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拂去檐上雪，只留了雪夜里几盏忽明忽灭的油灯】
【我就着胜春楼的一碗汤面，挑动了浮在面条上的小青菜，涂满桐油的桌面上也置着一盏灯，灯昏昏欲睡，远道而来的人却精神抖擞，我知窗外是京畿的风声，外任数载，终是又回了家】
【边域的风太过凛冽猖獗，江南的风又太细，唯有京畿的风好，让你知晓这是严冬已至，而暖春又会在不远的将来。遣厨子往面中加了酱肉，一碗面实难与武人果腹，更难对抗风霜】
【滋滋冒着热油的羊肉端上来，肉上挂着的油花儿在灯下甚是好看，这都是绿营中难得一见的东西，营中的行军釜不讲究文火细烹，好像食肉是为了增加血性，饱腹足以，眼下的肉却是让人品鉴严冬中独有的餍足，得用小碟盛着才有意思】
【幼时丧考妣，在宽仁勇毅的外表下，总对尊长多了一份恭敬，好像是那未及奉出的孝心，总要以其他方式再与身边人。取了盘中一串羊肉，便将长盘推在他跟前】
晚辈亦算是见过了几地的顽匪，有时候暮色沉下来，还是能想到几张脸，或者不屈，或者怨愤。
【他掌刑狱多载，识见远胜于我】您也会记得一些人吗？好像即便是他们死了，有些东西还是散不尽，消不去，或者几年之后，还会有相似的怨怼出现。仅凭法令织成的密网来缚顽愚，好像还是无法实现康和无虞的祈愿。
【虽是酒未至，人已然随着面汤中的一点油花，思绪掠至了诸省形式】您吃羊肉，天冷，它最驱寒，即便是整头羊炖出来的一锅羊肉，也是头几口它最香。

留个爪印

（未入严冬时节，我就收到了故人的来信，信中只道了安康，末尾提了一嘴回程的日子。我自替他宽慰，外头再好，无诏不得回京，相见时难，哪有京城自在。）
（只是这一等，再相聚竟是风饕雪虐的腊月。故人不改，我一手撑着长凳，抽着烟看着他吃面，就着一口温酒，默然地将那碟羊羔子肉又给推了回去。注目着人不过面色越发慈蔼，偏临了这时候又说不出暖心的话，堪堪咽了去，吐了一口烟，听他说起江南的事，似是不解，似是不甘，带着一身萧瑟落索）
（少年英姿铮骨正当时候，我对小辈多几分疼惜，望着他，也望着曾经的自己，我与他不尽相同，当年亦善骑射，却留在刑狱磋磨了半辈子，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早落尽。我望着那盏油灯，却不敢直视他的星眸）
记不得。
（这话委实是在欺骗自个儿，哪能记不得？桩桩件件，但凡从我手中过的事，我没有一件能忘却，那些人在我午夜梦回之时出现，沉默地嘲弄着我，他们的生死早已干涸，只留下遍布河床的沉滓，而我裹挟着这些遗物前行。我夹了块羊肉，凉透了，也没动上筷，捏着烟杆敲了敲那张油瓦锃亮的桐木桌）
吾年少自负，曾信奉豪言豪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后？吾神应七年入仕，却待了七年才升官儿，你知么？那是吾尚主的第二年。吾还记得，也是个冬月。

【严冬在闲人和奔波的旅人眼中，俨然是两种风味】
【我常同阅历相近的后生道几句不冷不热的闲话，那是只觉待尊长要谦逊，我等今日所见的风霜困苦，早就在这人世间肆虐了千年，他们早早见识过——他便是这个长者。而足够多的谦恭几近于伪，在去伪存真方显赤忱的今时，我亦不愿以虔敬当甲胄，去阻隔任何一段谈话的真诚】
【眼下，我是当真想同他论一论梦魇，不在乎是从文或者习武，官居几品，又出身何种门第】
【还是这雪。屋外的雪间歇得休止，棉衣的袖笼上却有雨雪洇湿的痕迹，它总没那么容易散去，好像总要留点痕迹，即便是以这种微末的形式】
您不记得的话，当真是好的，是您心里敞阔，唯见天地。
【不觉间舀起了一勺汤，说话时这瓷勺里的汤便凉透，咽肚时便将汤喝出了冷酒的滋味，冷是冷的，化开时却是炽灼。油灯偏偏摇曳，如我头一次提刀时，从刀影中见到自己的愕然】
我们营中有一句话说得好，磨得久了，才是好刀。不然匆匆上了战场去，送命的还是自己。
【入营多载，我早不是哪个最青涩的士卒，而成了光影下沉着的面，像那些老将沉吟时，风霜都在人面上停留，或许一留就是数年，不像草木都褪去旧色，来年又是一副葱郁】
这几载京中亦不见安宁，好在大乱皆平，疮痍总不是一朝一夕能修补好的，只盼——【我于功业无求，偏叫我以命来博勋功】下回调个近的地方，马若是快，回来一趟家小还没睡熟。不然人在家门口，都不知道当不当推开那道门。

（我在他愕然的眼底里，看见了昔日的自己。那头小二擦着桌，恭身送走了贵客，关上门的时候轻声嘀咕了一句：「又下雪了」，那头掌柜传来一声轻斥，很快消弭在这风雪中。我那杆烟见了底，这才夹了一箸羊羔子边角肉，可等得太久，早丧失了滋味，只有温酒尽愁欢，哂笑）
我哪有什么天地，被困在这四方城里一辈子罢了。
（外头的人盼着进来，更近天龙真气，里面的人又盼着出去沾染得红尘。只是在他提起那景治年几次变乱，沉闷地叹了一口气。实在说不得，并不是遥远地事，却被掩埋在这街头巷尾，人人尽力粉饰太平，颂唱盛世。我也曾生在其中，混入洪流，挣扎在这大江阔流之下，试图保住倾覆的一角。亦如我心知肚明，那十四年的擢升，是爱新觉罗赋予地交易，也是荣誉，是我吧凌云志覆灭，一腔热火浇熄，换来的安慰。）
回来好，回来好！都不必我给你说项，你自找沈家出面哪能有不称意的？回头去托了吏部，再给万岁爷递递话儿，咱们空了闲，还能吃酒去。
（省得在外头，我也担心。这话吐到桌上就有些叫人麻。我也不大能开这样口，只是他调任这事，是有些复杂，我搔了搔头，眉头死锁）
说这简单，倒也难。突然调你回京，也没说法，且不说外头哪些怎么看，怕是要生点事端，朝堂上倒是不怕，嘴皮子的事，若真回了京，怕还没外头快活了，你当真是——想好了？
（最后这句，凑近了他揽了他的肩臂，压低了声儿。少年仍带着韧劲结实，风雪难挡。京城不似那般好待，最终这股意气终归消磨殆尽，变成应酬时映着月色那杯寡淡的酒。）

【世间风霜都在眼前一盏油灯里，即便我只注目了它一刻，依然被这看似不争的光晕刺到了眼】
【阖目半刻，不忘抱了眼前面碗，一如我头一次领兵出征之前，去光禄寺寻兄长去看行军釜。世间多味，食馔只供其中几味，倘若世情平淡，当真只有这一碗饭就好了】
当然想好了。【决断或许只在一瞬，而在漫长的棘途里，心中已然有了最明确不过的向往，如寻星，如追月，星在无数个远方里，月却只有故邸最圆】
营里有的是差事，难做的，他人不愿做的，这些永远都有。调任是容易的，只是这一调，怕又是要捱许多年了，没这些机会后悔。
【而那些刀光剑影下的怨怼、不甘，或许都要成为书册中的一页，被人轻巧的翻过了】
【不觉又看他的碗】都凉了，再让厨子给您做碗新的吧。

（我收回了手，在腿上拍了拍，又恢复那一贯乐呵呵地样子来，他要追云逐月，掩光蒙尘，都由得他去。那跑堂儿的短短应了一声，就要奔去后厨，连连摆了手制止）
罢了，不克化，谁跟你似的，还似那牛犊子一样。
（话音落，又忍不得劝诫两句）
只盼来日无悔，仕途顺遂。
（油灯一晃，外头风雪停了，只剩堂中那盆火，偶尔弹出的一点星火。结了帐，这才叫人送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