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洞仙歌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宋】苏轼
“——就是孤去找秀丽，邵可说她去了花街，孤来正好碰上你和蝴蝶……”男子温沉的声音在大厅里回旋，只是内容很明显地与其声线严重不符。
秀丽的怒斥被卡在了喉头，不知道为什么对可怜兮兮诉说着的刘辉怎么也狠不下心去。没注意到的工夫原本坐在这里的众人都识趣地出去了，于是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刘辉两人。
“……那、那你为什么不出来啊，一直躲起来像什么……”空气骤然间增加了密度，秀丽困难地开口，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因为——你不让我见你。”
刘辉的语调平静下来，有一点颓废。
“秀丽回来了我很开心——可是，秀丽你不让我去找‘你’。”
他所见到的，就一直只有官吏“红秀丽”。可是他却被告知，不可以去见他深爱的那个人。这是秀丽考虑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她既然无法带给他任何东西，那么在“那一天”必将到来之前，两人之间应该保持足够的距离才对。
远到足够淡化对方的距离。
从缥家回来以后陆续又出了很多事，而一切危机都被平定后“红家长女”似乎也没有了一定要进入后宫的必要，至少目前没有。旧势力被清洗，获得了包括缥家在内的许多贵族的承认，效忠于王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具有自己独特魄力的王收复了人心，已经不那么迫切需要“后盾”来稳固地位。
所以到现在秀丽还是作为官吏而东奔西跑。虽说答应刘辉的诺言依然有效，但那次回来之后刘辉找到她，表示“此时我要的，也只是‘秀丽’而已。”
解除近在眼前的危机后，秀丽发现王上一切都没变。等待依旧，决定依旧。虽然说过不会再专注秀丽这样的话，可是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是这个样子。
他将选择权又还给了秀丽，不过秀丽明白，这样一来自己最后一点“价值”都失去了。
没有作用的单纯只是被爱的自己，对刘辉也许是安慰，但对于国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下决心隔离，希望刘辉能除了她之外看看别人——比如十三姬，比如那些比她更能给他真正幸福的人。
然而此时那些理由却一个也说不出口。
“孤明白。”刘辉轻轻接下秀丽未出口的话，“只是——见不到秀丽，我很寂寞。”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寂寞，是与见不到王兄不同的，心脏也被冰冻的寂寥之感。
秀丽没办法说话。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深切的悲哀，她感受得到。
刘辉伸出手来，她下意识想要躲避，却被更大的力道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男子的声音低低的：“就这么——这么让我安心一会就好——”
她不再挣扎。过了瞬，默默地回抱住他。
月色正好，却也是将明未明的前奏了。十三姬低头慢慢走着，时不时一脚踢着路旁的小石子。
她讨厌夜晚，暗黑的夜里从来就没带给过她什么温暖的回忆。无论是母亲，还是迅，重要的东西都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候离她而去的。
所以十三姬从来就不明白那些咏叹夜色诗词的美好——有什么可留恋的？晚霞逝去后渐次黯淡的天边阴沉沉一片迟暮，让人很难联想起所谓的细腻情感。
不过今天她好像有点改变观感了。和这个让人没来由安心的男人走在一起，感觉夜色变得温柔中又带了一点点欢喜。
不知道是怎么会有这种联想的。为什么会对这样的男人产生好感的呢？明明刚来贵阳的时候是很讨厌他的啊。眼神锋利得像把凉薄的小刀，只有在面对刘辉和红家父女时才会露出柔和的神情。也许自己正是被那一点点温情打动的吧，在蓝家，在司马家，失去迅之后十三姬看到的尽是些要么安慰要么虚伪的眼神。那点温柔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都忘记了多久以前才见到过这种纯粹自然的笑容。
倏忽一闪而逝的温暖，让她不自觉地想依赖。
就算是妄想吧，反正她也习惯了虚幻短暂的梦。至少在天明之前两人一起散步等待刘辉回宫的这段路——暂时的，她觉得幸福。
静兰默默观察着十三姬。走在身旁的这个女子大多数时候是明朗的，可偶尔——比如现在——她又会露出寂寞得清冷的神色。
教人看着不舍。
必须得承认，最初注意她除了她是沉寂多年的蓝家突然送来的棋子外，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她和秀丽非常相似。不仅体现在视觉上的观感相同，时间长了之后发现既然连认真和不服输的个性都和小姐很像，努力得让人由不得不赞赏。
可是相处久了慢慢深入地才知道，十三姬和秀丽毕竟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如果说秀丽是阳光的话，那么她就可以比喻为月光，皎洁，明亮，温柔却又悲哀。与自小备受关照的秀丽不同，十三姬走过的人生几乎可以算作是一片黑暗。从渺不见底的黑暗中挣扎出一丝明朗的这个女孩，尽管背负着沉重得仿佛喘不过气的过去，却依然对未来有着小小的期望。
就像是——静兰微笑——就好像看着一个和自己有相同境遇，却远比自己来的努力和拼命的另一个自己。坚强又倔强。
所以在心底埋下了一丝意愿——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给她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蓝天。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让她至少消除瞳眸深处的落寞，好好笑一次。
只不过这些都是空想啊……蓝家的女儿怎么可能身由自主？而现在的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给她幸福的念头，被静兰悄悄压进了心湖的水面下。


6.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宋】秦观
其实——现在就这样死去，才是最幸福的吧？终于可以不用再坚持着撑下去，而是安然地，放心地，好好地睡过去。
选择了为官这条路，本就注定了放弃常人的生活。所有的苦痛，哪怕是无奈和愤怒，都要自己扛。自从成为官吏以来，秀丽遇到的无数的责难，面对都是痛苦的，甚至没给她留下任何流泪的余地，也没有流泪的允许。
也是很累了，却又无法逃。秀丽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目标，那时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为了不能实现的梦想而难过；更以前她还小，还不懂为什么这世界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不公平，只是跟随父亲学习，豪言壮语要缔造一个光辉的盛世。
为了这个目标她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却最终抵不过命运和时间。秀丽明白自己是幸运的，她得到过实现梦的机会，所以她不后悔。
还是妥协了。写下辞官书的时候，心知还有不甘，却不得不做。自己再也走不下去，所以想找一个理由来让所爱的人们不再那么难过。——红秀丽并不是被迫放弃理想，她是厌倦了而已。
不管是父亲、葵长官、静兰他们——和刘辉，都不用为了让她实现这个梦而继续做出让步和牺牲。
……没那个必要了。我已经，真的，很感激这梦幻一样的二十年。已经足够了。
秀丽露出了美丽的微笑，静静合上了眼。
蔷薇彻底无能为力了。她已经没有力量阻止，而秀丽本人又完全没有求生的意愿。
“傻孩子——”从来没向谁屈服过的红仙，高傲不驯的蔷薇公主，此时唯一的愿望却是哀求谁都行，要她真的魂飞魄散也可以，只要能够挽回秀丽——
“娘亲、害了你——”蔷薇在心底无助地悲鸣，深深闭紧了眼睛。
——“来吧，我的公主。”朔洵站在夜色里，在其他六仙的怒视下依旧悠然微笑着伸出了手。面前的红府，也已经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紫霄迅速制造了维系灵魂的结界，可纵然有其他人帮助却也难以回天。如果这魂魄真的该走的话，就算是仙人也无法逆转时间的法则。假若黑肯帮忙倒没问题了，可面前这位的意愿又是带秀丽走。在死亡面前，他们谁也没能力抗拒黄昏之主。
无用功了……
眼角忽然闪进一个身影。蓝仙有点惊讶地看着那个青年迅速闪进了红府，随后挑了挑眉凑近黄叶低声道：“——有转机了。”
“啊？”碧仙吃惊地瞪大美眸，“那个王？凭一个凡人？”
“啪”地拍上身边的石柱，白夜眯细眼睛做下判断：“就这样吧。紫你拖住那家伙，黄你去告诉红，——让她别乱跑，有那个王在有点希望。——至于茶，你在这给我帮忙不准动。”
“明白了。”黄叶浮起一个有点抱歉的笑容，转瞬间消失了身影。
什么都看不到啊……秀丽一个人在黑暗里专心地往前走。尽管眼睛看不到，但直觉前面是应该去的地方。奇妙的轻松感，吸引着她一直走过去。
再往前，虚空里现出的那个人让她明显吓了一跳。猫儿似的美丽青年带着笑容向秀丽伸出手，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也许这就是通往彼岸的道路吧。
忽然有些犹豫，于是秀丽停下了脚步。
有种过去了就永远抛弃什么的感觉。
看着少女的进退和迟疑，朔洵的笑容愈加艳丽动人：“公主，过来啊。我来接你了。”
“——为什么？”
秀丽很诧异自己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可这也确实是她犹豫的原因之一。
“因为啊……”朔洵细细上挑的眼眸闪着微笑，“你已经——”
“秀丽！！”
声嘶力竭的大喊让思绪有些迷乱的秀丽顿时清醒过来。她回头望去，那是、刘辉——
满身大汗的青年费力地跑过来，在本不属于人世的黑暗中凡人就连移动都很困难，所以即使是有人帮忙刘辉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孤……不批准你的申请！你不准退官！”
秀丽微微睁大了眼，目光有丝颤抖。
“——你不是要成为一个名臣吗，所以在愿望实现之前——朝廷，需要你！”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但愿国家强固，圣德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刘辉喘着粗气跪倒在地上，“‘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这不是你作为座右铭一直坚持的誓言吗？你怎可以放弃？”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的话了。只是还铭记着当初读到它的震撼与刻骨。那种让全身都战栗不已的激动，想要像先贤一样报效国家的心情——骤然鲜明。现在想起来，也许决心为官就是从自始的吧。
脸颊一阵冰凉。秀丽抬起手去碰，才知道已经流泪。
是啊——怎么可以放弃？像傻瓜一样随便交出所拥有的？何况，她还有——
望了怔住的朔洵一眼，秀丽毫不犹豫离开了那道界限，冲上去跪下抱住了刘辉。
“……抱歉啊，抱、抱歉，我不该这么轻易——离开你……”秀丽哭得语不成声，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刘辉被汗水遮住的视线忽然一片模糊。她说，不该离开自己。
他摇晃着挣扎起来，仔细凝视着秀丽的泪眼，叹息着抱紧了她。这次不同，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刘辉觉得，终于有了得到她许诺的喜悦的实感。
即是说——他微微笑了——她永远不会再离开了。


入夜的内宫处处张灯结彩，来往女官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不过无论谁的笑容加起来却都没有此人十分之一的灿烂——握着盛装新娘的手，彩云国现任国王笑得简直一副呆傻相。
“唔——我受不了你了！！”秀丽原本的羞窘已经全被愤怒取代，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用手肘狠狠撞向了刘辉的肚子，“别笑啦——！！！”
虽然立刻青白交错，不过刘辉脸上的笑容一时还褪不去，结果造成了可笑的惨况。珠翠原本只是充满欣慰的神情即刻添上了忍俊不禁，随即挥手遣散剩余的女官离去。因为白天已经举行了册封仪式和接受完百官的朝拜，所以剩下的繁杂礼节嘛……
反正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了，照现在这样子珠翠认为没必要再进行了。行了个正式的跪拜礼后，首席女官捂着脸退下，随后宫外的夜风里飘来她压抑不住的大笑声。
刘辉和秀丽尴尬地对视一眼。居然第一天就惹得珠翠脱离了控制——秀丽捂住面孔羞愤得不能自己。还怎么见人啊啊啊啊~！！
身边传来什么人坐下的声响。刘辉不出声地抱住秀丽低语道：“还好，你……已经在这里了。”
秀丽平静下来，望着刘辉的手指微微笑了。
“要不是娘，我也早死了吧。”
那天再抬头的时候望见的是母亲美丽的背影，挡在抱着刘辉痛苦的自己和朔洵中间。高傲而凛然，大声地质问着。
“——你还要做多少傻事？就一定要罔顾她的心意吗？黑你怎么这么笨啊……！”
朔洵睁大了眼睛望着蔷薇和秀丽，半晌后垂下眼，慢慢浮起的笑容忧艳又模糊。
“我——想要我幸福啊。”
秀丽顿时怔住了，蔷薇也挑起了眉。
“我一直都，没有过什么注意的东西——直到，遇见你。”
“所以过了这么久，我等待了这么久，我依旧不能忘记那时相处的幸福啊。”
朔洵侧着头，向着蔷薇身后的人笑着，长指拂过卷发：“但，就算你跟我走了，你会快乐吗？”
秀丽手指微微颤抖，从喉咙深处释出一声叹息。
“我啊……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那个任性的大少爷，变不了的了。而我想现在的我也已经找到那个最重要的人了，所以——别再记得我了，没有如果。”
蔷薇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突然沮丧下来的青年，鲜烈的眼神缓缓柔软下来。
“黑——为了所爱的人的幸福，宁愿付出自己的一切——人间的‘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不论我们有怎样的能力，要体验过，就只能遵循这个规则。”说话时她想起了什么。那个笨手笨脚有时却又出奇利落的男人，毫无保留接受她所有的人。正因为他，天上的仙女也不得不放下所有的质疑，服从于她曾无比鄙视的铁则。
“……按你的希望好好活下去吧。”
很久后青年低哝道，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再抬起过头来。
“作为你让我体验过‘爱’的谢礼，我不带你过去。回你的生活中去，可是，我的公主——”
黑暗迅速远离，不知何处吹来的东风强烈而温暖。秀丽紧紧抱着昏迷的刘辉，被风势吹得睁不开眼，但耳边的话语却分外清晰。
“——我会，在黄昏的入口处，等你回来——”
再醒来，眼前已经是熟悉的布置了。身体原本的沉重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换了个人般轻松。蔷薇笑意盈盈地站在眼前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瞬时幻化成了流光。
然后，就是作为正常人生活下去的每一天，幸福的每一天。
“我有……多幸运啊……”
再瞧了一眼身前刘辉交握的双手，秀丽轻轻合上手，对着掌中所拥有的现在虔诚地感谢着。
繁星黯淡，月色如洗。
御花园的高楼上，有两人又在往常的地点对酌。看着脚下一片融红的喜色，叶大夫不禁感慨地叹息道：“——幸好那小子走了。不然我密藏的佳酿就一点也剩不下了。”
霄太师深有同感地点着头。多年不见白夜的酒量丝毫未减，要不是杜影月提出该回茶州了，他们这两把老骨头现在就只能对月喝水了。
“对了，杜州尹现在身体无碍了吧？”霄太师晃了晃瓶子，颇有些忧郁于里面发出的空响。
黄叶望了眼月亮笑道：“没问题，有了我们八仙的灵力，影月要想再活五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他垮下肩，“白夜虽然又睡了，不过他约好蓝说五十年后要来喝光我的酒。”
“何必在意那么遥远的事！”不知何时已恢复成翩翩青年的紫霄朗声大笑，“眼前事也就够看的了！——对了，原来的首席女官，蓝家小姐是你推给红家那个小子的吧？”
“不止我哦，还有碧。她硬说什么我不懂女孩子的心思非要跟去看看，结果我什么都还没做光靠她就把两人凑到一起了。”
“话说回来一直因为各自的误解而不知道对方感情的两个人还真是可怜——那小子肯定原来做梦都没想过蓝家一开始就是要把女儿嫁给他的吧！”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连傻小子都有好归宿了，我们俩形单影只还真倒霉——霄，这种生活太无趣了，我要改行。你觉得可以干什么？”
紫霄沉思了一会：“关于这个问题嘛……公主走之前好像跟我提过？”
蔷薇跟着茶去了茶州，临走时她说要找个新的身体，回来后再收拾他们。
黄叶屏息，紧张地等待答案。
静默——
男子忽然拍案大笑，惊飞了树边栖息的渡鸦：“哇哈哈哈——她说，彩八仙全都改行去当‘月老’算了！”
黄叶呆了一下之后顿时激动了。
“这名字不错啊！决定了就这个！——对了，‘月老’是做什么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