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女官，你的大恩大德我记在心里了。”
【从御花园的假山出来后，紫禁城的这场雨依然没有止歇，如注的雨水仿佛要淹没这座宸宫。秦九巴巴地将油纸伞送了上来，从他手中接过后，转手将这把伞拿给等候在假山外的裴女官，再绷紧着面容向她道谢。未及她回应，径直转身向着延禧宫的方向阔步走去。】
【裴了翁留在身后，连同克兴额的软弱恐惧一并丢在身后。我要去找吉兰泰，去找纳其夏她们，从今日起在这偌大的宫廷中，只剩兄妹相依为命。大雨浸透衣衫，恰到好处地将膝上的印记隐藏。那是养心殿赐予我的烙印，将用尽余生铭记。】
【走至延禧宫门口，脚步顿住了。缓慢得、迟疑得抬起头，看向这块宫匾。——再也不会踏进这个鬼地方，曾经我这样说过。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颤抖着，雨水滑过面颊，映出赤红的眼眶。咬着牙拂净面上的水珠，一头奔进了延禧宫。】
吉兰泰——你在哪里！

（桃花在流血。）
（这个最平平无奇的春天的须髯，流起血来竟然这样艳美，它们疯了一般地长满我的脊背，带着癫狂的大笑，把血流进我的眼睛——我假意谦卑地、沉默地把这些疯子驮回延禧，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脊骨的轻响，那是来自最|||高|||权|||力|||的羞辱，对着德淑剥皮拆骨，她所骄傲的、冠衔的一切，都拿去和这堆桃花做了抵押。）
（终于，我替额娘驮回一个春天，可她却也把血流进我的口眼。）
（这是圣观十二年。）
（她就这么被遗忘在紫禁这座大墓里，她的女儿把手里的桃花嚼烂，期冀着口中的血再一次绽放出母爱的味道。大半的宫婢都被遣往别宫，年迈的嬷嬷仍守在公主身边，熬着一碗苦到发腥的药，她老是坚持，只要喝了这碗药，公主就能好起来。）
“不喝。”
（我在等人，最后一瓣桃花塞进齿列里时，终于听到他的呼唤。）
“哥哥，我在这里。”

【我像阔别多年的游子，在历经数年的漂泊后终于回到了故土，在失去母亲后。随着殊荣的褫夺，延禧宫到处都充盈着陈旧与破败，光芒中心的人已经离开了，这只巨兽垂垂老矣，逐渐散发出腥臭味。循着声音，归家的脚步如此匆匆。看到吉兰泰的那一刹那，游子总算抵达了故乡。披着满身的如晦风雨，我与吉兰泰四目相对。这是很漫长的一个瞬间，她嘴角留有一抹艳丽的桃花，映衬出我现下的狼狈。】
吉兰泰.....
【嘴唇颤抖着，轻声地念出她的名字，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尤为突兀。身边年老的嬷嬷变成无声的阴影，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冰凉的雨水顺着眉心跌落，我在一片潮湿中努力向她张开笑脸。或许在这时一个拥抱会显得更好，可现在的我浑身湿漉漉得，如何能抱她。】
只有你在吗？纳其夏她们呢？
【气息有些不稳，向她低声】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原来有这样大的雨。我怎么没有听见呢？阴天正年轻，黑云母有了河的皱纹，神色稍变，也会抖落一串银刀似的雨水。克兴额被这雨水浇透了，乌黑的发贴在颈间，高峭的眉骨上悬聚着年代夐远的迷惘和哀恸，整个人都是苍白的，唯独眼睛被他的哀恸蛰得通红，在雨气里透露出终于符合他年纪的成熟和镇静。这是我的兄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共享着一切。）
“我哄着她们休息了。”（我仍不擅长做一位次姊，所有故作镇静的神色，安抚小妹们的话语，温热的拥抱，都不过是对年幼时见过的哥哥的拙劣模仿，克兴额不在时，我是姊姊，但当他回来，我永远想做那个扑进兄长怀中渴求安慰的幼妹。）“哥哥。”
（整个人埋进他被雨水冷透了的胸膛，双手愈抱愈紧，声音亦在颤抖。）“她们问我，额娘去哪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没有办法说出口——克兴额，我们没有额娘了。”（眼泪带着毒，吉兰泰的脸被蚀得生疼，我只是不停地唤他，祈求能够支撑倾塌世界的回应。）“哥哥，克兴额……”

【她投入我的怀中，深深地将面颊陷入冰冷的衣衫中，与我共享着这段刺骨的寒意，犹如我们共享着相同的血脉。紧紧地回抱住她孱弱的身躯，将吉兰泰视作仅剩的倚靠。她说「克兴额，我们没有额娘了」。在不久之前，我整个人躲进幽暗的石壁中，对着外面的裴稚圭也是这么说的，「裴女官，从今日起，我便没有母亲了。」没有言语，吉兰泰的喃喃自语在殿内回荡，回应她的是越发紧灼的拥抱。】
【且让我暂时遗忘我是一名兄长罢，刻下与她一般，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将头埋进吉兰泰的肩胛，雨水混着眼泪一同消弭在她干燥的衣裳里。圣观十二年的这一日，我木然地走出养心殿，神情恍惚地踏下白玉台阶，将畴昔所有的骄傲都摈弃在身后。雨水浇在身上，每一滴都在提醒我，我失去了怎样的东西。】
【良久之后，缓慢地直起身子，重新与她对视。指腹轻柔抚过她如莲般的面庞，将她面上的泪珠一一擦拭干净，你看她红彤彤的眼睛浑像一只小兔子。】
吉兰泰，你做得很好，是很好很好的姐姐。【甚至还笑了笑，安抚她道】即便没有额娘，你们仍然是大清的公主，绝没有人敢欺辱你们。
【但这绝非我要说的重点，郑氏的儿女难道只求无人欺辱吗？眼神一点点地幽暗，轻轻地说道】
可是你要记住今日，永远永远地记住今日。

（他的手潮湿冰冷，却一如往日干燥温暖时抚摸着我的面庞，他是年轻的英雄，眼却成熟了，开始崇拜起年长而野望浓郁的先王们。他要我记住今日，记住一场在普通不过的、统治阴天几千年的雨，记住我们断筋折骨的失去。）
“哥哥，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
（克兴额听不到的，那些蠕动在无根水下的窃语：关于先华妃已成青史尘烬的壸闱恩荣，变成她们可以恣意谈啐的过眼云烟，她的姓氏，她的子嗣，也都成了空空廓廓的废墟，填满从不怀好意的嘴里扬出来的尘土，被水一打，十足像跌落在泥洼里狼狈肮脏的人偶——谁在意他们的泪水呢？朝阙从未变过，蝇营狗苟，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我忽然觉得恶心，抑制不住地反胃，抓着克兴额的手腕，侧首大呕，那些才吃进腹里的桃花成了糜水，淌在石阶上，仿佛血，艰难地咳嗽着，低声喃喃。）
“我想离开这里，可我还要照顾妹妹们，哥哥，君父不肯见我，他收回了关于额娘的一切，也不让我们见额娘。你是从何处过来的，是养心殿吗？”

好姑娘。
【向她点了点头。我与吉兰泰是何其相似，是而我们也会以相同的恨意铭记今日。紫禁城所赠予我们的这一场滂沱大雨，以及养心殿在膝头留下的印记都将长久地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它会变成海底盘亘的巨大冰山，即便在某一刻被海水淹没，也会在来日重新浮出海面。】
【倏尔间，吉兰泰抓着我的手，止不住地大呕。有些慌乱地拍打着她的背脊——这是怎么了。不祥的念头终止于看到石阶的那一刻。带血的桃花与石阶上的水渍辉映，成为我心中的隐痛。她的问话如一根细密的针刺进颅脑中，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他也没有见我......
【不愿再去回想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不愿在吉兰泰心上刺入一道伤疤。只沉沉地呼吸着，深深吐纳着对于养心殿的怨憎。】
吉兰泰，答应哥哥。关于这件事，以后你也不要再去追问了。
【没有人可以给我们真实的答案。所谓的真相，要你自己去察觉，去感受。它就留在我们心里。你所感受到的一切，就是真相。】

6
（他的手潮湿冰冷，却一如往日干燥温暖时抚摸着我的面庞，他是年轻的英雄，眼却成熟了，开始崇拜起年长而野望浓郁的先王们，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成长已经分径，克兴额与吉兰泰最终也在痛苦里长出不同的心器。他要我记住今日，记住一场在普通不过的、统治阴天几千年的雨，记住我们断筋折骨的失去。）
（脂玉素荑覆住他抚在颊边的指，缓慢答他。）“哥哥，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
（克兴额听不到的，那些蠕动在无根水下的窃语：关于先华妃已成青史尘烬的壸闱恩荣，变成她们可以恣意谈啐的过眼云烟，她的姓氏，她的子嗣，也都成了空空廓廓的废墟，填满从不怀好意的嘴里扬出来的尘土，被水一打，十足像跌落在泥洼里狼狈肮脏的人偶——谁在意他们的泪水呢？朝阙从未变过，蝇营狗苟，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我忽然觉得恶心，抑制不住地反胃，有条蛇要从我的腹胃里钻出来！抓着克兴额的手腕，侧首大呕，那些才吃进腹里的桃花成了糜水，淌在石阶上，仿佛血，艰难地咳嗽着，低声喃喃。）
“我想离开这里，可我还要照顾妹妹们，哥哥，君父不肯见我，他收回了关于额娘的一切，也不让我们见额娘。你是从何处过来的，是养心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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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丛里升起的烟雾模糊了眼前失去名字的历史，或许额娘的名讳、生平都会被从史录间抹去，但不必害怕 ，得以延续的一切都写进她的儿女的血液里，克兴额，我，小因，小清，在多梦的夜晚里，我们一起藏匿，把月亮填满，让它成为鉴照古殿的明镜。）
“我都听哥哥的。”
（在此处，难得是糊涂。我们成为影子下的影子，拒绝的漠然是兄妹已经等到的答案。）
（嗽过的嗓子干涩喑哑，石阶狼藉，倚着兄长高大的身躯，虚浮地走过风廊，最终回到内阁，在他离身的瞬间遽然抬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患得患失。）
“哥哥要走了吗？”

【怀中的吉兰泰如此羸弱，使我想起畴昔等候我从上书房赶回延禧宫一道用膳的小女孩，她站在宫门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小的身影固执地等在原地。一旦看见了我，面上的笑容便止不住，张开手向我奔来。那时我将她抱在怀里，也觉得她是这么得瘦弱。「我会保护好你的」，在心中我对自己，对吉兰泰这样说着。】
【可我忘记了。我们生在这座冰冷的宸宫内，它拥有巨大的高墙足以阻隔所有原本期待的亲缘。我无法保护好吉兰泰，保护好我的妹妹们，正如我也不能保护好我的母亲。吉兰泰的手指攥住我的袖口，苍白的脸上有着鲜少暴露的软弱。】
吉兰泰，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我的承诺还算数么，我不知道。唯一了然的是，对于华妃的离世，留给我们悼念的时间很短。在这几日后，华妃将成为一种避讳，一种禁忌，身为子女的我们再也无法坦率地显露出悲伤。——这多可笑，不是吗？迟疑了片刻，有些不确信地说道。】
假若....假若你有什么须要，或许可以去找养心殿的裴女官。我想.....
【我想她是不会拒绝的。这是从何处得来的笃定，我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