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风灯未亮，金雀坊这两日就没有见到上门的人。”
【江飞鱼呢？我问霍长吉，江飞鱼在何处，今夜长安有太多无名的鬼，我且得借他的宝葫芦用一用。长吉答曰不知道，我又问月，月为什么沉默，它不肯开口说话，我只得亲自来找。王妃的绣鞋踩过春夜里斑驳错落的花影，零零碎碎地，一爿又一爿缀在镶金嵌玉的婚服上，月的辉光照过来，影又无处遁形，尽数藏进凤冠的缝隙里。】
【他剪来的春光太盛，以至我于园中奔走许久，才在怒放的牡丹花丛里寻到他。江飞鱼好酒，腰间常挂的宝葫芦此刻被他搂抱在怀，犹如沧桑的父亲拥抱着初生的婴孩。葫芦里已没有酒，只剩一缕不可辨识的残魂悠悠自那窄小的洞口飘来，似风中的一阵烟转瞬即散，散在留园的夜色中，散在推杯换盏的笑语里，散在正酣眠牡丹丛的江飞鱼身体里。】
【我矮下身，裙尾压在仙人如云的墨发下，伸指点在他眉心】大唐诗仙快醒醒，此处有妖气，恶鬼马上就要上你身。
【黄泉忘川，他可已到了黄泉忘川？指缝里流泻下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祥和得教人心生恐惧，我看见孤魂在他脑袋上凿开一道口，月的轻纱披帛将他包裹住，在迷蒙春雾里走向黄粱客栈的入口。我该如何留住他？醉卧花丛的人，游荡在人世间不知名的魂。】
【我又抬头问月，这次月回答了我，是诗，江山风流尽在他一张绣口的诗。我捉草为笔，挟叶作纸，团团花影里再次作起了旁人眼里殆害无穷的诗。】
小鸡小鸡快快跑，小狗小狗后面追。小羊小羊找不着，小猫小猫喵喵叫。

江横
鬼？（我听得笑了，她点我的眉，我也挥剑来指她，一口冷森森的寒霜，剑锋正对着她眉心。）
我这剑没开锋，刚好，今晚你也要开锋了。（手腕一动，先把葫芦丢开，再一动，削下一朵红牡丹。我说，点点呢，点点哪里去了？一条呢，一条哪里去了？这两个小崽子一丢我干脆就烂醉如泥。两盏灯，一盏是月，一盏是宝池中之倒影，我说，）十万恶鬼登门，说想见王妃之美貌，你知道，鬼也喜欢热闹，我不许他们来，就用这口剑杀人，从朱雀街杀到了魏王府门前，现在他们都在门外吊着，你今晚要小心，我送一个礼物给你。
（我终于肯起身，把牡丹送到她手里。我说我原本该给你簪上的，你知道，我是怕今晚刀剑风流，伤了你鬓角的钗。）
这是今夜最妖的一朵花与一口剑，你咬住这柄剑，再拿花来做剑舞，神鬼都会扼腕，鬼只会到我这儿来。

【寒光划破长夜，照亮王妃眼底倒映着那柄森冷的，沾满血气的剑。】
我相信。【我学着他的样子在笑，眼角眉梢尽是江湖意气，剑锋掠起春夜里犹携着凉意的风削落几缕柳丝，我抬手拈上白刃，一寸一寸，用指来丈量。】人是很脆弱的，鬼也是如此，鬼爱热闹，你这柄剑悬在他们的头颅之上，又有谁敢再近我三分？
【江飞鱼有号令木石成兵的本领，他的剑尖点过破落砖瓦，砖瓦便化作城墙，抵御着张牙舞爪的冒失鬼，他的剑锋指过路人的胸膛，胸膛又变作盾，阻挡着敌军刺来的长矛。他的剑杀气太重，浓重血气压在留园四周，神鬼也不敢多言。他们带着壮大的队伍汹涌来犯，在魏王府上空愈发平静，门口吊着的十万恶鬼是前车之鉴，他们被这般阵势吓坏，将愤怒藏在心底，摧眉折腰，恭顺俯首，以庸俗姿态换取侥幸存活的生机。】
【他手腕翻转，削下一朵牡丹，这艳丽若妖的娇花被他掐住神识，竟一时失了傲气。学会了圆滑与聪明的牡丹被递到我手里，我取下鬓角的钗，以牡丹来替。】
盛世里的一切都太安逸，神鬼也不曾见过如此浓重的杀气，他们这团火烧到了魏王府门外，却被你吓破了胆。懂得胆怯的鬼把自己藏起来，沉默了，噤声了。
【变节的鬼已不再是鬼，我又同他道。昔有刘邦赤霄斩白蛇，换取大汉四百年，今你江飞鱼持剑斩神魂，生生断了十万恶鬼转世投胎的机缘。】我学得来你的剑式，却学不来你的剑意。
【持他那把剑刺向牡丹丛，也不知又断了哪路神仙的机缘，剑芒直冲叶瓣，其后径直跌落花丛里。我蹙眉看向脱手的剑。】
是一柄快剑，并不是一柄趁手的剑。江飞鱼，你说你是一个剑客，却没有一把趁手的剑？

江横
有啊，有啊。（我懒懒地笑了，伸手往袖里掏，也没有掏出刀，也没有掏出剑，我把自己的右手递过去送到她的手里，我说）
我不算是剑客，我甚至不能算是游侠，我只是一个每天养孩子的中年人，被两只贪吃鬼弄得没头没脑。要我说，什么剑都不如没有剑来得趁手，你用剑，剑就是工具，你用手，手就是工具，剑会被人夺走，手却只属于你自己。我送你一件礼物，你不要，这也没有关系，送出去的东西，本来就不是非得让别人要的，所以霍愿
（今夜我仍叫她霍愿，明天早上，我就得管她叫魏王妃了，我冷冷地一笑。）
把那口剑收回来，给自己留点能丢的东西吧，你要知道，这世上能让你随便丢着玩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少，你要是这么凶，谁敢接近你啊？

【他折来春光赠我，我不肯收。他又将右手递来，我定睛一看，迷雾遮山。原是他造梦与我。我又笑，反扣住他掌，搁上一枚银制的钱。】
金雀坊特制，别无二家，仅得江飞鱼一人所有。【那枚银钱被我掰扯着握于他掌中，云开雾散。我与他相对而立，兀自说些疯话。】你赠我牡丹，也赠我一场梦境。这空手白刃之论甚为高妙，我便想着也送些什么给你。
【我是囹圄之人，逢他送我解救之法，大旱也迎来云霓。我仰头看月，以手指天，再将月色引至江飞鱼掌心，渡月光过千山，落在银钱上，照出清冷的痕。】
点有新衣，条有鸡腿，鸡腿正坐在酒桌主宾上，我对女史说，他们是忘年交。我又道江飞鱼爱酒，金雀坊酿的新酒不够，魏王府的梅树不够你砍，那我就将这月亮赠你。
【园中牡丹娇艳，山茶亦生得烂漫，天地山川之间集尽精华，我邀他与我共赏。这把剑扔了，我又拾起一口剑，以意念驭它，似趁手了些。】你看它寒意铮铮，又那么漂亮。它用锋芒将我杀死，却又让我流连。剑客的剑弃了，还能以手作刀，我的剑不能弃，还需抵御来日之虎狼。
【留园的风吹不到城西，吹不过李百万山前。今夜他仍叫我霍愿，来日又当称一句何名。我拖着繁复华裙推开三步远，丢出被牡丹替代的那根钗。】
他们接近的是我吗？我缀着这身珠玉，他们便接近于我，他们个个精明，自有扮相，他们接近的不是我，不是霍愿，只是那位陌生的魏王妃。

江横
你给我钱干嘛呢，我是个挥金如土的混蛋啊。
（我大笑了一声，将那枚银币抛起，它随之被我接住，我问她）这两面都一样么，要是不一样，你就打一枚新的给我，我这人迷信，每天要算两卦，若是不能算卦，我怕过几天它就丢了。
（我来赴宴，我自己就卧花丛，让狗儿子去坐我的位置。我说这可是我亲儿子啊，请诸位务必要好好地待它，它通灵，会跟我告状的。说着我喝着酒走了，走到月下牡丹前又被霍愿给抓回来，霍愿说，这口剑寒意铮铮，她说她有来日虎狼，我没有听懂，我说霍愿你不是吧？你真把自己当个菩萨看了啊？菩萨是能杀人才能成佛，你都心有刀剑手有春秋了你不能直接提刀把他们给斩了？是不是李鉴澄想讨小老婆啊，不然这些妖魔鬼怪轮得到你动手吗？）
（说完这些话，我一下又醉倒，我倒在满园之花草与月华下，把残酒倒在脸上。）
不过谢谢你的月亮，今晚的月色很好，我会想想办法，让你的梦做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