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顺。
     她沿着背向太阳的方向行走，追着自己的影子。女生们在与这条路垂直的人行道上拖沓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压低的声音被耳朵灵敏的她捕捉到了。
     “喂亚梦，你怎么会和山本那家伙好啊。”
     “谁和她好啊。老是缠着我，挺烦人的。”
     ——你还是那个单纯的同我分享秘密时候的你么？
     “噢噢这样啊。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和她做朋友呢。”
     “哎呀这怎么可能。她那种人有什么好的。”
     ——你还是那个天真的看来毫无心计样子的你么？
     此时出现了电影里常有的一幕——一个人的身影愈加清晰，两边的景物或是其他人物的能见度就低了许多，像是无底色的画面。紧接着盘曲的公路上顺理成章地跳出一个人影，在不远处的弯道拐角回头深深地笑。再后来——再后来满眼都是压抑的暗色调，多少个星期前那条震撼一时的新闻在报纸上以头版头条的形式呈现，死者生前的照片始终无法和那女孩的脸型契合。
     亚梦的号码排在电话簿里第一位。然后无意中按下了拨号键。
     熟悉的铃声在露露前方拐角处响起。℃-ute的《SHOCK！》。迟疑地在一家店门前探探脑袋，发现她正和新交的朋友有说有笑，听见来电铃声便小跑着几步跨过来，手搭上露露的肩。
     走远了些才开口向露露抱怨：“哎呀那些家伙真是烦死人了。”
     她呆愣片刻。那就别理她们啊。那就明着对她们说啊。那就不要和她们说说笑笑啊。那就别和她们一起步行回家啊。你为什么明明可以对她们爱答不理但总是装作那么善良那么好说话呢？
     往下吞了吞口水，习惯性地用手指绕起头发：“那，不跟她们说话了吧。”
     日奈森亚梦撇撇嘴：“那倒没必要。”从露露这个角度看过去，一辆大客车驶过，车轮像碾过对方的身体继而风驰电掣般驶向黑压压的飞鸟群始端的方向。模糊了视觉。
     那次中毒事件的确使同班的一名女生身亡，但不是日奈森亚梦。
     只不过，幻想那个人是你。
     只不过，想证明没有你我反而能过得更好。
     只不过，我开始怀疑你的真诚。
     只不过，受不了你的表里不一，而已。
     然而那些梦境，梦里的公路、女孩、过渡的天空还有庞大的飞鸟群，再也没有被梦到过。曾经百转千回的梦境同最初被我视为“密友”的女孩一起，在阳光的曝晒下挥发干净。
     手机的收件箱里满满当当的全是日奈森亚梦发来的讯息。狠狠按下“编辑”，“全部删除”。几秒钟内信箱里瞬间清空，也包括现在无迹可寻的、那串早已被她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I.）逆。
     很招人喜欢的天气，可以不打伞也完全不必担心感冒。蓝天像得了迅疾，从靠北再靠北的方向到中间，一直到末尾。露露穿着真维斯的毛衣装模作样地望向天空。冬天过去之后春季便一股脑儿地前赴后继而来，就连气候也不再是那么恹恹惹人心烦。那边的日奈森亚梦猫着腰蹲在天台上向前探了探脑袋，于是拥有了从天空到操场的人工草坪一整个完整视角。
     人迹罕至的天台。日奈森亚梦熟练地越过斜坡屋顶，好一会儿又端着自己和露露的便当跨上天台。她把头扬得很高很高，一大截她自认为好看的脖子露出来。细微的小雨缜密地把视线密封住，踩着留有脏乱雨迹的凹凼，从水印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出鞋底的花纹。杂沓的脚印不断叠加。
     像现在的这种说凉不凉说暖也称不上暖的气候里还开着暖气汀就显得多余了，只是偶尔必要的时候会把潮湿的衣物放在上面以加快干下来的速度。
     时间的母带往回倒转一些——以跳帧的形式再次上演——是教学楼最高一层传出来的水流声，顺着水流声的是不无讥讽的议论。
     先是有谁打开门闩，然后顺水乘舟地有自来水自水龙头流出。日奈森亚梦正沿着扶手梯走到高一（10）班教室所在的楼层。
     “你说山本有什么好炫耀的，只会讨老师欢心跟同学套近乎。长得漂亮又不是她自己的因素。整天打小报告还装无辜，真做作！”明显的愤懑口气，透出一股子的鄙夷和蔑视，让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听”的露露身体有一瞬间僵住。
     “是咧。总得戴着面具做人。她也不嫌闷得慌！”立即有女声附和。那些切割在皮肤上的疼痛一点点深入，感觉快要超过底线。
     “你看亚梦待人多真诚多友善。真搞不懂她为什么和那样的家伙做朋友。”
     “那人还爱炫耀，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拿了奖。她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亚梦就不会。”如同一颗坚实而且硬邦邦的果核，硌痛了手指，在用疼痛暗示着什么。
     她们口中虚伪的、做作的、自负的、假心假意的，矛头指向我。
     而那个真诚的、善良的、友好的、平易近人的，会边嚼口香糖边抄我的答案，会在背地里抱怨甲怎么贪小便宜乙怎么讨好自己，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日奈森亚梦。
     表面上神经大条，烂好人，不懂拒绝。
     实则外热内冷，伪善，暗地抱怨。
     名义上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却始终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倒计时的漏沙。
     ——可是为什么，被讨厌的人是我呢？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伪善之人啊。

                                                                                                 [她的日志。]
     天色渐渐黑了，夕阳光照的残骸把路人踽踽前行的影子一点一点拉长，楼群互相交递着庞大的阴影，远处是飞鸟群振翅的巨大轰鸣声，滑翔一般的姿态。
     我攥住她的手跑到教学楼以南的一座小花园，此时我的左耳还戴着一只耳机，频频播放的是℃-ute的《SHOCK！》，对身后“喂喂露露你干吗啊”的询问声回以“呐这里有丛很漂亮的花噢”。
     她配合地站在花丛前摆出“V”字手势，我取好景，视线里那个人影变得愈发模糊，焦点挪过去。接着按下快门。画面中只有擦过女生肩膀的教学楼顶层的天台。
     “咔嚓”。
     她整个人一下就松弛下来，兴冲冲地嚷着说要看照得怎样，我还是保持着下蹲拍照的动作看向天上的航迹线。缓过神后挂上笑脸说：“那个，要重拍一张。”
     卯足了劲想劝自己我们许过愿的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可是不免开始疏远。
     ——为什么下雨天从不为我撑伞？
     ——为什么连笔记都不愿借给我看？
     ——为什么在我面前故意诋毁喜欢我的男生却在私下里查他的电话号码？
     就在惊喜于发现彼此间“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又一个相同点之时也觉察出她接近我始终是由于贪图我的好处而吝啬于真诚相待，我并非厌恶她，我发自内心地想做她的朋友。转而又赔上廉价的笑：“对不起，相机没电了。要不，下次再拍吧。”

                                                                                                    （J.）
     “你在做什么呢？”
     “下载歌呢哎对了你听听吧。”
     “好啊。什么歌？”
     “《Your Song》。”
     “嗯……？”
     “英文歌。歌声很灵动甜美呢。”
     “诶这怎么不像英文歌啊？”
     “噢，对不起，这首是《SHOCK！》，我最喜欢的歌曲。听听这个也不错哈。”
     因为，这是唯一一首，和她分享过的歌。那是只是揣着恶作剧一样的心态把音量调为最大声，坐在椅子上耷拉双腿，把头别过去再拽下自己那边的耳机线。看她皱眉然后掏出MP3摁下“静音”，驾轻就熟地摘下对方耳里的纯白色耳机。
     坐在时光的缺口上目送消受着自身的仓促之感。
     似乎回忆总在起承转合之后才会愈发分明。
     即使对摄影不感兴趣也会意兴阑珊地看变换角度迟疑着按下快门的你。似乎被误会了许多。可是露露你不知道我诋毁喜欢你的男生是想让你安心学习，而要他们的电话号码是为了你考上大学后方便和他们联系。在别的女生面前说你坏话是我那时自私地想要独占你。我真正的朋友一直都只有你一个啊。
     嚼着口香糖肆无忌惮地抄你作业的我。被老师喊到办公室训话依然嬉皮笑脸的我。诋毁所有喜欢你的男孩却要了每一位的号码的我。碍手碍脚只会帮忙占座的我。时不时在公共场合躲在庞大物后的我。逼你听《SHOCK！》的我。你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和你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我。虚伪的我和真实的我。
     还有那个，把你视为自己的知音可始终只能拖后腿的我，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归为“咎由自取”的范畴的我。

                                                                                                    （K.）
     我在教室里陈旧的三叶风扇下抬起头，看见与我对望的一小点晴空。
     夏天还是一点都缓和不下来的灼烫。
     亚梦说夏天一定要去海边，尽管早就去过但还是妥协了。因突然刹车而带动的颠簸里被人踩到脚而敛紧的吃痛表情外，逐渐响起海潮和波浪翻涌的声音。站在浅滩温软的细沙上，大海像是用光了全世界的蓝色，浪花正一下一下拍打礁石。
     我站在离她三米开外的地方将视线穿过她的身体，少女的身后是卷起了整片天空的由远及近的海鸟。
     很漫长的暑假。拍出来只有这些破碎的影像。
     然后存入电脑。

                                                                                                 [她的日志。]
     时光是一座没有尽头的城。
     纵使逃过了多雨的夏季也始终无法摆脱自己。
     之所以埋头雪藏自己的记忆抬首看清对方的影子。
     之所以那么努力地想和她做“最好的朋友”。
     之所以每一次扬起笑容。
     之所以一再照顾她迁就她包容她。
     之所以还会时常忆及曾经。
     都是因为没有谁记得那个词的本义。
     ——是“珍惜”的本义。
     可是我依旧能看见拖曳着流苏的云和无限蓝的天空，记忆里依旧有被改短的制服裙，总是刷得很白的帆布鞋，耳朵里塞上的耳机，自顾自打手机游戏的背影，在汗味香水味混合的车厢里恶作剧的笑容，书本中干瘪的花瓣和过期的芬香，那个拥有琥珀色眼瞳的女孩依旧会腼腆地冲我笑。
     依旧用不变的语调附在我耳边说：
     “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从前有位公主想过河，河西的城堡里有等着娶她的王子。河水不深，但她怕河水会弄湿她的衣裙。一头驴愿意驮她过河，驴答应不弄湿她的衣裙，无论是否弄湿了她的衣裙驴都会赠她三句爱的箴言，条件是公主不能流泪。
     “公主搂着驴的脖子，做了一个公主常做的梦：她吻了驴，然后驴变成了王子，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醒来时吻了驴，但是驴没有变成王子。于是她的泪落在驴的身上。
     “公主的衣裙湿了。她径直走向河东。一只白兔愿意下次陪她渡河。公主把白兔搂在怀中，目的只是取暖。
     “驴告诉公主的三句爱的箴言分别是：‘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有在初恋时爱的是别人，以后恋爱时爱的都是自己。’‘爱情是唯一的，但爱人不是唯一的。’‘我爱我的爱情。’”
     谨慎如我，较真如我，等候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