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治十年的春天在咆哮和哭号声响起的某一天突然降临，禁城未开的玉兰花被它震落，跌碎了一场山河。】
【于是春天很快就结束了。在宣威大军开拔的前日，我来亲王府送哥哥。参天际地的古柏下，依旧是熟稔的秀色，相同的王公与公主，只望中的池畔幼树高至人顶，彰示回黄转绿、循环无端的又一季。我们颇为默契地，没再提过他斥我用志不分的那个冬夜，因为不啻兄妹剖心述情，还有我自顾自的，对青宫、乃至更大不敬的皇帝陛坐的肖想。然而蟠木根柢如此，岂是一朝一夕能够颠危，事情只有在它最开始的时候，才是本来的样子，我们，觉罗氏的子孙，注定走向历史的道路。】
喏，这是哥哥的，是我从潭柘寺求来，在净慧法师下开光加持的。
【自襟怀处捧出红黄小符，云间的光恰如金缕般迸进九州大地，好在是清明四月，并不热烈、灼目，反令漆眼脉脉似海上波】本来想给博西勒也求一个，但想着他如今已有了福晋，【言下之意，才不是我厚此薄彼！】——便不给他了！
【不愿谈离别——绝不是离别。相忘于江湖，才叫离别。平安符聊以挡煞安神，我没有折柳枝挽留，所以这叫相聚，对未来的期盼。连名姓也不知的“他们”多乏力，又苍白空洞得不值一提，折磨、残杀、疟疾，哪样结局统统都好，实在很抱歉，我对卑微的、廉价的生命毫无兴趣。但血满英雄路，功成万骨枯，哥哥是执刀者，必须用血与泪成就彪炳史册的一页。】
【但仍不忘嘱咐】哥哥要记得，努力加餐，早日归来。
【因为有人在等待。】

【乾清门前叩首受令，君父予我的终不止是怒火，虽然这煊赫的头衔、立名的良机亦并非我衷心所图求。他将我们如榫卯般，安入这座仿佛岌岌可危的云厦，又使手足不协地咬合、相寓目又相掣肘，宫垣是最娴熟的云中走索者，深谙平衡的道术。我将在这尘烟漫滚的春朝证实我的可用，像过往无数次一样，将重拾清廷被刀兵扫落、被愚民践踏的威严，证实御座仍稳置金龙和玺檐下，而秦岭以南的喧嚣是恢弘韶乐间，一处意外错音，他们满心满口的妄想长不过荼蘼的花期。】
【所思不止匪患，日光下灼灼的敌人从不可怕，更警惕身后看不到的白羽箭，和触碰不真切的迷烟，在我离京后，它们更将以万里河山为帷幕，潜入昏幽无烛的夜里。兵部议事后归府，日不我与，前夜几乎无眠，便极短地阖一阖眼，不知窗外掠过将谢的桃花，一树树如血溅。】
【王府自已万事预备周全，如今只我一位主人，大节又有诸部主持，长史典仪们须奔忙的琐务实则有限，有人反复拭过书斋内缅刀重熔出的长剑，似乎借此代金属开口，它也渴望着同侪。听闻寿敬已到，方折进后园，小池寂寞多日，柏枝衔着鲜嫩的绿，新叶同我互不相识。】
博西勒听到，定要找你讨，还说你不公道。【素不信神佛护持，然而那一小件灿烂的事物，低眼看去，像一颗握在掌中的赤心，很难说出与之扫兴的话，只道，似乎笑了笑。】
知道了。【望着她眼睛。】我今日或无暇去储秀，你也向额涅带一声问安。

博西勒是笨蛋！我才不怕他。【略略瘪嘴，尖削的下巴颏儿一仰，极细长的黑眉向上翘起，脸盘写着少有的矜满色，膺下惟在提及弥篤的昆季姊妹之际，能得一隙喘息，渐渐苏醒迟钝的感官。】
【于是想起春夏相交时，下过的几场暧昧不明的雨，说冷不冷、说热也不热，但不知为何，天儿总灰蒙蒙地阴着（不像今日），仿佛也因多故的国步沮丧。我谛过万民发出的太息同声，却只为克清内难的哥哥发愁。帝国金戈藳藏已久，清庙之器蓄势待发，如今诸王势焰赫然可炙，或南下征伐、或坐镇京洛、或友善膺舟，曜灵急节至此，再不容人迟疑。可川蜀至京畿近四千里，那里的情况较于直隶只会险之又险、举步维艰，即将跋涉在蚕丛路上的哥哥，一定更加清楚。】
【稚心堕泯之后竟然很难想明白，纯粹的杀戮与驳杂的阴私，到底哪个更令人窒息？】
【凡王之血，必以剑终。搀枪出于西南，深谷间人与人的厮杀，其实和百兽争夺无异，都会留下数不尽的伤痕，浴血的痛感也是快感；但骨肉操戈执锐，多快的刀、多厉害的手也分不干净，黏在一块儿，经年累月溃成附骨疽——都是困境。别再感怀了，我对自己说，已经不是一夕因风就断的秋蓬，孤根落进涧边，广池一泓春水平静得如他的眼，潜鳞身在其中，翕然复抟。洗耳倾听喷珠屑玉】
我会的。【视野内游过的，是鱼尾，也是水中蝶】即便哥哥不说。
【哥哥牵挂不多，茂修内治的匾额之下，被以组绣的皇贵妃序属其一。早在弱龄骤失怙恃、趋承祖母膝下时，即将哥哥的母亲视作自己的母亲，从来都一样的。我们。】
其他呢？哥哥还有没有甚么要嘱咐的。

【没有同她讲明，我宁可博西勒留处九门之内，匪体贴到为他白刃里惜身，而因金銮殿是最后、亦最须守镇的封疆。异色烟尘自叛旗与沸腾的丹陛下腾起，奔马的影子般变幻，乱局瞬息万状，我需要一双值得信赖的、替我张望彻夜的眼睛——自然，他最好两眼空空，证实春天流行的疾病是多虑，证实我曾告诉藏舟的，天子春秋鼎盛，声声万岁尚非一句注定落空的虚言。审视她片刻。】
你这样问，即便我不说，你不也知道吗？【已不是猜谜的时候，宫室教授她的亦不止莳花弄草，我再次看到那可疑的，可能来自皇祖母慈训的光闪过她眉端，一颗纤巧的星子似的，于是不必忸怩遮掩，既然她生而为爱新觉罗的女儿、姊妹和同谋，生而要领悟紫禁城这只方匣中锁牢的火光、诡计与灾厄。】
【风徐徐拂过池塘，再掀起她额角柔软的发，如黑石白玉，做棋子的绝佳质性，而她始终如一的顺从绣在护符上，轻且重，使人心软又心硬。】
教匪为乱，当日御门听政，颇见汗父急怒攻心，圣体不豫，你在禁中自然要留心。【提示她以无可指摘的孝德，那可以是统御宇内的法器，建立纲常的壁垒，也可以做公主一层光鲜亮丽的虚假敷粉。言辞已足够露骨，一行古老的符谶在水波间隐隐约约，或许每个儿子冥冥之中，都渴望着、期盼着、推波助澜着父亲的老去？即便这与儒教倒行逆施，即便时机未至。】
倘使真有甚么变故，务必传信于王府。【只教她能做的，间隙后，锋利目色稍缓。】其余不必做。

【幼时受厄，困于重听之祸，早知欺红踩黑、趋利避害的人间法则。善遇到恶，善总会先受到伤害，而恶无影无踪；强与弱如出一辙，仿佛有根的万物理应如此，悬疣附赘日渐削亡，只留下适宜生存的人们。请别抛弃我。这样的念头从某个倒悬的雨夜窜出，淌过血一样周流的长河，奔突滂沱天地，无垠识海里生生不息。】
【我开始在顺从和抵抗之间微妙地游走，又不受理智控制地，做可笑命运的同谋。】
【挺好的。起码在哥哥需要我的时候，不至于双手空空，无措如蓬头稚子。远到唐城玄武门上腐朽的血痕，近看皇史宬除名的宗室和风水墙外死无葬地的子与孙，我们都有罪】哥哥还是那么——【但那又何妨，我将以身证明，从困顿走向世故，必会比祂更残忍，对自己，对别人，对一退再退的善、无缘无故的恶】
【因为我想哥哥赢。】
不喜欢顽笑。
【任初春的风多么轻柔，也吹不散公主目色的野望。父亲赐予他的女儿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以蒙犯、窥测和索取。说到这里，实在抱歉，我好似很久、很久没主动地关心父亲的身体了】圣体不豫？
【所以迟缓地，好似与心头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擦肩而过】——知道了。
其他好像也做不成呢。
【做不成是无力，却并非无心。我们都知道，隆宗门内侍值枢曹、襄佐机务的王公不容小觑。哪怕两宫分庭抗礼，系出同族的血脉也不能轻易斩断，慈宁身畔的眼睛业不够，终究要仰瞻执掌神器的君王。再有其他的……合掌撑住下颌，难得轻快的起首】
闻说蜀地多铁，刀可百辟，我想要一柄嵌玛瑙的短刃，哥哥得胜回朝之际——带给我吧，好不好？

【爱新觉罗藏舟总能坦然接受她的运命，无以评论这究竟是幸或不幸。浩渺宇宙如一架精密的织机、一座牢不可破的浮图精舍，梭与线、榫卯与斗拱、羊与牧犬、鹿与狮虎，最崇高的贵胄与最卑下的弱民俱应长在其位，从她为慈宁献上一束孺慕之日起，她做出选择，亦被选择，颔首，掌纹不是从今朝开始延伸。】
要匕首做甚么？【又先反问，那不是公主腰际的装饰，但依旧默许了请求，只是略显戏谑地，援引一则引以为戒的旧典故。】别用它割手。
【眼下少有闲时，遂着人送藏舟回宫，白日半伏在绿枝间，光如地上萤火，最后与她道。】
照顾好自己，小舟。
【至于羽箭破空的锐响、血与夕阳里的江河、匕首柄上鲜艳如杜鹃怒放的南红玛瑙，俱是后话了。及至从冷寂似冰穴的惠王府归后，忽而记起藏舟吝于赠他的平安符，自新葺的馀园回望去，这无数微小尘埃飘浮的十年春天，人与事都悬而未定，已是浓似春云淡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