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是很不服输的一声吆喝，也很不知天高地厚，至此，我已输给赵平、宋徽二人各五吊钱，几乎占我一半的月俸。赢家见好就收，反倒担心起我下个月没钱吃饭，却被我这个输家拦下，誓要一雪前耻。】
【“嘘！有人来！”赵平小声且短促地提醒道，三人俱默然，六只眼齐刷刷投向步军统领衙门的门口，都盼不是周都司。不是周都司，赵、宋率先松下一口气，悉如平常笑闹。我却知大事不妙，忙拍他们手臂示意站起来迎客，介绍道】
这一位是巡捕营都司周尘章的兄长，云南巡抚...周大人。
【因父辈的交情，更多时候我其实称他为周伯父，但刻下并不好意思套这个近乎。】

【荼蘼雪后，春将近。】
【又是一年述职时，因长途跋涉，不忍吾妻奔波劳累，只带了顽劣贪乐的小女一同返京。我向苗青许诺，最迟蓝楹花满枝之际便可归来，无需过多忧怖。京中周宅虽非梓里是我生长的地方，但自出仕都察院，鸿渐于云衢，牉合嘉瞻，四九城内的某一处业心之所往。】
【未斋一列陈设，俱由母亲不定时遣人打理收拾，故如往昔，不曾落尘、变动分毫。是日将小女送至家慈膝下彩衣娱亲，而自个儿为些许庶务，往外去了。】
【甫至步军统领衙门，便听得几声开山放炮似的嚣声，下意识一蹙剑眉，把目光落到年方十来岁的、意气风发的儿郎身上】我还以为进错了地儿，当这是前门大街上的大小赌坊呢。【瞧清他们在做甚么，皮笑肉不笑的揶揄了两句，周尘章的近侍附耳来报，说都司此刻尚在巡抚稽查，且要等上个把盏茶的时间——正好。】
自先忙去吧，【嘱咐罢，又转首走近】让我来瞧瞧，几位怎样吆五喝六的。

【在南芸生看来，治政疆域的周道客与自己那位宰辅重臣的养父虽隔千里之远，但可太“志同道合”了，前者皮笑肉不笑，后者笑意不达眼底，根本不是外人所传的如沐春风，尤是对待晚辈后生的训导，几乎如出一辙的严肃、苛刻。】
【竖子暂且无法领悟前辈们的苦心孤诣，权当这起子被紫袍玉束缚在官服补褂里的“文禽武兽”，脾气也随年纪一起增长，顽固不化的，更容不得他们贪顽出格一丁点儿，碍了事、挡了道。】
这些小把戏哪里值当入您的眼。周大人且略坐坐，兄弟们立马收拾干净了。
【是非黑白到底能分，也知廉耻，虽是休整时候，但步军衙门里打牌赌钱无论如何也不占理。赵、宋慌忙扒拉桌上乌烟瘴气似的阵仗，胡乱堆于一处，空出块平整桌面容我斟盏茶，再与他二人互换眼色，心照不宣地：输赢赌注甚么的再说，眼下该想想办法如何免了周都司这顿数落先。而作为唯一识得这尊“大佛”的我，自然被他们推举出来发言。】
周...周大人，下不为例，能否...恳求您别告诉我们都司？【食指心虚地蹭过鼻尖，唇也抿了抿。】

【看着他们，不禁回想相同龄岁时的我在做甚么。虽不至如囊萤夜读般辛苦，也是圆木警枕、牛角挂书，且不忘实践出真知，躬自拽耙扶犁，以算农时岁丰，迨进京见了世面，才知有喝雉呼卢、攀花折柳的诸多行径。我无意摘指面刺平生癖习，仁义道德是用以约束已身，而非绑架他人，可为官者飨禄位，受黎民奉养，便不得不担起职责。再者，我与南仲阳既有私交，提点提点他儿子，也算人之常情吧？】
不告诉你们都司？【轻笑一声，撩袍临堦落座。聚众偷闲躲静，在没造成实质性的损失之前，实则可大可小，目光逡巡小南公子一遭，再瞥另两位白面郎】事儿倒不难办。
【答应得并不爽快，钝刀子割肉，磋磨的就是他的心】
只是——【这位未来的、如今尚处于微弱之时的庙中器】当真下不为例么？

【一句“下不为例”的垂询，虽不过状似寻常的沉声冷调，却教原本信手拈来很好讨情求饶的话滞塞在喉间，亡羊补牢、幡然悔悟般的反躬自省起来。】
【南泊途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字，芸生，谓芸芸众生，而眼前这位周大人，他亦知道他有一个字，民实。由此，南泊途似乎能够明白南凌秀与周道客的一段神交缘起何处，而养父原来早已把他的初心和期许寄托给了自己。】
【一时间，我不敢立即为自己打包票，毕竟人的常性像座山一样难移，只讪讪言道。】
周大人、周伯父，我们知道错了...真的。

既然知错，就得改。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他们在我反复追问中辙乱旗靡，意志谈何坚定。轻诺必寡信。好在他们并非不可赦的狂徒，既现觍颜，忙不迭点头称是。那么君子崇德，宽人且律已，我旨在稍屈黄口儿的锐往之气，何妨网开三面。】
好——你俩没事了，值守去罢。【另外两人想是煎熬已久，话音方落便脚底抹油似的溜出八丈远，看得我一愣一愣。这厢拨一记眼风，直瞥向南泊途】至于你，
口渴了么？适才声音那么洪亮，喝口茶。
【我呵笑一声，呼来小厮端奉，兀自又呷一口醒神的苦茶。话锋陡转十八弯，落盏铿锵，毫无犹疑之心】
我相信你，芸生。
【因为我相信南仲阳。】

【不必探究那二人眼下要去何处，忙不迭的闻风自遁中又是否含有背信弃义的成分——少年人的友谊总是弥足珍贵，但偶尔也脆如玻璃。眼前的周大人，不，是周伯父，终于在眉目间换上温蔼，悉如往常，我心下一松，连带肩背也宽泛些。】
【承情接过他备的茶，豪情饮下大半盏，才绽开落拓疏朗的笑，手摸了一把后颈沁层的虚汗，歪了歪头。】伯父，您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摊上大事儿。
【他说“相信”，而我只觉惭愧。我做巡捕营守备已三月有余，但其实并未与这一新身份相处融洽，同为从武，步军衙门里的鸡毛蒜皮与健锐前锋营内的文韬武略大抵有云泥之别，使我难免以为前景灰黯。】
周伯父，其实我...我最初与父亲说想从武是为报国，他一令将我派来巡捕营，我挺不能理解的，像被泼了盆冷水，心灰意冷，玩物...玩物丧志了...
【我怨愤养父的举止，只好来问他的知交。】

不是什么大事？赌行中好汉，哪一个是心白的？
【既言相信，关于赌博的告诫点到为止。又闻得他因至巡捕营而对南仲阳生出的细小嫌隙，未置可否地】那你只是不解，没有认真去想过么？
【我膝下并无一子，诸女乖巧贴心，亦好趋庭、叨陪鲤对却始终难跃龙门、登科入紫宸，不得不以之为憾。故思忖片刻的回答并不剿尽杀绝，反而迂回婉转，是官，也是为人父母】你既说了，从武为报国。
那你虽为武生，但亦是受过孔孟之道的孺子，可晓得“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的道理？如今爱顽些，倒还能称上一句小儿纯性，迨龄岁渐长，至你加冠之时，却还要如此不着调、不知事么？
【浸淫庙堂多年，已很学得说话艺术，俨是一位擅辩文臣】
一味抱怨和消沉，只会埋没自己，陷入更恶劣的境况。

【原先我虽说从武，但志向只在骁骑营、护军营等，始终盼望总有一日能上战场，自从来了这步军衙门，北京城九门内，我得以接触最多的其实是最细枝末节的邻里琐事。日复日的一成不变消耗着耐性、雄心，“赌习”便是在此时沾染，我以为它是给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一些“刺激”。但刻下，毫不夸张说，周大人的话将我“骂”得一愣一愣。】
周伯父说得是，侄儿...受教了！

【南芸生是个聪明孩子，又有满腔抱负，一两句点拨便可豁然明悟，只是在父子关系之间，看起来还有一段曲折的路要走】
你父亲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若是不解，可以直截了当的问。
【心下却想，我这朋友交得可值当吧，述职之后定要南仲阳在天泰山的鉴湖草堂请我吃上一顿。不多时，有小厮耳语周尘章将归，颔首称知道了，遂屈指叩桌示意他】
你们都司快回了——走了。
【后话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