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必带奴仆来的。每到一处下了轿辇，他们尾随着我，继而两列幢在那处，都透着一股木乃伊式无情的呆傻。干脆，我将他们留在马车上，再不必跟来。】
【山间的溪水虫鸣声，如天赐一阵新雨，满目新鲜，将我也洗涤。仿佛一只从密闭的青花蛐蛐罐里钻出的虫，到了草木葳蕤的荒野，大口呼吸簇新的空气。钗上流苏殷勤摇曳着青丝，我走在前头，种田的跟在后头，林间小道的露水也很盛情，甚将衣袂沾湿，总之我成了带路的那个。】
这个时节，哪处最好玩？
【我与他说着，眼前已有碧湖一片。再不必问了，后来便在岸边发现不知谁留下的竿纶。】
你会钓鱼吗？

【正值谷雨时节，正值农忙时。而我却因她，从种田儿郎成了豫亲王府的奴仆，专门陪着这位尊贵无比的格格。恰如此时，我与她行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溪水声、虫鸣声，如若到了盛夏，山间便会有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她自幼长于王邸，却不曾得见鲜活、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一切。】
【而尚未等我为她「指明」何处好玩，她在碧湖边停下脚步。而岸边还有不知是何人留下的钓竿。心中大抵是明了她的意图】
你想钓鱼？
【四周环顾一圈，唯有鱼竿、鱼篓，却不曾有鱼饵。心中略是一顿，当即蹲下了身子挖起因刚落了雨而松软的泥土，不多时便挖出几条蚯蚓，将其中一条勾在了鱼钩上。将鱼竿递给她时，才缓道】
我是种田的农户，钓鱼、捉鱼这都是我的生存技能。【对她并不是很放心。】会钓鱼吗？钓过鱼吗？

【他娴熟地将诱饵挂在钩上时，忽而令我觉得，在游历乡间这件事上，他的确是位地道称职的府役，比马车里头那些呆子要好得多。就连云儿到了乡间也不体己，未必比这位种田的聪明、管用。我得依赖他。】
【我还在望着松软的泥土赞叹他随机应变的技能时，他已将钓竿递过来，然而当虬曲丑陋的蚯蚓在我面前挣扎，立时将那鱼竿扔的远远，将这等钓鱼的活计大方让贤。】
我会喂鱼，王府池子里的肥鲤鱼们都是我喂大的。
【失魂落魄地站也不定，偏要去刨蹭新雨过后的青苔。绿茸茸的可爱，似松柏的叶子，却湿漉漉，腻而稠。绣鞋叫它湿哒哒地勾了魂，再一用力，人便跟着滑下了水。】啊——【青苔害人，害得我半身掉进了湖里，欲要上岸，水里却动不得，甚至将要斜斜向湖心摇坠，手上也抓不住，真要将人先骇个半死。】

我大女婿还不来救的

【这是属于她的「出游」，宛平县的一草一木在她眼里都透着新奇，是于隶属于王府的园林全然不同的景致，这也野性也自然的碰撞，没有建筑民宅匠师的精心雕琢。听闻她的话，忍不住出声揶揄她】那你还挺厉害。
【当专心垂钓，湖面在久无动静的寂静时，忽然就听「噗通」一声，湖面「炸」出好大的一团水花。始料未及之下，全凭本能的将手中鱼竿一扔，一头扎下湖中，着急忙慌的将人捞起。这厢的插曲已然破了垂钓的兴致，见她受惊不小，忙扶着她坐在一侧】
格格——
【她浑身湿透，早已无了豫亲王府小格格的趾高气昂，此刻的她，既落拓、又显得有些好笑。明明心里担忧她，可话到嘴边，就变了】
怎么那么笨。
【见她衣衫全湿，早已无了出游兴致，又怕她感染风寒，回头便又成了我的罪过。先去拾了干柴枯草，用火折子点燃，便于她坐在篝火前烤着火。见她仍久久无话，又道】格格，没事吧？

【清明春回，杨花随风逐水，对岸桃花下起一树红雨。被捞起的娇儿衣衫凌乱，青丝披拂着，不见横扦的发钗，恐怕连豫亲王也难辨掌珠。果然如此，养在金屋里的格格初涉野性未知的领地，危险便与趣致一道相伴而生。他依旧是农夫，而我这条被救活的旱蛇如今偎在燃燃篝火前瑟缩着，信也吐不得，还需些时间来找回失而复得的安宁。过了许久，才从惊险中回了魂。】
【我看着他，昔日王府众人口口相传又于我讳莫如深的人物，如今却成为我名副其实的恩人。听他这般在旁奚落着，并寒意交汇着，一连数个喷嚏。分明自个失足落水，却不知吃的什么气，只顾去拧袖与裾上的水。】
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换身干净衣裳？
【浸水的罗缎沉重，再拧不动，索性垂袖作罢，赌气瘫坐草地。凤凰落魄作落水小狗，即便懊恼这样的变故也无可奈何，这下好了，可怜见地瞧着他，伸手拉拉他的衣摆，再添一个请求。】你能带我去吗？

湿衣play？

【此刻的她，已然成为一直湿漉漉的小狗，仔细看去，还稍显一丝可怜巴巴。她衣衫皆湿、发丝散乱，如若再让豫亲王府的奴仆瞧见，只恐怕还得再将我压回王府受审。既忧心她，可又忍不住发笑，嘴角还有一丝的笑意】
走，我家离这不算远，我带你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何曾见过这般「可怜」的小格格。畴昔她与我「相争」，是掌握镰刀，即便流血却也不愿认下一句错。不知是何等的心绪作祟，将她一把背起，就往家赶。】
【论以往，我该是与她「争锋相对」，但此刻不自觉的软了口气，似乎是向着她服了软】你忘了，我是豫亲王府的下人，你的吩咐，我岂能不从？
【带回了家，松龙和松扉皆不在，倒也好，省的还得费口舌解释。找了身还算干净的褂子】先凑合换上吧？

【并非初次到江家。茅檐低矮，院墙倚放着犁，瓦瓮边上是背篓与柴刀，十分简陋。那日踏青巡游误打误撞到了他家菜畦，险些葬送于他割猪草的镰刀。但落水小狗哪里还有的挑拣呢？以往着的是江宁织造特供的云锦，苏州织造的罗纱缂丝与杭州织造的杭绸，再送交裁作、绣作运抵上京，如今一件洗得灰中泛白的对襟褂子，只要指腹轻抚上去，便能清晰地感到纹理的云泥之别，如此粗布麻衣，却是我此时所需。】
【接过救急的施恩，将那褂子浅覆在怀中，抬眸吩咐着他】你转过身去。
【再见人时，已是一袭青衫，所谓人靠衣装，如今青丝散漫着，却似个小家碧玉的丫头了。环顾家中四壁，念着他方才所言，顺势松脆而娇地使唤他】给我取个毛巾来，擦擦头发。

【或许是在那两百两之下，江松麟很明了我与她之间相隔着天堑。「落水小狗」的遭遇，不过是她平坦人生当中一个小小插曲。为她取过干巾，便很是识相的留她独自在屋中，待她换过衣裳，这才道】你原来的衣裳呢？我去给你烤干，免得你穿着这身——
【眼神望她，我与她见过好几面，却头一遭仔仔细细的打量她。当意识到盯着她有些久时，忙慌张寻了个话茬，转身就走道】刚趁着你换衣裳的功夫儿，我给你煮了姜汤，我去给你盛出来。
【端过姜汤递给她时，忍不住又添了句】当心烫。
【今日她的出游本也算得上临时起意，更何况眼下时辰不算早。她又是豫亲王府的嫡格格，留在这村里，拢归不算个事。略是想了想，又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帮你喊奴仆过来接你回去？

【他的确仍是那日用镰刀抵住我颈的种田郎，又不一样。干净的褂子是他的，姜汤也是他煮来的。如今待他，已不似在王府中那般抵触，若彼时言判他交好运，而今或因我突逢不测，到底不好再说。】
【手捧着碗，窗幌生风，两只赤足晃在席间，悠然一滞】喊他们做什么。我阿玛神通广大，岂会不知我行踪、不保我太平？
【这话倒留了个心眼，以示有护院盯梢，确保自身无虞——实则却并不悉知实情。他非但不是坏人，自他将我从水中捞起时，我便将他当作好人，因而此栖身处即便家徒四壁，也不失为一种可令我稍作停留的新奇。我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箪壶简陋，便是村酒野蔬的餐具了；布衾、木屐、打猎的木矛，桌边甚至有几本摆放齐整的书册】
你进山狩猎，也读书写字？
【再眄去屋外葫芦架时，肚子不巧地犯嘀咕了】
种田的，【好似这便是他的名字。金玉堆砌的王府里生养的格格，正纡尊降贵地与种田郎忽闪着笑眸，不仅着他宽大灰白的褂子，还要与他讨饭食。】我饿啦。

【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觉不妙。不免一皱眉，略是一想，干脆唬她】你准备留在这儿？村里头夜间可有黄鼠狼！
【倒也并非故意唬她，只是觉得她有些想一出是一出，更是生怕她出个甚么事，我又岂能逃得了干系？她既是豫亲王府的小格格，身份非比寻常。留于我这儿，总不叫个事。若回头再教豫亲王爷知了，只怕我是再也离不开王府那座囚笼。看着那些书册，笑了笑，道】
那些书是松扉的。我还有个弟弟，你没见过，是个读书人。【江家三兄弟，一个种田、一个狩猎，却也没想到能出个读书人。可读书，又能有什么用呢？——更何况，眼下的江松麟，身揣两百两银票，往后余生在宛平县也能当个小富即安的农户。】
【江松麟从未有什么不该生的心思。而望着这位小格格时，却又会有些莫名的心绪作祟。可当她颐指气使的说她饿了时，又觉得她可真麻烦。】
【但心里想是一回事，仍旧是转身去灶台给她端出了个冰冷、邦硬的馍馍。手一伸，馍馍连着碗一并递给她。】只有馍馍，你凑合吃吧。

【种田郎话中意我心里明镜儿般清，也许怕我在此横生枝节，给他也添了麻烦。可又能生出什么是非来？便不买账，揣着明白装糊涂，作出一副了悟的表情。】原是如此，可村里不是还有你吗？你还有个会打猎的弟弟，送上门的黄鼠狼，他不要吗？扒了皮去集市，能换不少银子。
【十分意外，那些齐整书册另有主人。却不奇怪，若他是这些书册的主人，那日他便不会拿起镰刀。】想不到，你家里还有读书人。
【他拿来的不是什么可口的村酒野蔬，只一硌到牙的铁馍馍，石头般。我晓得了，这是他的铁石心肠。很不情愿地将馍馍与碗搁到桌上，拿这个就想将我打发？】你们天天就吃这个吗？前儿得的二百两，你打算怎么花了去？
【他未必晓得这些钱的去处。但我心里生了主意，倒真似在替他好好盘算】
就算再盖个新房，也最多几十两，旗人盖的一等房也不过百两，我是知道的。其他吃的用的，也足够你兄弟三个用一辈子了——别吃这铁馍馍啦！
【垂眸看向自己不合身的粗麻褂子，蔫蔫儿地去拉扯他的襟。私心作祟地劝诱着他，实是一副落魄可怜惨了的样子】这周边可有什么集市？【说得巧妙。】给松扉买好的纸笔，给松龙添置锋利的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