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妃传吧 关注:4,710贴子:56,332

【宛若天人】番外 莫挽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一是为了建立无水楼,让大家看得痛快,二是希望大家谅解一世的苦衷,我的苦衷
本文作者:十万拉拉


1楼2010-08-01 00:47回复
        当我离开延禧宫时已暮色四合。子奴跟在后面,怀里抱着点点。不巧迎面过来一架肩舆,上面坐的正是贞妃。贞妃眼尖,远远看见我,便下了肩舆相迎。
        “恪贵嫔这是哪里来,”她满脸含笑,“可用过晚膳?若不嫌翊坤宫茶饭简陋,不如共我一起用如何?”同福临一样,她也很少在我面前自称“本宫”,话里话外更是透着十二分的客气。
        我冷静地审视着她那张虚伪之极的笑脸,不可否认,她笑起来的确很美,与孝献皇后四五分相似的脸上流动着婉约轻灵的气韵,在这样的暮色下更显得温柔美丽。虽不及清如冷月寒星那样的精致动人,也自有凌波水仙般的妩媚风流。
        我淡淡一颔首,自子奴手里接过点点,把贞妃挂满珠饰的手僵在半空:“贞妃的好意我心领了,莫挽还是更喜欢在自己的宫里用膳。”
        贞妃的脸色暗了暗,却马上扬起更灿烂的笑:“既然贵嫔不愿,本宫也就不勉强了。”我注意到她又用起了“本宫”的自称。“那贵嫔走好,本宫先行一步了。”
        我看着她登上肩舆离开,出言相送,“贞妃何不去咸福宫与洛贵嫔一同用膳呢?既然费尽心思离间挑拨,还是珍惜战果,多多来往为妙。”说完我再不回头,与子奴径自走了。只依稀听见一声脆响,如水晶簪子拗断的声音。
    


    8楼2010-08-01 01:07
    回复
          夜里我望着帐顶久久未眠。今天是怎么了?无欲无求,无嗔无恨,自己始终未曾做到啊。。。怨福临,却从未忘记过那些美好的过往;对解语,一直存着痛惜和哀怜;恨贞妃,面对她却总不能压下仇恨淡泊恬然;至于清如。。。本应跳出局外却总有牵挂,暗自相助。也许是不愿解语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渗入发丝,洇湿绣枕。。。我在哪里,我又在做什么?为什么我每晚不愿入睡?为什么泪流不停?情深不寿   
          还记得有这样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的书生执着诗卷从大宅旁的小道走过,花褪残红,青杏尚小,燕儿双飞,绿水环绕。墙里有一架秋千,佳人似是在荡秋千,衣袂飘飘,笑语盈盈,暗香袅袅。。。。。。
          一墙之隔的书生痴了,他讷讷地听着这黄鹂一样宛转的笑声,看着天高云淡,苍穹里几点风筝,一切都美好得纤尘不染。墙里是个怎样的佳人?想来也是荷衣蕙带绝纤尘,或许她握过的秋千索上,不散的香气也引得黄蜂频扑呢。。。。。。又或者她抬起头来,会映得千万朵花都没了颜色。。。
          像扬起的潮汐又渐渐退下,那笑声也渐渐不闻,书生有些微的着恼,他痴立在墙外,可是这女子却丝毫不知,可怜多情却被无情恼。
         “莫挽,”有个声音从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低而凄迷,“多情反被无情伤呵。。。”
      


      10楼2010-08-01 01:09
      回复
        (七)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奈何情深
            没有孩子的女人什么也不是,这个道理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从八月到九月,月亮盈亏了两个来回,我没有到延禧宫去看清如。一来我知道她已不愿再见任何人,二来因为,福临,一定会在那儿。
            我永远不会忘记福临听见孩子流掉时的眼神,天上突然一个霹雳,霍然下起了大雨,他想躲,他知道本已陷入昏迷的清如蓦然睁开了眼睛,他知道那双那样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铺天盖地的恨意,那也是第一次,我看见福临真正的害怕和痛悔。。。远甚于观星楼之日!
             我不会同情他,如同街角那些未卜先知的天机者永远不会怜悯因不顾警劝而果遭厄运的无知者一样;我怜惜清如,亦怜惜我自己,或许我们都错了,或许整个皇宫的女人都错了,皇帝,永远不会是良人。我已经知道她在承乾宫究竟看到了什么。宫里没有秘密,每一个人都无法对这件事说什么,无论是暗暗不平的还是隐隐愤怒的,还有那个最得意的,成功杀死了清如的人。
             可是贞妃,你真的成功了吗?
             我知道福临冷落了你,同时你也应该明白,踏雪,从来不会无痕。
             九月末一日,秋风正紧,秋阳温婉。我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玲珑心,痴缠意,未了情,却铸劫灰,强醉唯觉酒无味,落英逐流水。”
             也在那日,我去了延禧宫。
            延禧宫里浓浓的一股药香,似莲心,似苦艾,似黄连,说不出的苦涩难耐。转过照壁,迎面走来湘远:“恪贵嫔吉祥。”她抬着药盘,只屈膝行了一礼。
            我看着那碗没动过的药,伸过手抬起,温言问道:“娘娘不喝么?”
            湘远摇摇头:“昨日尚且进了半碗,今日是说什么也不喝了。。”她哽咽起来,   “贵嫔娘娘,您劝劝主子吧!主子现在的模样,奴婢也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唤她,扶她,都没有反应,像失了魂一样!”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该死!算奴婢求求娘娘了。。容嫔娘娘,洛惠妃都走了,只怕宫里劝得了主子的只有娘娘了,奴婢给您叩头了,叩头了。。。”
           我忍住险险要滴下来的泪,清如,你这是何苦。。。
             “湘远,快起来,”我扶起她,“福祸有定,谁帮得了谁呢?我答应你,尽力而为便是。只先请你到慈宁宫一行,将三阿哥接来。”
             站在清如的卧室门口,我蹲下身子,理理玄烨的小袍小褂,平视他的双眼:“三阿哥,我知道你已经两个月没有见额娘了是不是?”
            他用力的点头,就想往内室跑去:“玄烨想见额娘,玄烨听见皇祖母那里的苏嬷嬷说额娘生病了,病得很重,每次额娘生病,她都会想玄烨的,为什么皇阿玛不许玄烨来看额娘?”     
            我拉住他:“那你听贵嫔说,你额娘是病了,但是她不肯吃药,你劝额娘吃药,然后和贵嫔一起把她带到外面散心好吗?”玄烨乖巧的答应着,我便牵着他走进去。
            “清如?”我几乎不敢相信床上那个憔悴到容颜枯萎的女人就是她。躺在湖绿色的被褥里,如同堕水的残花,有一种凄艳到极致的美丽。
           “额娘,”玄烨扑到床边,“玄烨好想你啊。。额娘睁开眼睛看看,是额娘最疼的玄烨来了。。。”稚嫩的哭声使我眼里起了一阵雾气,待雾气散尽,奇迹般的,我看见床上的清如睁开了眼睛。
             变了。。。完全变了。。。这双眼睛没有焦点,没有温度,像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里一片绝望和冰冷,蔓延出不祥的灰败来。
        


        15楼2010-08-01 01:24
        回复
             “清如,你醒了?”我搂着玄烨伏到她耳边轻声说,然而清如仿佛魔怔了一般毫无反应。“很疼是么?”我理着她凌乱的额发,“莫挽知道,没有什么会比心疼更厉害,可是清如你说,即便失去的已然失去,拥有的却仍然拥有;你舍得年迈的索相夫妇么?你舍得玄烨再一次失去娘亲么?”一滴泪顺着清如的眼角流了下来,濡湿了绣枕,也润湿了那双枯槁的眼睛。
              “额娘,”玄烨把小脑袋靠在清如怀里,“额娘哪里疼?玄烨给额娘揉一揉,求额娘不要不理玄烨。。。”
             “清如,”我含泪低诉道:“活过来,不要就这么任由自己死去,如果你尚且有所留恋,就为了他们服下这碗药。不然,”我舀起一勺乌黑的药汁,泼在光洁的地面上,如清水里沁入浓墨,“千古艰难唯一死罢了,非但是你,连同我也在这世上苟活了五年,死亦何惧呢!?”  
              清如转过脸来看着我,目光从涣散凝聚到一点,但那股哀伤却更加化不开。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知道她已无力再说话,只盼读出些什么。“莫挽。”她用口型说,“谢谢。”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清如,你始终没有答应!那好吧,我应知你会走,今日只当作别。
              自己是怎么走出延禧宫的,像隐在浑水里的玉璧,藏在脑海里早已无法看清,唯一记得的便是我有负湘远所托,还有便是,最后的一回眸,延禧宫后纷飞的红叶。
               晚风徒然而起,托起我月白的披风,像盛开的梨花,把红叶最后的温暖,牢牢携在怀里。我裹紧披风,像要护住什么,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我再也帮不了,护不住。
              红叶凄如血,素秋寒如冰,人生仿若梦,莲子清如水,痴情便似海,奈何负情深!
               清如,告诉我,你和解语一样,是天上的仙子,来人间走一遭,历尽贪嗔痴恨爱恶欲,如今,终于已到涅槃之时了么?
               归去来兮!
              
               之后我一直在等,等了结的那一天。纷纷扬扬的白雪代替飘飘荡荡的红叶落在偌大的紫禁城里。听到清如自毁容貌触怒福临被贬入冷宫,我冷静得像波澜不惊的水;听到她在冷宫里拒绝福临的歉意,我依然如斯。我没有再见清如,再见福临,再见宫里的任何人。
               直到那一天,正月初六新雪又降,也是新进宫却极端得宠的孔贵人的生辰。宫女太监都在说她“像”,像谁呢?清如?妗云?还是,孝献皇后董鄂氏?我已不再关心,日子像回到了五年前,我仍然是那个隐居避世的恪嫔,绝足是非的莫挽。可是,清如在冷宫服毒之时,紫禁城另一头的我,分明感到心头一酸,眼泪决堤一样地落下来。
              那分明是痛彻心扉的感觉,电光火石般击穿了多日来我混沌的脑海。身子莫名其妙地一软,我伏倒在冰凉冷硬的地面上。“清如,清如。。”我痛哭失声,压抑多年的情感再也隐藏不住。
               为什么?不是应该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了么?多少年了,我早已忘记几曾有这么失态,又几曾有这样直接单纯地放纵自己的感情!面对福临的时候,我没有;面对解语的时候,我没有;面对静妃,贞妃的时候,我没有!人非草木,如何能真正的无情?我再怨,再恨,解语,福临,孩子,我自己,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回来。。。永远,没了。。。
               清如呵。。。闭上不甘的眼睛,在桃花源里做一个香甜的梦吧,莫挽愿你,下一世永远幸福,快乐,平静,安康。。。
               两日后,清世祖顺治皇帝福临崩。
               一样大的雪,不一样的人,从此,恪贵嫔石氏,便是太妃了。何谓太妃,不过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寡妇之一。呵呵。。。。富贵荣华,不过如此。我站在楼头,看着天边铅灰色的天,摸着自己没有温度的梨花形耳坠,凉凉地笑了。
          


          16楼2010-08-01 01:24
          回复
                 子奴带着所有的宫人退了下去,我走过去,推开我常常倚靠的那扇窗,让风吹进死气沉沉的殿内,把福临的头轻轻地,轻轻地拢到怀里,像抚慰一个婴孩一样缓缓地拍着他的肩背。
                福临呵,或许你是悔的,可是命运,从来不怜悯后悔的人。悔便又如何?恨便又如何?命运不会给你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人生如棋,一步行错,那洪流般一浪浪来袭的悲恸和彷徨,人,又怎能承受得住啊。。。。。
                 哭吧,或许明日,当清如化作一缕青灰,一切的一切,便是终结之时了。
                 你始终骄傲任性得像一只鹰,清如便是你的苍穹,生生世世,你也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到她身旁;又或许,你们如同火与蜡,曾经在彼此的生命中灿烂如夏花,却难逃同归寂灭的一刻。
                 福临,我曾经那样期许地把生命和深情交付给你,然而我们之间早在各自出生时就已横亘了一道满汉之别的鸿沟,我在之中伤得体无完肤,但却无法从你那里得到些许安慰!如果我们曾经在三生石上有过电光火石的一闪,如今我仍感激上苍能让我们以知己的身份各自终老,因为你有了赫舍里清如,一个真正可以代我爱你的女人。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那天福临离开时,我求了他一件事。
                 解语,从今以后你便不会再有痛苦了。
                 可是我独独不能给自己这样一个一劳永逸的解脱。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八子时。
                 雪积了厚厚两尺。地是干净的白,天是澄澈的黑。紫禁城从未有如此时这般宁静和纯洁。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周遭的宫殿飞檐上,停着几只灰色的鸽子。泥塑般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很小,很安静的葬礼。此时的清如躺在那里,也是那样的宁静纯洁。自从顺治十三年起,这样的宁静对她来说是奢侈的,她为了一个幻影耗尽一生,所幸,她终于在五年的痛苦后,以自己的意愿,还自己一个自由。
                索相夫妇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为悲恸压得佝偻了肩脊。除了二老,我和福临,还有玄烨,芳儿,湘远,子奴在场。清如啊,你的至亲至爱都来送你了,你可欣慰?
                 玄烨哽咽得停不下来,稚嫩的哭音让人听来撕心裂肺。难为这个苦命的孩子了,失去额娘,空荡冷清的延禧宫里,再也没有一模一样柔软温暖的手,为他擦去汗水和泪水,再也没有一个清丽的身影,用好听的声音轻轻地唤,玄烨,玄烨。。。娇小单薄的小芳儿也是满面泪水,她放开索相夫人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素白手帕,为玄烨擦着脸上的泪痕,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怜的小芳儿,也同玄烨一样命运多舛,偏生又这般懂事乖巧。
                 突然呼啸而来一阵风,携卷而来几粒雪雹,吹拂着我的毛领,有锥心刺骨的的寒,锥心刺骨的冷。福临举着明灭不定的火把,始终不忍把它投入柴堆。他站得笔挺,却在发抖,双眼像干涸的泉,没有泪,却有浓烈的悲伤在静默地蔓延。
                 福临,你始终不舍得,是么?你害怕她会痛,哪怕她早已失去最后的知觉,况且生前执念,不愿再感知这个冰冷的世界;你害怕再也见不到她娇丽的容颜,那样的山眉水眼,巧笑倩兮,哪怕是那两道纠缠在你梦魇里的伤疤,你也不忍它们化为灰;你甚至害怕她不会愿意由你来完成她火葬的心愿,因为她始终那么恨你,至死不渝。
                 如此舍不下,放不开,如果可能,你难道要执着朽烂的火把一生一世,也不愿让她解脱吗?
                 你始终是个软弱的人啊。我亦如是。而清如是勇敢的,她的一生,勇敢过两次,一次是在嫁你之时,一次是在自尽之日。她始终自由地支配着自己的人生,骄傲得不容外人置喙。如今一切都到终结之时了,我已能够勇敢地送她走,你却仍做不到吗?
                那好,我替你便是。我想,清如也会愿意的。
                我自福临手中接过火把,敛襟朝索相夫妇深深一福,转身引燃了柴堆!
            所有人都失声痛哭起来,玄烨口里声声呼唤着额娘,竟要冲过去,芳儿拉住他,已然哭得小脸煞白。唯有我与福临始终不曾流一滴泪。大风忽起,更助火势,如同白雪里绽开的一朵艳丽凄美的红棘花,飞扬舞动在漫天雪雹之中,越开越盛,也将这一刻,烙在众人心中。
                 生生地疼,也许会让人将这种疼痛铭记一生。
                远处乾清宫传来七七四十九下丧钟,清世祖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崩!
                也在此时,福临的眼里,缓缓地流下一滴泪,顺着脸颊,在嘴角凝结成一粒冰。
                 他和她,都解脱了。
            


            18楼2010-08-01 01:28
            回复
              (十)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皇帝大婚后一月,太皇太后懿旨,诏封博尔济吉特氏零雨为慧妃,赐居重华宫主位。待其成年后授以金册金印。着太妃石氏教习礼仪。
                   这道旨意从慈宁宫发出时,我正在作画。今时不同往日,画上不是花草鸟虫,而是山川云雾。山势陡而笔直,瀑布倒挂千尺,鸣金溅玉;风云忽起,隐隐挟来雷霆之势,飞鹰掠过苍穹,笔触瘦硬,倒不似女子手笔。
                  画由心生,心境渐变,在运笔之时难免有所流泻。自己画了多少画?几许人物,几许花鸟,早已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除了初入宫闱时赠给福临的那幅《飞雪梨花图》,就是贞妃二十岁生辰上送给她的那幅董鄂香澜折梅而笑的肖像。只是从未画过雄奇的山水。
                  画完最后一笔花青,我用子奴递上来的绢子净了手,不由得回想起那日我答应太皇太后看顾零雨的情景。为什么她会选择我?宫中无子息的妃嫔并不止我一个,如淑太妃,且与太皇太后同出一族,不是更加合适么?
                  更让我难以想通的是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董鄂氏,两个来自这两族的女人毁了我一生。尽管我知道这个叫零雨的女孩是无辜的。
                  零雨。。。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从这样温暖的诗句里脱胎而出的名字,所对应的,也应当是个雨露一样清逸脱俗的女孩吧。
                 “小姐,”子奴回禀,“慧妃娘娘求见。”
                  一个九岁大的女孩由子奴领进来。一身碧色旗装,领口袖口绣满翠竹,旗头首饰一色的碧玺翡翠,难得她小小年纪,不求华贵艳丽,着装以淡雅为主,反能显现她心境淡薄,胸怀豁朗。这倒不像草原上出来的女子了。如静妃追求铺张奢华,妆容艳丽非常,甚至通宵不卸;再如悼妃淑妃,头面首饰,也无不是金器异宝,且时常新造。零雨怀抱古琴,向我行礼。
                 “慧妃多礼了。”
                  零雨闻言抬首起身。我细细端详她的面相,竟是一眼看不到底。比起芳儿,她只输在年齿尚幼,不过五官娇美,颇不让董鄂当年;气韵举止,说不出的雅致。也正是因为雅,反而显得深不可测,难以窥出喜怒。
                  慧者,智也。这样一个伶俐的面相,也希望福泽绵长的好。
                 “慧妃抱琴而来,如此珍而重之,想来是精通音律,擅长五韵了。据我所知,蒙古诸旗的格格多是长于骑射,难得像慧妃这般,倒似汉家女子。”我掩口笑了起来。
                  零雨仿佛被触动心事,只是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太妃说笑了,”她声音稚嫩清脆,悦耳如珠,话里话外却是出乎意料的老成,“万事万物内都有异数,零雨生在草原,也常听着父辈谈论汉人文化博大精深,姐妹爱骑射,零雨爱琴,阿爹拗不过,便请了汉人师傅教习,而今不过粗通音理,不敢在太妃面前妄称弄斧。”
                  言谈谦逊,更不似蒙古贵族。如水泽之畔成长的幽兰,哪怕移栽到丘陵大漠,也不失钟灵毓秀的本色。
                 “我有个疑惑,也盼着慧妃给我解释解释的好。”我话锋一转,“恕我直言,蒙古气候,有许多汉人都不适应,慧妃虽出身科尔沁王族,只怕也难以很快找着汉人师傅。可是我看慧妃十指已有微茧,看来学琴时日不短,而你年纪又轻,想来。。。可是离开草原来京城学的琴么?”
                  零雨白净的脸上微微一红:“太妃慧眼,零雨入宫前,的确已在京城学了三年的琴。阿爹宠爱,也就由着零雨胡来。”
                 “可为我弹上一曲么?”我微笑着提议,眼前浮现的,却是清如当日对月抚琴的情形。
                 “零雨谨遵太妃吩咐。”她吩咐贴身宫女取来清水熏香浣过了手,揭开绿绸绣竹的琴套,套下是我久已未见的天韵琴。
              


              22楼2010-08-01 01:38
              回复
                    好一个爽朗的女子。我心里暗赞一声。灵襄。。。我目光落在那两幅对联上。。。点弦成灵,辟地为襄。我拔去鬓边的簪子,面纱随即滑下。抬头的瞬间,看见面前的女子,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又是一个与董鄂几分相似的女人。那就是了,看来她便是清如和福临江宁之行所遇见的那个身负绝艺的花魁。
                   “姑娘来自宫中,”灵襄施施然坐下,朝我遥遥举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呷一口杯中美酒,“身份尊贵非凡,可灵襄却不愿以太妃称呼。”我不以为意,笑意盎然地看向她,示意她往下说,“灵襄有幸,数年前也曾见过宫中之人,当真是人中龙凤,灵襄心里分外诚敬。”
                    “灵襄师傅哪里话,”我知她指的是清如和福临,不愿多谈,岔开话题,“我有幸看顾零雨,自从与这孩子相见,便想瞧瞧高足之上的名师是何等风采,师傅愿寻一心人的远志,我也曾从故人处听说。。。。。。”
                    “故人?!”灵襄诧然问道,“可是九爷?他如今可好?”
                    “宫中向来是一个阴盛阳衰的地方,几年之间,新帝即位,先皇又怎能在世呢。”我不动声色地将福临的身份点破。
                    “看来是灵襄愚鲁,虽然知道九爷身份大非寻常,也绝未想到是九五之尊。”灵襄有些怅惘地低语,想必脑海中浮现出福临微服出巡时的俊朗风采,可惜物是人非,“那么,与九爷相伴出巡的,必然是位娘娘了。不知石姑娘可曾相识?”
                    我点点头:“至交。”
                    三杯酒过后,灵襄的脸色泛出晕红,顾盼间潇洒自如,倒不是很像常年面色苍白的董鄂氏了。她又斟满一杯,看着杯沿上的胭脂唇印,犹豫良久,方始开口,“那她还在吗?”
                    我苦笑着反问:“你说呢?”
                    灵襄半晌不语。房中一阵难堪的静默。“虽然灵襄与他二人交往不多,却知道那位姑娘能够舍身为九爷挡剑,其中的情分,也绝对不浅了。”灵襄缓缓地叙述,“既然九爷已走,这位姑娘自然是义不独生。不过有件奇事,灵襄几年来一直不解,也希望石姑娘指点一二。”
                    看到我颔首应允,灵襄轻启朱唇:“三年前我于热河羁旅,那时还未遇见零雨,因北上水土不服,就到多年前相熟的一位神医那儿瞧病,”她一口吴侬软语,说起这事显得有些凄迷,“居然在那里看见一个奇怪的病人。据说已是沉睡多年,容貌却极似与九爷出巡的姑娘!”
                    我知道她所说的不会有误,清如那般容貌,的确令人过目不忘。心中仿佛被抽空了,顿时涌上一阵震惊,我几乎坐不稳,眼前一片惨白,指甲扣紧椅子把手,甚至落下几个深深的甲痕——不会,清如是我亲手火葬的,我送走她化为一捧青灰!骨灰是剃度的福临亲手装殓的,福临带走了她!怎么可能辗转到了热河?天下人容貌相似不足为奇,可是又有几人可说得上“极似”二字?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紧盯着灵襄:“她容貌上可有毁损?”
                    灵襄似是极其惋惜,点点头:“有,两道伤疤,自眉梢到唇角。”
                    尘封几年的回忆慢慢地淹没我的呼吸。。。那两根寒光闪烁的护甲。。。那样决绝到冷酷的眼神。。。乾清宫里的痛呼和泪水。。。玛瑙珠子一样血滴,沿着惨白的面庞滚下来。。。承乾宫里的泼天火光——说不出的喜与忧,道不明的爱与恨。我悲欣交集,眼里蓄满了泪水——苍天见怜,清如,你真的还活着么?但是这太过匪夷所思,你难道真的是一只浴火的凤凰,在火里重生,选择了千年的沉睡,直到朝代更迭,滚滚红尘疲旧得换了颜色。而那条背负了愧疚和深情的龙,又去了哪里?在哪里怀抱着“你的”骨灰,晨钟暮鼓,青灯古佛?
                    待我告辞离开素华居之时,一顶月白小轿已在街角等候多时,轿子四角坠了银铃铛,是我着子奴出宫时挂上的。暮色摇曳,晚霞莹然,花树掩映的素华居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似是瀛洲方丈之风。离开时,我做了决定,回宫后,一定要找到沉睡的清如。一定!
                


                25楼2010-08-01 01:42
                回复
                      拉开轿帘,我摸摸有些烫的脸颊想散散酒意,回头时,一眼望见素华居的木窗上飞扬的绣帏,想起离别时灵襄的嘱托,要好好看顾零雨,不禁为零雨深感庆幸,这是个有福的孩子。。。有慈爱的养父母,高洁的琴师悉心指点,琴艺卓绝,还有定风。。。。呵呵,以天韵那般好琴相赠。。。
                      子奴招呼侍卫动身,西面一阵马蹄传来,只是因为逆着夕阳,我看不清楚那人相貌,只是听着马蹄声急促紊乱,看来不是个稳重的主儿;又听得呼吒间声音爽脆,似是个少年。那人奔到素华居前急急勒马,马儿显然被主人拉了个措手不及,抬起前蹄一声长嘶,把那少年险些颠下鞍来,不过他骑术过人,竟然仍然稳住了惊马。我看得有趣,示意侍卫停下,悄悄旁观。
                      少年跃下马,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正巧撞上出门瞧个究竟的青儿。“哎哟——谁啊,吓我一跳!”待看见来人相貌,青儿便数落开了,“公子,我家主人说了,零雨格格真的不在了,您怎么还来这儿跑马,青天白日的,这是怎么说!”
                      少年笑开了,一脸不以为意:“青儿姐姐哪次说的不一样?就当是零雨师妹真是回蒙古了,青儿姐姐若再见着,先帮我把这簪子交给她,保定喜欢!”
                      “师妹师妹的,”青儿白了他一眼,“我家主人答应授你琴了么?”
                      少年语塞,强词夺理:“授不授不一样么。。。。挂着名儿好了。”
                      “主人说了,琴声发自五内,”青儿自得又恼怒地撅着嘴,“我看公子啊,还是适合跑跑马开开弓什么的。”她说着打开包着簪子的锦帕,低低的一阵惊呼:“好俊的簪儿!精致的很哪。不过公子自从见着零雨格格,见天儿簪子帕子的送,还都取个好名儿,不知这支叫什么呢?”她笑着反问。
                      “苍苇白露,”少年似是很得意,脸上笑得像阳光:“墨玉的簪尖,珍珠坠,不是暗合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和零雨的名字一样出自《诗经》,她爱雅致,一定喜欢得紧呢。”
                       “走了就是走了!”青儿把簪子往少年怀里一塞,“再好的东西,格格也收不到了。还有前日的那些什么‘关雎戏水’的绢帕,‘上巳芍药’的扇面,您还是都拿回去吧。”
                      少年不服气地瘪瘪嘴,拉过马缰,伏在马耳上窃窃地说着什么,一脸捉狭的笑,我隔着轿窗上的薄纱看着,只觉得这笑容再眼熟不过,看他狡黠的眼神,说不出的讨喜,却不惹人厌烦。忽然一声清啸,他翻身上马,俯身捞起满脸怀疑之色的青儿,用力一夹马肚子,马儿果然受惊,颠簸起来。青儿吓得尖叫连连,小脸煞白一片。“青儿姐姐,如何?烦请代我交给师妹吧。”他虽然口里连说带笑地没完,双手仍暗暗护着青儿,防她跌下马去。
                      “呀——放我下去!”青儿忙不迭答应,“‘天韵’都送了,还在乎一支簪吗!”
                      “那么零雨哪儿去了呢?”少年见青儿妥协,乘胜追击,“还是回蒙古了吗?她如此爱琴,怎么会半途而废?每月十五,我可是还看着她由侍卫保护来素华居呢!”
                       我警惕起来——这少年显然是观察已久,零雨入宫后再来这儿学琴,行踪隐秘,怎么还会为他所知。我晃了晃醉意上涌的脑袋,仔细回想。。。。“天韵”是他送的?那么。。。。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怪不得。。。。。。这个调皮少年,便是清如的侄儿定风了!
                  


                  26楼2010-08-01 01:42
                  回复
                    至今为止,共计33573字,谢谢大家,我会一整章一整章地发大家好看得爽。


                    27楼2010-08-01 01:44
                    回复
                      此贴原点击量有23000左右,所以谢谢大家的顶文!!


                      28楼2010-08-01 01:46
                      回复
                        (十二)常记溪亭日暮
                            十几日后,我托父亲派至热河的第一队人还没有回来,子奴就从府里带来了一封信。“恪太妃娘娘敬启”,我接过信来,这七个字映入眼帘,是爹的笔迹。怕是有清如消息了,我屏退左右,遣子奴到宫门口候着,拆开信笺急不可待地读了起来。
                            宫中烛火明明灭灭,扑朔不定,我面无表情地读下去,双手渐渐把信笺攥紧。。。窗户未曾关严,一阵风吹过来,烛火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灭。殿内殿外顿时一片黑暗。没人看见两行眼泪划过我的脸。爹的声音响在脑海,苍凉得像风中的枯叶——
                             挽儿,近日可好?。。。宫里波谲云诡,尔虞我诈,很多话,爹不便在信中对你说。。。第一队侍卫已经在昨日午时抵达热河,相信很快就会有那位的下落。。。。。。爹近日身体每况愈下,痼疾又犯,很是烦恼。。。。所欣慰者,不过是赏赏梨花。。。。。。石氏子嗣单薄,爹的膝下,唯有你一个女儿,奈何你入宫侍奉君王,父女总难团圆。。。
                            挽儿,爹有几句劝,盼你斟酌思量。。。章皇帝殡天已然昭告天下,你此时却在寻访他们的下落。。。隐情一旦传出,皇室将颜面无存,太皇太后必不容你,此种利害,挽儿你天性聪敏,当然清楚。。。既然选择如此,或许有你的考虑和苦衷。爹不希望你卷入是非,虽有院墙之隔,也只盼女儿平安为上。。。平安为上。。。。
                            


                        29楼2010-08-01 23:25
                        回复
                                 爹。。。。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


                          30楼2010-08-01 23:27
                          回复
                                朝堂与后宫一样的暗流汹涌,爹爹是礼部侍郎,单论官职,并非极大,何况石氏一族身为汉人,虽然同朝为官,奈何多遭排挤。
                                这毕竟是个满人的天下。
                                往事的闸门随着这封信的到来轰然打开,回忆洪水一样涌出来,淹没了偌大的景仁宫。
                                娘是在我进宫的前一年芒种去世的。很突然。尚且十二岁的我什么都不懂,只记得娘前一刻还在园中抚琴赏花,嘴角浅笑盈盈,低吟浅唱,后一刻便软软地倒在了花园的鹅卵石甬道上,再也没有起来。她倒下的时候裙裾是铺开的,像一朵怒放的梨花。
                            


                            31楼2010-08-01 23:28
                            回复
                                 为了本吧建设,大家还是多顶一下,但是每个间隔之间不要超过两楼,这样看起来清爽,谢谢


                              32楼2010-08-01 23:2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