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拉斯把头埋在手臂里。曾几何时他不是这样的——对音乐如此敏感的少年,两耳有如一对永远盛不满的盅儿,不断接收着大千世界的种种声音,但不知道这个被音乐掩盖着的世界也那么残酷。那些在国家音乐学院里的日子,早已被远远地甩在他身后,但没有消失过。
抬起头来,达拉斯侧过脸去望身边听歌女孩陶醉的神情。女孩蓝色的双眸凝视着半空,眼里映着路灯的金光,显得侧脸的面部弧线更加优雅。尖尖的下颚,直挺的鼻子,嘴角微微扬起。嘴唇上方有一粒浅浅的痣。
眼前的姑娘使达拉斯心中突然冲进了某种莫名的情感。仿佛是那些美好得舍不得一碰的过往,现在却突然化成碎片悄悄地扎他的心。回忆中有一大堆隐隐约约忽而近忽而远的东西,一直盖着一层薄雾,不让他看分明。
女孩感觉到身边的大叔看她,就偏过头去朝他笑了笑,仍旧继续听她的音乐。这笑容使达拉斯心中那层薄雾散开了——谢廖沙。这个深入他流淌着的血液的人,这个无论何时都无法忘记的人。
时间在他们之间消融。然而在这寂寥的夜里,最先想起的依然是他的电话,认出他的嗓音,倾听……他的沉默。如今时过境迁,青春也呼啸着去了。记得那时自己还跟家人说要搬回基辅去之类的话,但后来自己想想,也算了,不过是给自己增加回忆的痛苦。怎么,那家咖啡厅?还是谢尔盖从前的寓所?荒唐。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是这句话很难实现。有了第一次见面,就会有下文,紧接着,痛苦。
夜风越发紧了,吹着达拉斯憔悴地披在两肩的长发。他不禁失神笑出了声——那时侯自己在演出时,故意把头发弄成这种憔悴的样子,然后,一次次撩开遮在额前的金发,露出灰绿色的眼眸,台下的目光瞬时聚集到自己身上。他哪里知道,自己现在是这样,真正的落魄。同当年一样的长发,却无法再燃起那时的青春。
女孩听到他笑,害怕地朝他又望了一眼。
“没事。”达拉斯摘下耳机,对她笑笑。
女孩忐忑地转过身去。达拉斯重新低下头,不经意地把耳机塞到了左耳。
耳机与耳廓轻轻摩擦的嘈杂声音,后面就是一段轻得分辨不出的独唱,细听却是那样深沉醉人。后面,凭着达拉斯的音乐天分,他听出这是副歌。再然后,随着神经的震颤而来的,是身体和心灵的震颤。
А я повторяю вновь и вновь:
(我一遍遍地呢喃)
Не умирай, любовь, не умирай, любовь, не умирай, любовь!
(爱,不要消亡,爱,不要消亡,爱,不要消亡!)
他怎么会忘记,第二个” не умирай, любовь”还是他的声音。略带些矫饰的沙哑却充满着深情。
在他听到那段副歌最后部分的时候,自己当年参与编排的和声终于完完全全回到了自己脑际。抒情的长音中,有一个轻柔明亮的声音稳稳地驾驭着高音部分,萦回在深沉的低音上方,仿佛穿透了凝重的夜色,回荡在清寒的空气中。
达拉斯不能吃惊,也不能想这个年轻女孩为什么会听这些老歌。他只是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曾经熟悉的细节。不知不觉,自己靠在墙根下已经坐成了像在工作室里,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但自己还没注意。他只是不停地想:谢尔盖……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