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二,毗湿奴:
梵天,今天我终于找到湿婆了。
我看见你眼中现出痛苦的神情,我看见你背转过身去,我知道你不想听到这些会令你悲伤的事情;可是梵天,我将不得不说,因为你我都知道,这罪行,这再也无法弥补的惊天的伤痛,乃是要你我共同承担的。
我还记得我多年前在天帝的花园里见到湿婆和萨蒂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美丽的一对啊,梵天;他们手挽手走在金苏迦树丛中,像是森林中共同歌唱的无忧鸟,像是并蒂盛开的莲花。萨蒂真是个美丽绝伦的姑娘,梵天,如果说湿婆是人中之虎,她就是你最光辉夺目的造物。她的面庞就像皎洁的明月,眼睛就像初升的晨星。她抬起头向她丈夫微笑——那简直就是世界初生时太阳所放出的第一束金色的光芒。没有人不会为这微笑打动,没有人不会为这微笑中所包含的幸福为他们感到高兴。
而今天,梵天,当我再看到他们时,除了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外,我再也感不到什么了。
萨蒂永远不会再向她丈夫温柔地微笑了。她那鲜花般娇艳的面容,夏末雨云般乌黑的秀发,那小鸟一样的动人嗓音,还有她的爱情,她的渴望,她的梦想,都消失了。这一切的一切,造物的精华,如今只剩下一具焦枯可怖的尸体,那狰狞的骷髅上,哪里还有昔日那个萨蒂的影子?
你的肩头在颤抖;梵天。是的,你应该为此悲痛,为此自责,不仅是你,还有我,还有当时所有看着萨蒂被迫跳入祭火而处于对达刹的畏惧而不敢阻拦惨剧发生的天神们——那时那么多的天神竟没有一个人敢看萨蒂那悲伤而愤怒的眼睛——我们都要为此内疚,终我们的一生,我们都将牢记这个悲惨的情景:
一个年轻的男子,抱着爱人枯焦的躯体在荒野中凄凉地狂笑……
是的,梵天,湿婆依旧还紧抱着萨蒂的尸体,他竟紧抱着她在世间流浪了七年啊,梵天!
我们的心应该流血啊。
湿婆已经疯了。我们从他大闹祭典之后从余烬中带走萨蒂的残躯时就应该知道的。他疯了,这七年来他带着她的尸体四处旅行,因为他竟从来不相信他的爱妻已经死了。
他不相信她竟再也不会对他微笑,他不相信她竟再也不会对他开口说话,他不相信她竟再也不会听到他的琴声,他不相信她竟会舍得离开他——他们本是发誓要厮守万世的啊,梵天。
所以他疯了。他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幻想着自己仍是和萨蒂手挽手地走着,走着,而世界的花园无穷无尽。
可是我知道现实是什么样子。梵天,你若没有亲眼看到,你绝不会相信,那个癫狂的男子,那个眼睛深陷、浑身尘土、头发纠结、像一棵被雷击倒已经蒙上了死亡阴影的大树的男子,竟会是湿婆。他看起来是那样的悲惨和邋遢,而他,他曾是你的骄傲,天界的雄狮,有着阳光般秀美笑容的青空的神祗啊!
那个在众神的祭祀上优美舞蹈的、永远快乐、永远慷慨、永远善良的湿婆啊……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而他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迷惑。他已经记不得我是谁了。
我抓着他的肩头,我大声叫他,我指着他怀中的焦尸提醒他他现在在干着多么疯狂的事。但他固执地不听,他哈哈狂笑着说我才是疯子,他因为我碰了他宝贵的妻子而怒不可遏地要和我拼命,他争辩说,她只是睡着了……
最后我们打了起来;就像七年前那样。但他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挥动他的神弓;流浪毁了他的力量和身体。我打倒了他;萨蒂的尸体自他的怀中跌出,在我们力量的旋涡中化成碎片。
梦醒了。
我知道我不得不这样做。这个世界因为少了他的护持已经开始脱轨。他必须清醒过来,否则,这世界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
可是为什么,梵天,为什么我完成了这本该是神圣的任务,为什么我拯救了濒于毁灭的湿婆,却一点也感不到欣慰?
为什么我不敢看他那震惊而悲痛的眼神?
我站在那里,拿着神轮的手因为心痛而颤抖。我问自己,难道我真的有这个权利,为了所谓的一切去剥夺他流连在幸福的幻梦中——哪怕那只是个一碰就会破碎的水泡——的权力?我难道真的有这个资格,去告诉他必须面对真实的残酷?
我们是残忍的,梵天。终我们的一生,都将无法忘记这个悲惨的情景:
一个痛苦的男子,抱着爱人破碎的身躯在荒野中低声地呜咽……
这是你骄横诅咒的结果。
这是我没有勇气挺身而出的结果。
这是众神麻木和怯弱的结果。
所以,我们将永远无法从这内疚中逃开,我们将永远无法从这心痛中逃开,日日夜夜都要忍受着这强烈的、无法再挽回的负罪感,永远地。
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