量身定做一般。
不过更令家康惊讶的，是这名异国男子的言语——他居然全部听懂了。
「的确有人称呼我为狸猫……这位大人，我们以前见过吗？」
面对家康谨慎的提问，异国男子低声笑了。
「Looks like your translator function works in this world too,Nekomata.（看来你的翻译功能在这里也有效啊，猫又。）」
「猫又……？」
「A friend you can't see,never mind.（别在意，一个你看不见的朋友罢了。）」
「这样……」
家康的心情在「这个南蛮人头壳坏掉了」和「莫非真有怪力乱神之事？」中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后者。
刚经历至亲好友之死的人总会变得软弱，寄情于虚无也无可厚非。

就在家康感慨之时，一旁的服部半藏倒是和异国男子聊上了。
「总觉得你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在哪儿看过你？」
「You also look a bit like someone I know.(你也有点儿像我认识的某个人。)」
家康善于察言观色，他很快就发现，异国男子虽然冷淡且面无表情，但意外地是个爽朗之人，时常出言不逊但不令人反感，反而有一种历经狂风暴雨的侠士才有的气魄，光是从他的言谈举止就能感受到那种气势。
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就像是——曾经与自己同行的那名「仁王」一般。
「大人，那就是信长大人提到的『稀客』吗？」
趁着异国男子和服部谈天说地之时，泷川轻轻地向家康小声询问。
没错。家康点头回应道。
「宁可推迟第四战也要进行的表演赛……那位异国男子就是传令中提到的参赛者。」
「您是何时结识了这般奇妙的名士？」
「不，其实我并不认识他。」
「此话当真？」
面对吃惊的泷川，家康娓娓道来。

「千真万确。说是根据明智大人的占卜，一名『稀客』会出现在大多喜城北西山林。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他就这么站在神社鸟居前，百姓都以为是蓝眼睛的妖怪。一问之下，此人似乎相当了解表演赛之事，便按照信长大人的命令带领他来大阪城了。」
「竟有此事，看来世间确有不可不敬畏的力量啊。」
「是啊……」
倘若真有，说不定也不坏。
家康苦笑着握住了手中蜻蜓切的残柄。
一行人来到演武会场，旁边矗立着巨大的赛程绘卷。苍劲有力的书法字体与栩栩如生的武者画像，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无不令人驻足观望。
而覆盖在第一个淘汰者脸上的沉重笔触，更是令家康难掩哀伤之情。
「Honda Tadakatsu（本多忠胜）……」
异国武士看着绘卷喃喃自语（或许是在他所说的「猫又」的力量帮助下阅读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家康，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有什么事吗？」
像是被那锋利的蓝色双眼看穿了什么一般，家康有点局促地问道。
「Nothing.(没什么。)」
异国男子轻轻一笑。
「I'm sure that you really aren't the tanuki I knew.（我懂了，你的確不是我认识的那只狸猫。）」
「……？」

家康皱起眉头，一旁的服部则向异国武士问道：「那我们要怎么称呼你呢，蓝眼睛的老爷？毕竟你一会儿就要上去打了，我们得帮你报名呢。」
「Hmm……」
异国男子看向巨幅绘卷，指着第三战的淘汰者画像问家康：「What's his name?（他是谁？）」
家康看向繪卷，代表淘汰的殘酷紅叉之下，是一個眼神陰鷙的南蠻男子。
「威廉·亚当斯，是毛利辉元大人推举的武者。」
「William……」
异国武士似乎心情很好。
或許他和那位威廉很熟？
「I bet he had a great fight, didn't he?（我猜他的战斗一定相当精彩吧？）」
「啊，其實并不是。」
代替不在场的家康，远观了全程的服部半藏插嘴回答道。
「他被新阴流的柳生宗矩活活玩弄至死，输得老惨了。」
「…………」
异国武士的气势瞬间垮下来了。
為何？莫非他的确和这个威廉很熟？
或许是朋友吧。
「所以您到底叫啥啊，老爷？」
对于服部半藏再一次的提问，异国武士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红色的鱼尾在家康的眼角一闪而过。
「？」
正当家康想回头追寻那不知所踪的鱼影时，异国武士用標準的日語回答了。
「三浦按针（Miura Anjin），就跟他们报上这个名字吧。」
异国武士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演武会场。

03
就在家康得知异国武士名字大约七天前，羽柴秀吉一行人回到了美浓。
「我有一樽酒，欲以贈稀人。」
羽柴秀吉一边倒酒，一边悠然地吟诵道。
他是个一个将「曲阿奉世」写在脸上的男人。
即便如此，农民出身的他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风雅之心。虽然总被嘲讽为临时抱佛脚的猴子，但汉诗和歌这些也略有涉猎。
因此，按照明智光秀的指示，在破旧的美浓山间神社摆上猪口，倒上美酒时——或许是心下一时兴起，也或许是樱花树的枯枝败叶让他不由得诗兴大发，便信手拈来地吟诗作赋了。
「我一樽の酒に有り，以って稀人に贈らんと欲っす。」
当然，这不是秀吉自己作的诗。秀吉只是将原有的汉诗中的「远人」一词改为了「稀人」，用以对应明智光秀所说的「稀客」罢了。
——在无人的破败神社摆上美酒，以迎接稀客到来。
羽柴秀吉在听到这件事时，第一反应就是「明智笔头的脑壳终于坏掉了」。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带着家臣，亲力亲为地执行这匪夷所思的工作，这就是羽柴秀吉能做到老中的实力体现。
然而，就在他随口说完那句汉诗后，「稀客」真的来了。
樱花。
明明是炎炎夏日正午，明明是死去多年的枯树，竟然一瞬之间满开了樱花，比京都的樱吹雪更加风雅的花瓣旋风瞬间笼罩了众人。
金色的鸟居转瞬即逝。
当最后一瓣樱花消失时，「稀客」出现在眼前。

「……！」
那是一名黑色的武士。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鬼牙面颊，黑色的兽皮披风与青系威铠，一眼望去宛如夜色中疾驰的暗影。
但武士的双眼，却是散发着妖异光芒的蓝。
「……什、什么人！」
秀吉的护卫——福岛正则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刀对准来人。
而稀客只是淡淡地打量了众人一眼，伸手拍去头发上沾着的樱花，似乎没有把人们放在眼里。
那目中无人的举动，理所当然地激怒了福岛。
「你这家伙，这可是在秀吉大人面前！」
福岛激昂地怒吼着，向来人劈砍而去。
然而刀光一闪——天旋地转，非也，是天地颠覆。福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稀客反客为主地用一把刀压制在了地上。
夸张的长度，美丽的刃纹。
一把大太刀。

「！？」
他哪来的武器？
他何时拔的刀？
我为何会被压倒？
直到稀客撤去那仿佛有千斤之重的压制动作，福岛晕头转向地站起身，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福岛当然无法理解。
就算福岛的眼神再犀利一点，他也看不到那刀刃交错的一刻——并非拔刀格挡，而是反其道行之的向上挑砍。利用偏斜的滑动，挡下劈砍的同时，握紧刀柄，利用杠杆原理以长长的刀刃将自己扭倒在地。
这是人类能做到的动作。
然而被其压倒在地的对手，在那一刻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当人，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若能理解猎杀手段，哪里还会沦为猎物呢？
——猪儿扭倒。
这是福岛正则所不知道的，极具嘲弄性的武技真名。

「哦哦，精彩精彩。」
一旁的秀吉由衷地鼓掌赞叹，同时一点也不害怕似的，向稀客靠近一步。
「秀吉大人……！」
无视部下惊慌的劝阻，秀吉伸出手，拂去了稀客头发上的几片樱花。
稀客微微睁大了眼睛。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秀吉却非常确信自己「听到了」稀客在说什么。这真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你问这里谁是秀吉？」
「！」
看到稀客眼睛一亮拼命点头，秀吉得意地指了指自己。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羽柴筑前守秀吉正是在下！」
「……………………」
「喂喂，你这拒绝的表情也太露骨了吧！啥，什么叫认错猴子了，你说谁是猴子啊吱呀！」
羽柴秀吉大喊大叫，借着他的装疯卖傻，众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紧绷的气氛顿时消散了。
黑铠武士也不禁微微一笑。
但秀吉没有错过他蓝色双眼中转瞬即逝的惆怅。
（或许真的把我认成哪个熟人了，总不会真是一只猴子吧。）
见面就拿捏到一个小软肋，也算不虚此行了。只是之后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利用这份情报呢？
秀吉得意洋洋地想着恶劣的事，轻咳了两声。

「那么稀客大人，您远道而来，理应知晓召唤缘由吧。」
稀客点了点头，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那挺好，不用自己浪费口舌了。
秀吉一边招呼人马班师回大阪城，一边随口问道：「那要怎么称呼稀客大人？」
「……」
稀客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才从腰后掏出一把小刀，在秀吉面前拔出一截刀鞘——
金色的刀身上，赫然刻着「秀」之一字。
「秀……吗？」
不知为何，看到那个秀字时，明明与稀客素昧平生，秀吉还是不由得微微动容了。
名为「秀」的稀客。
与名为「秀吉」的秀吉。
以死斗为纽带的一期一会。
是缘分，还是巧合？
或许是二十年来——又或许是有生以来，秀吉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丝毫无防备的心情。
「秀……好名字，真是个好名字啊，我会记住的。那今后我就叫你秀太郎吧，好听又好记，对吧？」
「……………………」
「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喜欢了！纸笔给你把自己名字写清楚！」

04
人类的历史伴随着血腥。
这血腥并不只是战争——哪怕是和平年代，人类也依然渴求鲜血。
一开始是为了争夺珍贵的水源，用木头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圈。
后来是为了满足统治者恶劣的欲壑，用石头堆起无路可退的牢笼。
画地为牢，观众席，死斗者。
古往今来的喋血冲动，无一不是「圆」的构造。
在古代中国，叫兽圈。
在古代罗马，叫角斗场。
而在非我们所知的一六〇〇年日本，这个可容纳3万多人的庞大死斗演武场，叫「地狱巢」。
由座位席上的疯狂观众编织成的炼狱之巢，亟待血肉铺就的衬里卧着的两枚卵。
谁能孵化，谁被打破，只有一个结果能够呱呱坠地，蒙浴血腥的洗礼。
天下第一决定战·第一轮·中场表演赛。
场地就设立在这位于天守阁后方的地狱巢。
然而。
「十三、十四……十五。」
家康一边数，一边感到越来越不安。
可容纳三万人的「地狱巢」，如今算上坐在最佳观景席的信长与他的侍从，整个观众席也不超过二十人。
自己和几位大名、以及部分有兴趣而赶来的武道家们，则被划分在一个专门的区域，规规矩矩地一起坐在一起。
既然观众这么少，又只有2人对决，何必用上举世无双的「地狱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