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哭唧唧

【府邸池子里的冰还未化干净，南地传讯，已是千树万树的桃李芳琼】
【折子尚未入京，便通晓了山东流寇作祟，那一脉本少有匪寇，却因一时疏忽，千万银文更似拱手相让。短短数日又闻卫河一段恐有隐情，靖王数日前与我合谋此事，转眼便独赴卫河查探，更叫人难不武断，继而彻夜辗转】
【不过是个辎重的闲差，却叫人办得一波三折，岁末向雍和宫捐的香油钱，怕是被老僧吞了油水，半分未留敬神佛。此刻如同被关在龛笼中的塑像，一盏明灭难辨的烛灯，泛着发黄的黯光。祸事殃及，连逃也犯懒，就盼着一纸罪状早日递下，省得失魂失魄，胆寒发竖】
【万语千言俱数哽咽于喉，只吐出半句】兄长……
【撑不住千斤重的头，泄气般将酽茶饮尽，才道】我实在无力。

【圣驾南下一事由工部、户部筹办甚久，他们总理御舟、河道、行宫、粮草等诸事，未敢有怠。待各处庶务一并递至军机处，唯安王调度物资一事卒有变急。他非行事粗疏之人，甚至精研细琐，不会行动粗率而不审慎，更不会于恰于此等关头有所违错】
【而我知安王，他人亦知，韬略中所讲的知己知彼，大抵就是循其脾性，专为一人造局】
【案上早陈数省舆图，安王擅自改易调度一事虽未达天听，各府却暗自谋动，皆伺佳时。见人至了，反置下手中机务，那是地方镇臣所奏，正夸耀他们此次砍了几个流匪的脑袋】
【一时面有郁色，睨过他神色，先诘一言】知道来找兄长了，你倒是终于知道了。
【我伏案甚久，已将各省呈递的章疏阅过，唯事关安王调度事的一笺字条，仍在明烛下有炽灼的余烬。观人豪饮酽茶，郁气顷刻间便散了】可即便是救治痼疾的神药，也不能像你这么饮下去。你且说说，是什么事或什么人促使你临机决断，一字也莫要瞒我了。

【一向不肯在人前示弱，笔挺的后脊更不会轻易屈折，然双目藏不住的倦怠难以矫饰脆弱与无力。开始急切的寻找安僻的牢笼，将自己囚于此处】
【水陆之变，追根究底是受了靖王的点拨，岌岌危途中最易抓紧的救命草，却成就了如今的满纸荒唐事。殚精竭虑的盘桓与权衡，不过是再添了一处可笑的败笔。将此归咎于莫测的天谴，避无可避的祸事】此事，我实在办得差，一人也罢了，唯恐再连累兄长。
【望向见底的茶汤，只剩几个渣滓沉于杯底】可惜，我连饮酒的胆子也无。
【不敢看他的眼，失望会使人颓唐，无奈会让人蒙羞，情绪导致的创口让人难以自愈，腐坏难捱，剜肉绞心。低眉不语，直至他替我添了一盏茶】急报卫河一段骤雨连降，已成汛灾，河堤溃决，港口堵塞，致使物资滞留。
那日正遇靖王，他随口出策可改行陆路，后禀入南书房，交有二位兄长定夺。是我怕贻误良机，便妄自调度，怪不得旁人。

【地方镇臣自诩其震灼一域之功，若治下有方，河道岁修等常务便可佑汛期安虞，如何又在危难时惶惶呈报，是要向千里之外的枢庭讨一句愚笨无能的斥骂？地方固然有责，那献计于安王的靖王又有何等筹算，后者不得而知，我只是困厄已落在一人之身，数人皆为这个终局添了一片瓦】
【积年以来，皆是我审权势之宜，或计有不足，也不致全然落在他人的筹划里。可安王不同，他的防人之心不及诸位的凶心，密网遍布，倒怨不得他决断有误】
【我亦不知他同旁人道了多少话，只观他将茶饮了又饮】茶不在急时饮，你晚上要睡不着，心能从心口里跳出去。
【敏锐的嗅到他人机谋，当即询他】谁报的卫河有汛，此人能不能信？靖王已然有“良策”，缘何他不去调度？难不成只有你忧心天下，他人全是饭桶？
【言罢又夺他茶盏，免其再饮，稍平面色】倒不是怪你，我怪我自己，江南水网的密保我也有，竟然你比我先得知卫河有汛的消息。

【京中几位熟络之人，皆随驾南下，理所当然被蒙住双目，塞上双耳。即便高墙之外有刀光剑影，目之所接仍是一片平静。院内官吏的争持，只比深宫老嬷要强上一些】
【从不明驳他的善意，只知昨日未饮，亦通夜难眠】
【事有蹊跷，或许并无。棋手捭阖，却难翻云覆雨，请君入瓮后再鞭笞、诱骗，使其被巨网束缚。刻下并非忏悔、复盘的良机，物资流于山匪，卫河成了过失的开端。而我要包揽全部的过错与失责，恳求被饶恕与善待】
【一连的诘问步步紧逼，逼得人再想夺过那盏茶，滚烫的茶汤正好能将我浇醒，可是，他不准。仍将我视作孱弱的小犊，舔舐、庇护。只得捻一块糕，却是昨夜蒸盛，已被冻得发硬】
此事确未细想，三月雨汛不合常理，但更怕南巡有所贻误，招致降罪。

【诚然，卫河或有决堤一事责在地方，及传讯枢庭，其间有掺杂各方暗谋，或为探，或为引，早已非水汛一事。难事当合谋共议，小事或可临机决断，安王走了一出事急从权，古人未欺我，此计亦可用，只是不循权宜之计行事，非缜密多谋者勿用，不然便是误服剧毒之药，反受其害】
【若眼下遇困局之人是我，我不去疑卫河是否有汛，当置之死地而后生，使木已成舟，再引汛事倾覆诸县。景治三年后藏人所叩拜的神祗，便是纾困天花一事的履冰，我于当时误留下名讳，至今仍得人诵拜。而两江已载我万千机谋，大可顺水人情，自造一出救世的戏码】
【可安王非我，密网不容有失，有失当赘补，此非几句诲言、几本书册便能铺谋定计】
先不要慌。【不与他茶，他仍探向糕点，习书时谙达有言，神思定则不为万物扰，他将惶惧尽示与人，我亦不知是否是与他的庇佑过多，以致不能识局】这件事还没有落定，我等远在京畿，地方汛事也只是猜测，尚有转圜之机。眼下你调度之令已出，靖王等也会即刻往地方勘察实情。

5.
【苏门山麓有卫源庙，小小卫河不比黄河、长江之径流，却享有祭祀，曾获封卫源之神。归结于漕粮入京，本就始于卫河一道，眼下所谓的“卫河有汛”事难辨真假，更难论祸起卫河的缘由】
【一时缄默，兀自翻阅手中的《黄运卫三河交脉图》】先朝于百年前复浚会通河，用卫河之半。你当知此域虽小，却为漕粮之命脉，入海之通道，商埠繁华的经由之处，不仅是京中，地方亦会探卫河之事的虚实。
【个中缘由，非一语可道清，安王既已改易调度，自然要先探卫河事始末】卫河决堤过错不在一人，而你妄自调度却要承担罪责，此事我已安排人手在当地查探。既已失先手，更要在靖王的人马抵京前先行呈报卫河汛事，不然圣意有违，不是一句“甘愿受罚”便能平息的了。
【阖目再收卷册，又抬首窥人】二十三弟，你说冀鲁两省交汇之处——也就是你惦念的卫河，他们那里产的小米，当真比其他地区的好吃吗？近来食粥，我总是觉得寡淡无味。

补1.
【地方各省奏报呈至中枢，皆经由归整陈置于案侧，其中又以缓急细分，由委以监国之任者总揽。睿王同诸人商榷库银要务，他总理户部事务甚久，我无意于斡旋其间，去窥伺户部诸多要务】
【圣驾南巡，呈递于此的章疏却不减，尤是亲故密奏的卫河有汛、安王擅自改易调度一事，算是未落纸上的头遭要务。我与安王虽非一母所出，但他恪恭纯善，此番汗阿玛委以其辅政要务，是对其仁孝的首肯】
【而慈不宜掌兵，仁不可从政，今时始见肇祸】
【遣人召安王同议，此间我又阅文卷数章，及抬首见人至了，已然不记之前的叱责之词】二十三弟，从前未觉你善断，原是我识人不足。

【从未见过卫河，溃决的河堤，甚至噬命的洪水】
【舆图上的勾摹与文字是冰冷的，用最简略笔触直指关隘与要塞。耳边仍是激荡横行的卫河水，骇浪惊涛叫人闻不见低声的安抚。托金布不该耽于兄长纤悉不苟的庇护，立于危楼，不应总恃金钟罩护身】
【有意探听虚实之人不仅靖王，日前亦遣人赴鲁，正因印信与文封皆未传回，才更加忧怖。生于密林的匪徒，不止于劫车夺货的本事，沟壑纵横的山野，亦是埋葬生机所在。山林匪徒犯了大忌，自有受尽围剿的一日，上百车的物资，即便是竭力倾吞，也足矣使其腹开皮裂】
只怕堤坝并未溃决，眼前的折腾变成了我不胜其任、刚愎自负的罪证。而祸之魁首，正是汗父悉心调养十数年的子嗣。
【一连的溃败让人只想遁匿】一开始，我便托不起这份厚望。

【圣驾巡幸扬州，赏的是文人骚客赞颂的苏杭景，听的是琵琶伶伎的婉转低吟。卫河水裹着黄土与沙砾，而在澄如碧玉的湖底，只能见穿梭的银鲳】
【并不忍心他替我周旋。履冰应在明道上逐日，而非身陷难以救济的晦途，应受朝臣追随，而非为弱弟羁绊。替他展平那幅《黄运卫三河交脉图》，水线交错，山脉连绵，每一处都直指卫河之要】
【径直盯着卫河二字，后道】有劳兄长替我斟酌。
【并未应接他的话茬，掌心抓着他的臂袖，隔着锦缎感触他的腕骨】
兄长不要因我累受牵连，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