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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水┊『红楼一梦』孤标傲世偕谁隐·林黛玉(王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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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0-07-10 10:19回复

    一、闲借填词写翠蛾
          以前一直有人问我:《红楼梦》中的女子你最爱哪一个?每一次我都会对这
    个问题做出认真的思索,然而数十遍下来,最后的答案全是林黛玉。曾经说过
    《红楼梦》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氛围,但细细一想,竟然又发现这氛围中有一大
    半是来自黛玉。因为我所谓氛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如诗一般绵长雅致的情调,而
    黛玉正是书中最像诗人的女子,不仅在才华,更在心性。
          从前我写过一首词《行香子》,本来不是写林黛玉,但后来觉得可以用在林
    黛玉的身上:
          乱雨萦寒,别后千般。可相忆、当时樽前。深歌浅醉,语笑还繁。竟梦中虚,
    影中泪,画中缘。
          无凭旧路,过眼荒烟。奈如今、思忘都难。忍看圆月,怕见来年。恰三生债,
    两生契,一生还。
          在我心里,好像林黛玉的感情发展到书的后半部,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对往
    事的追忆,在现实中的孤独,还有对未来的忧郁感交织在一起,最后归结为还泪
    三生的宿命感。由于她对已经逝去的悲欢过于执著,所以对自己人生有一种深沉
    的失意和无奈。这首词的基调也是如此。
    


    2楼2010-07-10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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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身世依然不系舟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并不是荣华富贵——即使居住在温
      柔富贵乡里,一样可以令人感到失落和惶恐——其实我们的内心更需要一种归宿
      感,归宿感不一定是在奢华富贵的环境里,可能只是儿时门前那一条小河,或者
      水井旁边的半壁青苔。那是一个能够依靠的港湾,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感
      到贴心的亲切。这种感觉,甚至不一定要在生身的故乡才能获得。极端一点,就
      像大家中学时的一篇课文——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面讲他从小就在
      大堰河家里长大,等到回了自己的家,看着红漆雕花的华贵家具,感觉居然是"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
            对于林黛玉来说,可能她从小就听母亲讲,贾府是一个世家大族,外祖母家
      是与众不同的。她听的时候觉得是一个遥远的神话,有点新鲜,也有点陌生,但
      这新鲜和陌生的同时意味着隔阂与疏离。现在她失了母亲,要去投靠的偏偏是贾
      府,是那个全然不知底里的繁华世界。她一直在担心:那个家族究竟是怎样的与
      众不同呢?现在母亲不在了,他们会真心容纳自己这个客寓者吗?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说她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
      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关于林黛玉当时的年龄,
      有人说是五六岁,也有人说是九岁或者十一二岁。我以前没太留意这个考证的过
      程,不过从生活常识上看,十来岁也许更加符合实际——五六岁的孩子再怎么早
      熟,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不过即使是十一二岁,以这样的紧张和凄惶而言,也太
      令人心疼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种超越了年龄的忧郁和畏惧,将会给她的生活
      带来怎样的影响。
            我始终相信,金陵投亲的经历对于黛玉来说就是漂泊和流浪,同时也意味着
      失去归宿感的开始。于是这种纤细的敏感、高傲的天性,这种自尊与自卑的混杂
      交织,便成了构成黛玉性格的主要基调。而且,在她以后生活的岁月里,这种客
      寓的忧虑感始终没有消褪。有些人可能认为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比较强,过一段时
      间就会融入新环境,但至少从《红楼梦》前八十回来看,林黛玉并没有真正融入
      贾府这个家族,寄人篱下的感觉一直伴随着她。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生病时,薛
      宝钗劝她吃燕窝粥,说每天早上拿一两燕窝和五钱冰糖来熬粥,对调养身体很有
      好处。但林黛玉说:
            ‘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
      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
      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
      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
      他们尚且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她们这里正经主
      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
      叫他们咒我?’
            这段话的口气出奇的激烈。大家不妨想一想,如果林黛玉真的把贾府当作自
      己的家,她会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吗?换个角度,在座诸位去找家里人要点燕窝粥,
      你会想到旁人嫌着你多事吗?肯定不会。林黛玉的性格成长虽然是在贾府完成,
      但她在心理上并没有融入这个家族的群体,依然等同于客寓。当时薛宝钗跟她讲,
      照这么说,我也和你一样。林黛玉便道: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
      房子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
      


      4楼2010-07-10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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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
        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
        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
        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
        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
        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
        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
        落人亡两不知。
              这是黛玉情感的厚积薄发之作,头一天的委屈伤感经过夜间的沉淀,已然化
        作淳厚的诗情。《葬花吟》的开头还限于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式的感叹,后面
        则延伸到对人世间至情至美的向往,对似水流年的伤逝,还有在花开花落中体会
        到的无常况味。尤其是最后令宝玉落泪的那几句,完全成了对自身生命的悲悼。
        诗中伤悼的不仅仅是花,更是青春、是生命。这种带一点形而上意味的感伤情绪,
        在《红楼梦》里只有从宝黛二人身上,才可以看到。
              到了这时,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宝黛二人真正相知于心的根源。他们两人
        共同向往的,是生命和青春的美好。在这一点上,贾宝玉甚至比黛玉走得更远—
        —他更希望向生命和时间的底层去留住一些永恒的东西。当他听到《葬花吟》的
        末几句,居然哭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黛玉正在自己哭着,忽然
        听到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
        成?'抬头一看,原来宝玉坐在山坡上哭呢。这一段非常有意思,在他人看来,
        宝黛两个人是有‘痴病' 的,殊不知他二人正是因此互为知己。
              按照贾宝玉自己的解释,他‘深敬黛玉'的原因是黛玉从小就不拿立身扬名
        的话来劝他,而薛宝钗、史湘云都希望他博取功名,留意仕途经济之路。从前很
        多研究者都说他二人有反封建的叛逆的思想基础,但在我看来,这是把问题表面
        化了。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们都从青春和生命的底层发现了永恒的美,所以
        向往生命内在的意义和价值。在这种情况下,外在的功名理所当然地因背离生命
        的本质而被看作了浮华,这是宝黛真正的默契所在。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分析一个细节:《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关于宝黛对冷热聚
        散态度的描写。说是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
        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
        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而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
        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
        就无可如何了。
              对于这段文字,我的理解经过了两个阶段。起先我想,林黛玉表面上喜散不
        喜聚,其实包含了一种对‘散'的莫大恐惧——甚至超过了贾宝玉,正是这种恐
        惧使她不敢去面对相聚,因为她害怕在相聚中投入了太多热情,散了之后就会承
        受不起那份冷清。而贾宝玉有一种来自天性的热情,虽然明知酒阑人散的结局必
        然到来,依然希望好景常在,好花常开。一个极冷,一个极热,刚好平行。
              但后来我发现,这种理解可能需要作些修正。现在我认为他们两人的境界并
        不平行,而是前后相继:没有人从一生下来就乐意享受孤寂和冷落,这并不符合
        我们的人生体验。真正的状态应该是,林黛玉一开始对世事人情非常地投入和执
        著,在聚散离合之间倾注了太多的热情,后来经过了世事兴衰、人情冷暖,她对
        ‘聚' 开始有了一种看破的意味,在极热之后达到一个极冷的境界。就像她给贾
        宝玉续的那个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事实上林黛玉的境界比贾宝玉更
        高了一个层次。
              然而书中的林黛玉并没有经历太多的世事变幻。虽然她儿时经历了失母和投
        亲的伤痛,但她毕竟不是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世事的阅历依然极浅。那她为什么
        会有这种极冷的性格?我的理解是,曹雪芹故意给我们装了一个幌子。林黛玉这
        种喜散不喜聚的‘天性',是作者强力赋予她的,并不符合黛玉自身的性格发展。
        换句话说,作者本人可能在极热之后进入了极冷的境界——我的意思并不是说,
        贾宝玉或者林黛玉就是曹雪芹自己。凡是有创作经验的人都可以体会,当你去创
        作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见解和人生体验融入他的生
        活,借笔下的人物发表自己的意见。贾宝玉和林黛玉经历过的事情,曹雪芹不一
        定经历过。但他很可能把自己看淡了红尘世事之后的体悟赋予林黛玉,让她在十
        几岁的时候就能参透热闹底下所掩藏的短暂和不安全。她的心态跟宝玉看似两种,
        其实是一种,他们代表了对聚散体悟的两个阶段。
        


        9楼2010-07-10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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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楼2010-07-10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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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
            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
            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
            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刻骨铭
            心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
            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这一段曲曲折折,意思转了好几层。由惊喜而心痛,由知遇而生忧。她从此
            明白了他的心意,确信了他们的相知。但她清楚,对于他们究竟能否结合,这些
            依然不是最后的决定因素。在无奈的悲哀中她不禁泪滚而来。这时宝玉出来了,
            宝玉向她诉说了衷肠,宝玉对她说:" 你放心。" 她怔住了,是悲是喜,她根本
            弄不清。她只好说自己不明白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便感叹道:
                  ‘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
            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
            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的。'
                  细检《红楼梦》前八十回,这大约是宝玉最为透彻的一次心声吐露。此刻听
            在黛玉耳内,真如雷轰电掣一般,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她不觉怔
            怔地望着他,只觉得有万语千言堆积在胸口,想要对他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宝玉也怔住了,心中也有许多话,只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最后黛玉走了,她不敢
            在那样的气氛下多耽。她不知道如果再耽下去,他还将说什么、做什么。结果宝
            玉只管发呆,竟然把袭人错认作黛玉,又说了一通心里话。
                  所以黛玉之于爱情既是执著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她希望从宝玉那里确认一
            些东西,但当她真的得到确认时,又不敢去面对。她对未来有很多很多的忧虑,
            一方面担心自己的身体,一方面又担心没有人给他们做主张。她在得到爱情之后,
            心里依然是犹豫的,伤感的。但从此以后,她没有再为金锁或金麒麟的事情跟宝
            玉大起冲突,却是不争的事实。此后二人的感情发展趋于稳定,而且越往后越显
            示出恬静的生活气息,虽然平淡,然而本真。黛玉也不再动辄以‘金玉' 之事与
            宝玉嘲笑,她在心里早已认同了这种默契,而且会把这种默契长长久久地坚持下
            去。到了第五十七回,宝玉听到紫鹃一句‘要回苏州去' 的玩笑便犯了病,‘发
            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 。用袭
            人的话说,‘已死了大半个了'。而黛玉一听此言,居然对紫鹃说:‘你竟拿绳
            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二人的倾心相与,如今已然发展到誓同生死,正如宝玉所
            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语气虽然平静,却
            不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12楼2010-07-10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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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楼2010-07-10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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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不是一个会在诗中说假话的人,那么这里的矛盾只能理解为他内心的冲
                突:从理智上,他认为杨氏是罪不容诛的。但是在感情上,他又为李杨的爱情深
                深打动。所以对杨玉环之死作出了与理性截然不同的评价。
                      这种矛盾同样体现在《长恨歌》里。初读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这首诗怀着白
                居易惯常的讽谏目的,但真正从阅读感受上看,似乎也只有‘汉皇重色思倾国’ 、
                ‘从此君王不早朝’等寥寥数语可以约略与讽喻拉上一点关系。相反,诗中用大
                量笔墨精心渲染的却是李杨那幽曲婉转的爱情、缠绵悱恻的长恨: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
                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这一段最动人的便是末一句。每每读到此处,就仿佛看见一个孤寂的身影久
                久屹立在宫门前,听那萧萧风雨拨打殿角金铃的声音。至少从这一点看,悲剧的
                主人公是值得同情而非应该谴责的。
                      如果去考察一下有关唐明皇和杨玉环爱情的作品,便可以发现,唐明皇和杨
                玉环之间的爱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文人诗化的理想爱情。比如唐明皇会作《霓
                裳羽衣曲》,会把杨玉环比作解语花,会把她的醉态比作海棠春睡。所以在后世
                文人笔下,很多都把这段帝妃之情写得诗人化、高贵化了。如《长生殿·惊变》
                中典雅精致的意境: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爱桐阴静悄,碧沉
                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
                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
                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咿咿哑哑,乐声催趱。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
                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乍看之下,感觉很像文人雅士所向往的诗酒风流。然而从现实的理性来看,
                这种感情是谬误的,如同李后主之于大小周后。毕竟在历史的评价里,文采风流
                并不能掩盖江山残破的现实。所以,许多文人在这种情与理的斗争下开始惶惑,
                无法决定到底该歌颂什么、摒弃什么。他们在文中带入了理性的影子,又无法抹
                去情感的创痛,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在这一点上,《长生殿》的后半段显得
                相对统一一些,作者把两人的感情从一般意义上的帝妃恩宠发展到执著专一、生
                死不渝的爱情追求:
                      淋淋零零,一片凄然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
                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
                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
                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响应,
                阁道    嶒,似我回肠恨怎平!(《闻铃》)
                      碧盈盈酒再陈,黑漫漫恨未央,天昏地暗人痴望。今朝庙宇留西蜀,何日三
                陵改北邙。寡人呵,与你同穴葬,做一株冢边连理,化一对墓顶鸳鸯。(《哭像》)
                      但是到了最后,无论这些文学作品的作者还是我们,都不能不承认这样的结
                局:典雅也好,高贵也罢,唐明皇跟杨玉环之间的爱情终究是悲剧的。到了江山
                残破的时候,即使贵为帝王,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尽管洪升在
                《长生殿》的结尾用尽心思,使白居易笔下的‘长恨’转化为‘长生’ ,通过牛
                郎织女的绾合,让唐明皇升仙而去,和杨贵妃在天宫重续前缘。但这毕竟要借助
                超现实的仙界力量才能实现。然而,当唐明皇登上彩虹桥升天而去时,我们可以
                清晰地听见他留在现实中的一声长叹。因为作者在把理想转到仙界的同时就等于
                否定了人间。至少表明即使贵为帝王,也必须承担马嵬坡前生死永诀的无奈,纯
                粹的爱情自由在现实中依然无法得到圆满。
                      现在我们再回到林黛玉。显而易见,她那诗化的爱情理想在旁人看来很难理
                解的,因为周遭的环境和舆论无不限制着真情的地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
                身边存在着比诗书、比爱情重要许多的东西,例如功名,例如利益——但诗书和
                爱情恰恰是黛玉一生的梦想所系。所以她违背的不仅是整个社会的道德规范,而
                且是人们普遍的生存法则。这注定她的感情在现实中是失败的,然而同时,这种
                感情却是伟大的。
                      这些想法有时会促使我继续思考下去:在社会现实的法则和发自天性的真情
                之间,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来说,究竟应当怎样选择?《红楼梦》第一回讲得很清
                楚,林黛玉为还泪而来,以泪尽而终,从开始到结束都是纯情的。木石前盟来自
                草木之躯的原始天性,没有任何人为或功利的色彩。然而还泪的终结却是悲剧性
                的,现实最终为宝玉的婚姻选择了宝钗,于是黛玉只能凄怆只能长恨,终于在潇
                湘馆的漠漠寒烟中泪尽而逝。
                


                17楼2010-07-10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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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楼2010-07-10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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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林黛玉的《葬花吟》已经说的很清楚:‘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
                    风流’。贾宝玉为晴雯作的《芙蓉女儿诔》明诔晴雯,暗影黛玉。里面有两句是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其中‘茜纱窗’是经林黛玉提
                    示而改的。但此句一出,林黛玉忡然变色,心中无限的狐疑乱拟,只是不肯露出
                    来。这两句可以看作是对林黛玉的谶 语,既然有‘黄土垄中’,可见林黛玉还是
                    应该‘一抔净土掩风流’ 。她的结局是泪尽而死,当无可疑。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关于林黛玉之死的时间,究竟该是中秋夜还是春末?我
                    个人认为是在春末,书中对此有较多暗示。比如《葬花吟》中有‘试看春残花艳
                    落,便是红颜老死时’的句子,且整首诗一直把春残、春尽和人亡相提并论。
                    《桃花行》里也有‘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与‘冷月葬花魂’颇
                    有相似。第一回还有一条重要的脂批:‘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我
                    曾经仔细统计过书中的‘三春三秋’,第一回中甄士隐家的小荣枯可以看作此后
                    贾府大荣枯的预演,里面各有一春一秋,分别是英莲走失的元宵节和贾雨村饮宴
                    的中秋节,这是正文中‘三春三秋’的引子。此后贾府应当有三次元宵节,即为
                    三春’。分别是第十八回的‘贾元春归省庆元宵’,第五十四回的‘荣国府元宵开
                    夜宴’。最后一次前八十回没有写,大致推测为后来的贾府抄没。正文中的‘ 三
                    秋’分别是第三十七回的菊花诗社,第七十六回的‘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这
                    个发生在中秋节。脂砚斋有批语说:‘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 ,可见全书的
                    结末是在中秋。这样一来,‘三秋’之中已经没有篇幅用来作林黛玉之死这样的
                    大文章——这算是林黛玉死于春末的一个侧面论证。
                          关于林黛玉之死的确切时间,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第二十七回说次日四月
                    二十六日,未时交芒种节。上古风俗,凡交芒种节这日,都要摆设各色礼物,祭
                    饯花神。因为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 神退位,须要饯行。说明芒
                    种节是春季的最后一天,预示着春尽的来临。我想,林黛玉会不会死于八十回后
                    的某一个芒种节呢?倘若如此,便刚好符合《葬花吟》中对于春尽人亡的暗示—
                    —需要说明的是,最后这个推测仍是或然性的,并不能成为定论。
                    


                    20楼2010-07-10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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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楼2010-07-10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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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他生未卜此生休
                              需要注意的是,在林黛玉的诗作中,很多词句都预示她将死于风华正茂的时
                        候。她的《桃花行》里有这样的句子:‘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
                        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第七十
                        六回她跟史湘云联诗中的两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每每读到这些,总
                        感到泪尽将逝的征兆愈来愈明显。林黛玉把整个生命都融入诗里,她并不是为写
                        诗而写诗,而是为生命而写诗。正是由于她在诗里倾注了太多心血和热情,所以
                        这些诗中的春尽花谢之语,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看作林黛玉将逝的先兆。宋代的秦
                        观写过《千秋岁》,里面有几句道:‘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
                        万点愁如海’,别人看了以后说,秦观将不久于人世。林黛玉也是这样。我一直
                        认为世上的诗分两种,一种是用笔写;一种是用生命写。在我看来林黛玉是用泪
                        水在写,曹雪芹是用血在写,二者同属于用生命在写。第一次看到‘滴泪为墨,
                        研血成书’这八个字时,我还没有太多感触,但读过《红楼梦》之后,我便彻底
                        相信这是曹雪芹的写作状态。书中的悲欢离合、兴亡更替,完全倾注了他的血泪。
                        不用说‘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就算他真能把书完成,估计也将不久于人世
                        了。
                              至于高鹗续书中黛玉之死的章节,我觉得大体还是可以接受的——不过,黛
                        玉泪尽的时候应该没有怨恨宝玉,那半句为人称道的‘宝玉,宝玉,你好……’ ,
                        大约也不无值得怀疑之处。戚序本第三回的脂批说她‘万苦不怨’,比较接近我
                        的想象——然而高鹗关于黛玉焚稿和扶柩回南的构思,却委实令人击节。前面说
                        过,黛玉一生的情感所系只在诗书和爱情,既然爱情已成虚话,那些耗尽心血写
                        成的诗句,也就失去了留在人世的必要。换句话说,黛玉人间生命的结束,同时
                        也意味着爱情和诗稿的死亡。三者相依相伴,都是至美的终结。或许到了那一刻,
                        她终于明白她的爱情,她的诗词,甚至她的生命,都不属于这个熙攘的红尘世界,
                        所以她要带着她的诗稿回到灵河岸边去。而扶柩回南的构思,相当于完成了终其
                        一生的客寓情结。流浪到贾府多年以后,她最终仍要回到苏州去——哪怕是自己
                        的灵柩。因为贾府不是她的家乡,她固执地要往江南去追寻那一点点残存的记忆
                        :温暖的旧日故园。
                              很难想象当黛玉得知梦想碎裂的那一刻,她心中将怀着怎样的、怎样的、怎
                        样的悲怆。也许她会想到命运的,但命运留给她的总是无常。前世注定了还泪的
                        凄迷,今生等来的却是泪尽的伤逝,无论如何总是失落,无论如何总是悲剧。这
                        就是她那真情的宿命么?她无语地追问着。
                              这时我会莫名地想到屈原《九歌》中的《山鬼》。一直不愿把它当作政治寓
                        意诗来读,而纯粹作为人生永恒的失意、徒劳的等待: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
                        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由希望而疑虑,由疑虑而失望,最后的凝望则归于山中绵绵的秋风、萧萧的
                        落木,连同哀哀的猿啼。天地之间完全塞满一种壮阔的忧愁气氛,似要把一切守
                        望者吞没。
                              其实《九歌》的大多数篇章都弥漫着这样一种忧思,无论神灵还是凡人,到
                        处都是梦想茫远的苦痛,始终不绝怨慕,如同无尽的西风: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
                        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阮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
                        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湘夫人》)
                        


                        22楼2010-07-10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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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伤怀和盼望黛玉显然是懂得的,因为门前的翠竹常常把修长的剪影映到
                          她的窗纱上来,在晚风夕阳里一点一点地摩挲她的思绪。她在朦胧中感到自己仿
                          佛到了湘水之滨,岸上苍茫的紫雾掩映着大片大片的竹林,比她在潇湘馆看到的
                          还要好,还要多。她看见每一棵竹子上都布满了青褐的斑点,清晰得如同昨天的
                          泪痕。她明白这就是湘妃竹——传说中娥皇女英倚着它们洒泪成斑。然而湘水在
                          这纷飞的泪雨中沉默着,始终没有送回伊人归来的帆影。只听到江涛高高低低地
                          呼啸,似乎夹杂着生命的呼喊。
                                于是黛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门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这是她在宝玉送的旧帕上的题诗。现在看
                          来,简直就是诗谶。终于,在潇湘馆最后一个春天将尽的夜晚,那片绿竹一夜之
                          间流逝了所有的华茂。随后宝玉赶到这里长久的哭泣,泪眼中依稀看见了那枝叶
                          上重叠的所有旧斑新痕。
                                每一次读到有关斑竹的古老故事,我都禁不住想起黛玉来。在后人对这传说
                          的所有歌咏里,我最欣赏李白的《远别离》,似乎这首诗最适合那种悲壮辽远直
                          至惊心的气氛,那种黯然的永别,销魂的追悼: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
                          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
                          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里明显渗入了楚辞的悲剧气氛,但对悲哀的渲染似乎更加宏大。虽然诗的
                          主体意义是政治的担忧,但这份来自远古的惝恍悲情却一再显出了真实的况味,
                          我甚至从末尾体味出黛玉最后的心境来:荒凉的绝望与生生死死的盟誓交织在一
                          处,反而显得有些绚烂了。
                                或许在一切都归于终结的时候,黛玉还会隐约想到杜丽娘吧。想到她在一霎
                          的欢会之后,生命里就只剩了怅然的守望。她曾去当日的花园一遍遍追寻,牡丹
                          亭、芍药阑、太湖石,一样一样的寒烟萧索,再寻不到旧时的魂梦: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
                          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只是果然可以梅根相见么?黛玉不禁长长地一叹。这时她发现窗外开始渐渐
                          地落雨,在斜斜的雨幕之间,她似乎恍惚看见了冥冥的青埂峰,连同山顶浩渺的
                          长天,山底斑驳的顽石,竟是一片鸿蒙太初的景象。
                          


                          23楼2010-07-10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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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楼2010-07-10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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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人生若只如初见
                                    最后我们不妨做个假设:倘若红尘万事可以重来一次,林黛玉会选择怎样度
                              过?在《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说小时候有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她的
                              父母舍不得。这个和尚说,这样一来,她的病一生都好不了。若要好时,除非从
                              此以后不见哭声,不见外姓亲友,才可一世平安。显然,这是要她忘却那段还泪
                              的情缘,永生不和宝玉见面——不和宝玉见面,便可以避开一切梦萦一切缠绵。
                              果真如此,或许她将永远是姑苏林家一个普通而宁静的女孩,孰喜孰忧,孰悲孰
                              乐,我已不得而知了。假如不曾有过自幼的相聚,一切悲喜也许都在开始之前就
                              悄悄落幕。‘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话自然有它的道理。只散不聚,便
                              可以省去许多离愁别绪。其实第三回的宝黛初会,便是心动以前的相逢,虽有看
                              似旧识的默契,却并非简单的一见倾心。假如时光永远定格于此,随即剧终,便
                              会散发出另外一种淡淡的美丽,静如止水。
                                    去年秋天,我无意中读到纳兰性德的《木兰花令》,感触非常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淋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词跟纳兰的其他作品相比,特色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这在《饮水词》
                              里并非上乘之作。然而就只开头一句,读起来却可以感到一种心底的震撼。人生
                              若只如初见,便意味着离悲剧的末尾很远很远。没有以后的苦闷以后的思念,生
                              活该是一种清淡的恬然。那个时候,我忍不住就着这首词的起句填了另外一首
                              《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咫尺危阑千水远。钿绡未解忆王孙,浮梦闲愁容易免。
                                    东君不禁歌中盏,弦意翻成花底愿。止书止盼止思量,馀恨合深终却浅。
                                    透过这一纸诗句,仿佛可以看见黛玉临风倚栏的神情。斜阳渐渐把她勾画成
                              一幅默默的剪影,背景是树梢的淡霭,云间的归鸿。茫远的天际依稀闪烁着波动
                              的水纹,似那渺渺的灵河——一个曾经生长绛珠仙草的地方。
                              


                              25楼2010-07-10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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