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读过李商隐的诗「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以前总不明白他所描绘的灯会究竟是什么样子，今夜走在街巷中总算深有体会。街道两旁的灯笼如同星光点点，使人眼花缭乱。过往的友人眉开眼笑，手中或都拎着一盏彩灯。无数的彩灯摇摇晃晃，变成一条流淌的灯河，像是要与天际连接在一起。】
【可我偏偏不开心，木着一张脸穿过热闹的人群，身边陪伴的素素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权因前些时日回京的靖王殿下。他离京了这么久，我也想了这么久。在得知他回京的那一刻，心也雀跃起来，眼巴巴地等着他来翁府找我。没成想，比他脚程更快的，是靖王殿下带了位美人回京的消息。四九城中的老百姓甚爱这些风花雪月的本子，少年将军，藏地美人，一听就让人浮想联翩。这些闲言碎语飞进翁府的高墙，钻进了我的耳朵里。一气之下，索性闭门谢客，尤其是对来自靖王府的某位访客。任他登门多少次，一并推脱，只称我病了。如若不是今日灯会，还将继续闭门下去。】
【不管，我就是病了，被爱新觉罗论英气病的——】
【素来笑眯眯的窃蓝格格板着一张脸，与周遭的欢快格格不入。直到被素素扯了扯衣袖，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格格，你看那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一袭许久不见的身影立在不远处。论英站在那里，影影绰绰的灯光给他的眉眼描上一层温柔的光华。身子骤然僵硬，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愣了半晌后，立刻看了看他四周，还好是一个人。那又如何！指不定美人在家里等他呢。】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涌到胸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径直转身。】

【元夕灯会算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之一，但也与年关不同，今夜衢巷间灯火通明，穿梭往来的多是青年男女。不必顾忌什么礼数大防，趁此良宵共话风月，不失为一桩美谈】
【我方从西藏回来不久，得好友邀约前来赏游灯会。但对方是个落拓浪子，当即挽着手臂就要引我去什么章台柳巷夜会佳人，莫说靖王殿下身份贵重难以出入那样的场所，罗衣软帐、莺啼燕啭也实在难以消受。于是婉拒他的邀请，二人僵持了几近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干脆将人推搡进攒聚的人群中，转头便溜之大吉】
【甫从这困局抽身，游移的视线忽然定于一处。宝炬银辉下光影惝恍，可彼处正抬头环顾的不正是翁舍占府上那名叫素素的侍女。再看她身侧，果不其然，正是抱恙已久的窃蓝格格】
【两束目光不期然相遇，唇畔的笑弧尚未牵起，却被女孩狠狠一瞪，之后竟扭头就走！一时莫名，但仍旧追了过去】窃蓝，窃蓝——
【装作不察周围人打量的眼光，快步追上前又抬臂虚虚一拦】呼……你跑什么。
【这时才将女孩的面容看得真切，业有大半年的时日未见，打量片刻后只觉她又瘦了些，兴许是在病中难免清减】
你如今身子大好了么，我去翁府找过你很多次，你们府中人都说八格格病了，不宜见客。我便让你兄长帮忙带了些滋补的药饵，不知你有没有收到。

【脚下的步子分明已经走得很快，还是比不过他千里行军练出来的脚程，未走出多远就被他拦下。四溢的华彩下映出一对幽深的眼，里面透着明明白白的担忧。这是很久很久没见的论英，是我很想很想的论英。他没回来时，我总翻来覆去地想着重逢的这一日。我将以怎样的姿态来跟他见面。送别那日他给了我一个清浅的、却热烈的拥抱，那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也一定要回赠以同样的拥抱，这次绝不让小白在中间了。早在脑海中勾勒好了画面：他踏进翁府，踏进西江月慢，我就从屋内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带着全部的热情与思念，面上带着大大的笑容，义无反顾地向他奔去，投入他的怀里，还要说一句「论英，我好想你啊」。】
【现在他就站在面前，一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他话语说得殷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还敢说！难道他就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想到这里更加生气了，眉头一皱，板着一张脸，故意呛他】
没收到，不知道，还没好，先走了。
【说完提步便想走。刚往旁边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放过他！不行，非要说清楚不可，不然心头憋着一口气，浑身都不自在。一双杏眸瞪得圆鼓鼓的，狠狠剜了他一眼。】
今日佳节，靖王殿下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不回去陪西藏美人吗？还是美人在靖王府等你呢。
【说到这里，胸口那股热气骤然凉了下来，变得酸酸的，胀胀的。靖王府，我都没去过呢。他在府里有佳人作伴，那我呢。他去了藏地大半年，是不是一路上都有人陪着。原来我是第二个王宝钏，噢不，我还不如王宝钏呢。王宝钏好歹算是明媒正娶，我只有一个拥抱，中间还隔着小白。紧紧地抿着唇，说不出的委屈。】

【言简意赅的回答，兼之对方好似刻意疏远的态度，都教我觉察到其间的不大寻常。而此刻拦在女孩身前，满怀热情却只换来了如此冷待，一时间又像是被薄幸人辜负，偏生靖王殿下脸皮还厚，穷追不舍不说，依旧在人跟前俯低做小，未曾有意压低的声量也引来不少路人的注目】
你这是什么意思，窃蓝，你到底怎么了？
【男女的相处之道真是一门大学问。从前听人说起时我尚且不懂，以为窃蓝心直口快，喜怒皆形于色，哪里还须花心思揣度琢磨。如今方知，世上唯一不透风的墙或许就被高高筑在女孩们的心里，任你素昔如何神机妙策，在她们面前一概旗靡辙乱——我实在鲜有这般无措的时刻】
【但窃蓝仍旧很生气，眉心皱出了一个小川，瞧得我意慌。而下一瞬，她脱口道出的话语明显令我一怔，惶惑之际终于理清了这段缘由，不免哑然失笑】
这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摇摇头，寻到症结所在，倒终于舒了一口气】我若是私自藏匿藏人，想必那帮御史早就写折子参我了。你说的藏女我记得，是有这个人不假，但故事却不是你说的那个故事。三年前驻军换防，他的丈夫须得返回原籍，便只好抛妻弃子。后来也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如今那人调到了京中当职，她倒甚有胆识，欲入京找她丈夫，不知怎的最后竟寻到了我的副将，问可否捎带她一程。我看也是可怜人，便默许她跟来了。
【说到此处更觉传言荒谬】一路上都另有人在照管她的事，我跟她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就金屋藏娇了。【顿了一下】适才你说的，大抵只有美人这两个字靠点谱。

【狠狠地瞪着他，倘若眼中的愠怒变成一团炽火，一定能将眼前的靖王殿下烧出个大窟窿。他还敢笑！气得我几乎咬牙切齿起来，再也不要理这个人了，永远永远都不要理他了。可偏偏又不能像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一般（我可不是说我是猪），生就一双蒲扇耳，生气起来能将双耳拢住，不让他的声音寻着缝隙钻进来。所以我听见了一段故事，一个俗套的，却因为真实而显得无比苍凉的故事。】
【怔怔地看着眼前认真同我解释的论英，胸口的那股子闷气顿时驱散得无影无踪。藏地那么远的地方，那个女子就敢这样来了，原来真的有第二个王宝钏。我多糊涂，竟然恨上这样英勇而可怜的王宝钏。想也未想，径直气愤出声。】
太过分啦，怎么会有这样的郎君，如果你找到了他，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才是！
【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且立刻为那位美人义愤填膺起来。话都说完了，才好迟钝地想起来他的最后一句话，哼了一声，抬了抬雪颔，白他一眼，伸长了脖颈，像只骄傲的天鹅】我才不信呢，天底下哪有比我还漂亮的姑娘。
【奇怪得，周身都活络了起来，手脚也变得轻盈。忍不住睨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嘴角不住上扬。胸腔中的酸涩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轻柔柔的热潮，好像有上千只蝴蝶在膺间飞舞，它们将跳出心墙的束缚，呼之欲出。这样的感觉很熟悉，约莫我又变成了一只汤圆（这次真是元宵节了），在论英身边冒着咕噜咕噜的甜蜜气泡。】
【太没出息了——可是我好开心啊。身边游人来来回回，嘴里兴奋地说着念着，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吵闹，这是热闹，是属于上元佳节的热闹。我和论英也变成俗气的一对，彻底地融入这幅场景中。于是挺起胸膛，又开始理不直气也壮地数落他。众所周知，窃蓝格格是最会倒打一耙的】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来翁府找我。我称病不见，难道你不会翻墙吗，小白又不会咬你。
【瞪他一眼，越说越有歪理。】就这样一堵墙就把你拦住，那以后你去了更远的地方，我们隔着山隔着海怎么办！

【女孩们真奇怪，她们有时像伏夏里最闷窒的阴天，乌云倾轧，总给人一种大雨将至的压迫感；然而又在对方还未回神之际，云雨尽收，拨开重重阴翳，温暖并热烈的辉照随之而来，实在难以捉摸】
【在听完这个故事后，窃蓝的态度明显转变，虽然仍是横眉怒目，这份愠色却不再是对我，而是故事里那个抛下妻子的小士卒。她义愤填膺，想是共情那名藏女，又无不为这个尚无结局的故事感到遗憾】
人事辗转，除了他们自己，外人实在不便评判什么。世上的负心者无数，难不成你见一个，我还能揍一个？窃蓝格格，你饶了我罢！【驻兵抛妻弃子或是出于无奈，而人心不足欲壑难平，也实非罕事。唏嘘之余不如只当一位冷漠看客，毕竟他们的故事很短，自己的故事却还很长】
【观对方噙笑得意的神色，仿若适才生闷气的不是她本人。但靖王殿下能有什么法子呢，除了沉默接受她的无礼指责，是拿窃蓝格格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白不会咬我，我怕你哥哥拿剑戳我。倘若再遇到你们府里的长辈，靖王殿下的名声和脸面还要不要了？只怕届时就是我在府里关禁闭，还要你翻墙来见我了。【大抵我是失了智，才会与窃蓝纠结这些浅薄的、毫无意义的问题，且还乐在其中】贵相知心。两心相知，山海亦不足为惧。
【旋即拦下路过的老翁，买来一盏很精巧的兔子灯。我将灯盏递到窃蓝手边，温煦的眼光里只有她一人】不生气了么。

如果是为了见你，那我一定翻山越岭也去的呀！
【立刻接着他的话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些，但的确是心中所想。我有如卓文君、红拂女般的勇气，即便是路远迢迢，只要是为了见论英，只要知道他在那一头等我，我就什么也不怕。少年人是最好的年纪，拥有青春、岁月以及敢孤注一掷的勇气。看看我，再看看他，他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
【才在心中腹诽完，他的话紧随其后。他说「两心相知，山海亦不足为惧」。一向不善言辞的靖王殿下竟还有这样情话缱绻的时刻。他递到手边的灯盏上映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它睁着澄澈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我，跟它的主人一样认真地看着我，于是我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细想起来，我在论英面前总龇牙咧嘴，仗着他的纵容，便肆无忌惮地露出爪牙到处圈地，划破他细心呵护的花架，或者是故意寻衅滋事，而他从不恼怒，一弯腰就伸手把我捞进怀里，用他的手抚摸过竖着的每一个刺，然后还会对我说换一个稳固点的花架就好啦，于是我就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温顺下来。然后还会亲昵地蹭蹭他的手背。真是要命，他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治我的。】
才没有呢，要气很久很久呢。
【没有接灯盏，反而将手负在身后。从灯中窃了一点光在眼中，清晰地映照出论英俊秀的面庞，笑意逐渐攀上芙蓉面。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日思夜想的人。只停顿了一瞬，忽然向前一步扑进了他的怀里，再说出那句话】
论英，我好想你啊——

【提灯的手就悬于身前，灯影缓慢晃悠在二人之间，这一刻仿佛时光都停滞了。我只耐心地等待窃蓝的回答，即便被拒绝了也不甚在意，依旧笑着问她】真的吗，很久是多久？
【窃蓝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所以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我的耐心却足够，足够得到她的所有回应与答案】
【她忽然扑过来时，我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生怕花灯的木柄戳到她，便张开手臂将人稳稳揽住。不顾路人好似见怪不怪的、带有打趣意味的眼光，不顾我们身后的那位小侍女也正捂嘴偷笑，或许在笑二人不知羞，又或许在笑些别的什么，此时此刻，我都很难再分出神思去猜想了】
【这是论英与窃蓝的第二个拥抱——第一个是为离别，第二个却是为重聚。从来不闻风月，不耽溺情长的靖王殿下，在赶赴西藏的这半载时光里，终于明白了思念的意义。日喀则的夜晚并不算漫长，但我偶尔因庶务无眠时，掀开帐幕望见的那弯皎月总会令我想到窃蓝。于是望天是她，望月也是她，藏地的天空属于窃蓝，夜晚也属于窃蓝。光阴便因无法抵达的间距而被无限延展，我的思念却只能藏在风声里】
那看来你是真的很生气，我数次登门，你都不肯相见。
【顿了一息】从靖王府到翁舍占府邸须耗费将近半个时辰，而我每每从翁府门口被引入后院又得半刻钟。窃蓝，倘若你的想念拥有尺度，又该怎样衡量我们之间的距离。

【如一只远行的船只，千里迢迢地驶进了属于论英的海岸。双手将他的腰身紧紧环住，面颊深深地陷进他的怀抱，贴近他的臂膀，鼻尖萦绕着论英温热的气息，任由他孔武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拥住我。这是没有小白的拥抱，是一个真正的拥抱。很久很久，是多久呢。没有回答他，但答案已经在我的心中生根，这个亲昵的拥抱就是最真实的回答。】
【他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小泉叮咚。从他的怀中钻出来，仰首看着眼前人。第一次靠得这样近地瞧他，他俊秀的眉眼若宣纸上拓出的山水画，一切都刚刚好。还有他下颔上微微的胡茬。藏地的风雪落在了论英的肩头，此刻的他有着介于少年和男人的气质。待他说完，愣了愣，十分讶异地说道】
竟然要这么久吗？
【竟然需要半个时辰多。半个时辰都足够我用完一盘栗子酥了。忽然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一只偷了香油的小老鼠，声音软了下去，带一点点甜】
那我嫁给你好不好，以后我们就每天在一起啦。
【倏尔想起在翁府初见他的时候，我将他紧紧拽住，得意洋洋地向所有人宣告：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论英。从此山高水长，天高海阔，都有窃蓝陪你一起，往后绵绵人生，也有一个你陪我一起。无须再想念，无须再花费半个时辰的功夫，每日一睁眼你就在我身边。】
【论英，你说这样好不好？】

【窃蓝的话很直白，其中的情谊也无不像火一样炽热。我突然就有些后悔，认为这个问题实不该由她一个闺阁女孩说出口。但彼时那对星亮的双眼就这么盯着我，让我只能噙笑点头，应答道】好。
【我曾给很多人许下过承诺，最轻不过一句晚来归家，岁寒添衣；最重则莫过于旌麾之下，两军阵前，号令风霆，千金不易。此刻在窃蓝的面前，我的许诺并不关乎千人万人，只关乎我与她，只关乎我们两个。我持以同样郑重的态度回应对方的全意交付，也愿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与她相偕琴瑟】
【这并不是一位亲王对于王府女主人的笃诚信赖，而只是论英选择与窃蓝做一对晨昏相对的寻常夫妻】
【元夕的最后，我牵着窃蓝走过灯会，走过市衢小巷的青石路，就这么一边徐步一边漫谈到很晚。那盏小兔灯我还是交到了她的手里，沉甸甸的仿若是什么信物。我们依旧在帽儿胡同道别，笑着约定】明天见。
【不过这一次多了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印在她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