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兰泰走前深深地凝望我一眼,背着光、居高临下的,眼神里有悲悯,微乎其微的同情心,和她发泄在我身上痛快的爱恨相比,我的潦倒与失意,要使她更快意。我开始去回想那些从前避而不及的话题,总是宽慰自己多心,怎么会呢,她贵为公主,纵是脾气坏些也是寻常,对于我——骤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物,多些防备也不奇怪,假以时日总能放下戒心,称呼一句“训英嫂嫂”。她今日确实这么说了,大抵是此生最后一次。畴昔在公主府,倏尔抬头,掩映的春光投不进宋玉东墙,里面是一派死寂,雕栏玉砌的装饰都透着一股散不去的苦药味,死气沉沉、包括它的主人。在那瞬间,我想到我的兄长,打马看桃花的少年,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妹妹落的如此境地,怕是要痛心不已,千万个舍不得,恨不能立时将我接回公主府。)
(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药汤苦涩味道,可远没有他们兄妹二人教我恶心!是她的声音,在吉兰泰离开后不久,守净端着药碗进来,温温柔柔的低首,替我掖了掖被角,害怕风钻进来,让油尽灯枯的身子雪上加霜。)
:守净姐姐(依旧唤她姐姐,赊留一息喟叹于风里):什么……?
(本想说的是【药先放在这里,不着急喝】,话至唇边,竟也变成刚才问吉兰泰的话,眼神闪烁了几次,终于掀起一丝波澜,她们都喜欢捉住我的手,我垂首,定定的看着她捏住我的腕骨,意外的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要比她足足瘦上一圈,好似只消轻轻用力,不盈一握的那只手即刻就会清脆的骨裂,可我记得很多年前,小叩德有健康元气又红润的肤色,为偶尔丰腴的身材烦恼)
:甚么无心为之,早知如此——?一切都是你蓄谋已久,呵…(只觉得荒唐至极,所有的所有化作唇边凄楚的笑)宋诫莲啊宋诫莲,我对你不好吗?从你来公主府以后,住进借园以来,哪怕是我去了坤宁宫,业是一月一封的书信往来,没有一次忘记过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抢呢?
(为什么偏偏是你。她不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我在这一刻幡然醒悟,无法再回头,被迫忆起不堪的往昔,所有的一切终于在今天有了答案,她早就知道,恨我入骨,从我还是叩德格格伊始。遽然间,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她,推翻榻边的碗盏,瓷片应声碎地,我的面色因激动而变得红润起来,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自己已时日无多——)
:滚!滚出去!快滚!
(唐三不在门口侍候,他去哪儿了呢,我想起来,昨夜觉得嘴里苦的没有滋味,他俩今日特地去京郊陈婆家求她再做一次梨膏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身侧竟无一个亲近之人,叩德卫织,你这一生,又怎能仅用荒唐二字来形容)
(我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仍是叩德八格格,彼时还是尊贵的正白旗都统嫡女,京畿一场瑞雪初停,穿过雕花的回廊亭,去迎接才从吉安赴京的守净,记得她的温婉与谦卑,素净的衣裙衬得自己翠绿色的流裙更娇娆,再然后我入宫,成为坤宁宫的传诏女官,冬雪夜识得一位撑伞的少年,他站在茫茫的雪落,好似天地独一份的清白,让我一眼钟情,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直至后来:终于如愿以偿的嫁给他,成为克疆明媒正娶的妻子,才发觉偌大的恭王府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囚笼,所有人皆是困兽,任凭如何挣扎,最终都会被它无声息的吞噬,我的身体,我的爱意,视之胜生命的丈夫,自认为坚不可摧的友情,还有我的孩子。何止是守净呢,还有裴了翁,一个两个,都如是。只有我是痴人,天底下最蠢的人,才会去相信他们所谓的真心)
(无声的一滴泪划过,眼前走马灯般闪过短暂的一生,阿玛,额娘,姑姑,圣观二年最璀璨的烟火,还有……还有谁呢,不去想了,顶好是将我忘干净,想不起来是最好)
“明月朗朗,当做见证。今生今世,克兴额绝不辜负训英。”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叩德训英在此起誓,诸神见证,如有违誓,天地不容。”
“您也可唤我守净,清净之净。我是壬午年六月生日,应比您虚长些。”
“我是癸未年九月廿三生的,既如此,我就唤你一句守净姐姐了。“是训是行,濯濯其英”正是我小字的由来。”
……
“了翁,吉祥安康,今天是除夕,你许愿了吗?”“训英,万事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