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的女皇陛下似乎并不快乐，她十年如一日、固执的命宫人打扫着仙居殿，似乎在等一个人回来，我问过泰极殿的女官，得到的只是一声长之又长的叹息。】
【太康的头发已经蓄得很长，有了七分中原男子的样貌，他端正地立在李识月的书桌旁，腰身微微地弓着，替英姿勃发的女帝磨墨。可他无法久久的沈默，如同一件无声的器皿于暗夜里叫嚣。】：陛下【这样的开口委实唐突，在女帝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后，太康垂下了头。】
：卯时三刻了，您要用膳么？

世人皆道旧梦远，相思难藏，而提笔欲诉情时，可见泪光照月光。有人要恨，要怪，连梦都不愿入——
春明门外的血滚烫，天子闭眼，依稀可闻哀嚎遍野，可辨黎明怨怼愤恨，唯独不见那双澄澈鹿眸。想来一别数载，他吝啬至极，从未入我梦啊。更漏声长，羽生氏一声轻唤，打破长夜寂静，李识月倏然抬头，已有曦光透进，照亮泰极殿半隅砖石，又一夜尽了。
“ 饿了？让德玉先领你用膳去吧，朕再批会儿折子。”
他和孝俪很像，却很不同，羽生氏不够明艳，不够张扬，沉静得好似秋日里的湖。但论这幅皮囊，八九分的相似很难得了。
“ 累了吧。”

【唐人喜红嗜绿，太康曾在将军的书斋里读到过唐国诗人的作品，磅礴的水、压城的云，无一不是鼎盛王朝予以世人的威严。金乌悬在一尾浓翳里，许是万千胜景览尽，此刻正恹恹地躲在喧闹之外。唐皇帝的忧思伊始于一场始料未及的瘟疫，神袛也不尽然都是慈悲的。】
【乾君不会承认她的吝啬，哪怕这场江翻海沸的祭祀要以对诸神的叩拜结尾，也不足以让她从厚厚的烟霭里探出身子，只隔着雾与风遥望人间。】
：不累，臣从前也是这样侍奉父亲的。陛下，臣只是担心您的身体

不过一具没有灵魂的身躯，何以为惧为忧呢？她没有心，瞳孔也不会再拥有颜色，跟随着挚爱的离去葬进贞陵。那么，李识月，大唐的天子，可以正真成为群臣百官眼中身系天下，承担黎民苦乐的明君。绳索捆缚，裹满泥彩，做国朝最最精致的傀儡，不得有半点私心私情，爱恨嗔痴皆是罪。
可是你们看看啊——，她的眼泪干涸，血肉溃败，早已是具千疮百孔，腐朽虚无的空壳，犹如山崖摇摇欲坠的枯叶，即将堙灭于孝俪观日日吟诵的经文祷告中。
“ 太康，你想家吗？想你的父母、族人、故土的一切人与风景。”
头一次，李识月唤他的名字，不是冷冰冰的丽妃。天子伸出瘦削的手，抚摸羽生氏莹润饱满的雪颊，她的动作很轻，惟恐镜中的花碎裂，惊散水面的月。片刻，又恋恋不舍的，自顾自喃喃细语。
“ 你别怕，朕会放你归家去的，会放你归家去的。”

【太康的眉毛生得浓，从前筑山殿阿鹤夫人总夸他是福相，将军的幼子尚不懂她话中的奥义，就乘着一艘木船远渡大海，如世世代代汲汲渴待的遣唐使，迈着忐忑的步子踏过重重叠叠的石阶。不同的是，他不需要将老庄的学说倒背如流，更毋需知道孔孟是谁，骄傲的女君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才华。】
【他是臣，但与高田根麻吕截然相反，太康想起松平忠吉不屑的、鄙夷的笑，在进入大明宫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他从一个大奥走进了另一个大奥。可他的志向并不在这被权欲切割好的四方域里，比起征服女帝，他更想让唐人都拜服在自己这个外邦人脚下。】
：长安就是臣的家乡，还请陛下不要让臣离开

【“陛下，允臣回江宁去吧。”】
昼夜再度轮回，金轮升起，日光透进明瓦，照耀在羽生氏脂玉般的面，晕开一层柔和的辉芒。天子望着近在迟尺的郎君，不由出了神，孝俪的音容浮现眼前，虚渺又模糊，与之重合的瞬间，那声极哀婉的叹求勾扯心弦。但无论如何，她不得不承认，除却一副八九分相似的皮囊，羽生太康与冯嵩寿截然不同。阿寿应是从未将长安当作故乡的，他寻情而来，情尽而去，毫不留恋地从二十五年的抵足缠绵抽离。
“太康，唐国不是你的故乡，你不属于这儿。”
显而易见的，强行留下不属于禁庭的春光，是写注一场香消玉殒的悲剧。所以，李识月和冯嵩寿的情爱行至尾声，天子送了冯妃的衣冠冢回江宁，教他去做随心所欲的冯十一郎。
“不要生出妄念，不要被妄念束缚，长安，是一座很可怕的孤城。”
天子的目光变得晦暗，一寸一寸扫过羽生氏，似要将他看穿。
“同朕讲讲东瀛的事情吧。”

【阿鹤夫人有一张丰满的、玉一样圆润的脸，她的眉毛效仿唐人最时兴的远山黛、细长入鬓，倘使不够细心，恐怕要将她与观世音混作一谈。许是太过邈夐，阿鹤夫人的生相愈发模糊，除却一张面庞一对娥眉，太康再记不起她的模样。】
【冈本宫的天总是雾蒙蒙的，而长安时有晴空万里，不叫人间急雨催白发，空等曙色晗晗。太康端过一盏葡萄至女帝手边，葡萄自安乐城而来，一路颠簸仍粒粒晶莹圆润，它们见过大唐最炙热的禹域，见过燋金流石、蝉喘雪干的中原，仍不能摆脱被吞噬的命运，诸神亦有诸神的道。】
：东瀛——【他的腔调拖得长长的，似是很困难地寻找过去的残影，终是惭愧的低下了眉。】：臣，有些记不清了，不过从前总爱与弟弟比剑，东瀛剑道输赢即死生，太残酷了。

“ 哦？你竟还会剑术，平安京的皇帝只告诉朕你颇为通晓中原的书文杂记。”
天子眉梢向上一挑，登时投去的目光里，亦多出几分赞扬。葡萄深紫色的表皮犹还垂挂水露，包裹着充满甜汁的果肉，一颗一颗饱满浑圆，囤积于玉盘中，看起来很是新鲜的样子。毋庸置疑，这又是哪位门下的小侍骑着一匹马驹日夜兼程，风雨无阻行过多少城池送至长安的。看啊，他们总在细枝末节处，不留余力讨好当今君王。但，李识月并不在意，掌心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羽生氏过来。显然，她对妃子扑所迷离的从前，更能生出兴趣。
“ 朕以前也有兄弟姊妹，可他们很多都离开了长安，去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朕也快记不住他们的样子了。”
先离开的是晋康，再到梁王，后来玄武也没留住。最后，她亲自剑指贞元，斩断崇德帝仅剩的血脉之一，为黎民为社稷诛杀一位暴君。
“ 你的弟弟一定很伤心吧。”
李识月蹙眉，她很想告诉羽生氏，若生在天家帝室，手足反目，为权为利互相残杀，这本就是不可避免。但她仍扯着平淡无味的语气，抚过妃子未挽成小髻的云发，装成不知者发问。
“ 你来了大唐，不再能陪他比剑了。”

【弟弟——海人，太康的嘴角微微翘起，素净的青砖上映出了他的笑意。】：他有些腼腆，比臣还蔫，不过剑术很好。
【唐国的女君很慷慨，大多时候她准许太康持守着平安京的旧俗。太康的母亲齐明天皇与如今的李识月有很多共通之处，是以他早已了悟怎样同一个强势的女人相处，而他的养母筑山殿温柔的像一汪水，倘使她与哥哥葛城皇子的媾和之事未曝于冈本宫，引得中大兄皇子不满，或许他也不必背弃飞鸟城而远赴大唐。】
【羽生太康不过是母亲论战的祭品，用自己的肉身为她铸就一座牢不可摧的城墙，好在中大兄野心的杀戮中得以保全。】：陛下，万事都有因果聚散，珍惜眼前人即是。

“ 因果聚散——？”
天子屏息，思绪冗长，忽又化作无奈而深沉的一息叹音，干涩地笑起来。
“是啊，生因必结果，聚散终有时啊。”
她仰头，镶玉嵌珠的金冠磕在椅背，发出道闷响。像一具失去桎梏的提线木偶，轰然掷地，毫无生气瘫软在织锦堆就的绵软里。天子目光呆滞，望着描金彩绘的穹顶，而鸦青翩扇时，似有一瞬水色流转。或许，这一切的一切，真是冥冥之中早已写注的因果轮回，是骄纵跋扈又薄情寡性的敦煌公主前数十载岁月静好，应要付出的代价。诛杀手足，逼得贞元子嗣凋零，辜负孝昭崔氏，薄幸裴氏与舟桥氏，桩桩件件冤不得她，故而，她怎么能再和冯氏做一对伉俪情深的爱侣？冯氏离去，是对李识月最好的惩罚，教她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悬于这座王朝的无人之巅。
“ 德玉！送丽妃回去，另可宣朝官觐见。”
沉寂的殿内，被这道锐利的音刺破，玄袖拂过案侧。木门洞开之际，李识月业负手立于殿正中，任凭晨光洒落。

泰极殿内，青娥垂首而立，静如半墙斑驳壁画，宛若了无生气的假物。惟有一尊博山炉焚香，腾起袅烟，又在风中消失殆尽。
冯氏来时，李识月正挑开卷丹青，书下最后一行小楷，狼毫被随意掷开，犹不觉冷意攀附嘴角，她适才登基半月余，便有人耐不住性儿了。
“ 可见过小姀和遥儿了？皇后要掌内庭，怕他照顾不周，又想着你一人寂寞，所以，把他们送回你身边做个伴儿。”
自先帝病重，入宫侍疾伊始，她与冯氏已然数月未见。李识月知晓，依他的脾性，或要发作一通。

【冯嵩寿留在公主府的第十五年，崔小禾长成了亭亭的模样，闲暇时候总来立山堂寻他放风筝。长安城内风云诡变，一朝一夕间人人沈默的如同大慈恩寺带发修行的哑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冯嵩寿未见过玄武门之变，不知武皇弑夫杀子，可肃杀的寒意蔓延在皇城之内，辰时梦醒，他总要将被子掩的更紧些，总觉得这样能真切的感受到小月公主的体温。】
：陛下。【内廷教的规矩，他照猫画虎的行了一遍。冯嵩寿尚有些迟疑，实则自春末敦煌公主奉旨侍疾，再见已是白雀二十五年的仲秋。此刻，她正立在泰极殿之上，何等的威严，再不是他能左右的那个娇气的公主。】：可否允准臣回立山堂去。

钤印悬置，殿中人的手稍有磕顿，复压印版宣之上。赤红落进月白，是雪日天地同色中绽开殊艳，烙进女君心头、骨血的朱砂痣。李识月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乌云骤来，山风也急燥，泰极殿内的气氛压至旁人喘不过气，适才抬眸，分给冯氏半抹琢磨不透的目光。
“ 住不惯吗？”
声线冰冷且生硬，将那道阴沉吝啬收回，天子又陷入殿上极静的一隅。钤印困于指间磨蹭半晌，李识月还是融开半寸霜雪，缓步行至冯氏身前，面色温和，轻柔拘住他的双臂拉近距离。好吧，她舍不得。
“ 怎么了？多久没见面，一看到我就苦着张小脸儿？谁惹我们阿寿不开心了，说出来，我去罚他好不好？”

【女皇、女皇。朝珠遮住她的眼睛，只剩下一片冷漠的、不可直视的沙丘。冯嵩寿有些恍惚，自江宁北上，是否是个冲动的决定，但能肯定的是这并不是一场错误。他并不了解李唐皇室里不可告人的龃龉，而李识月这样的变化是他始料未及的。】
【君心如流水，冯嵩寿立在玛瑙松石堆砌的楼宇里，只觉得是处渗人的冰窟，连同李识月的冷漠，将他压的透不过气，连同立山堂也都只能停留在过去了。冯嵩寿到底在留恋什么呢？除了那张他与小月公主缠绵过的软榻，还有——或许还有为崔小禾做的那只，未完成的风筝。】：那里清净，臣喜欢清净。陛下——【他并未应下李识月的「恳求」，直勾勾的跪下拜了又拜】：或者，允臣回江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