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叫他们再快些——
【我在马车中坐立不安，时不时便撩起帘子，估量着还须多少时辰到城门。适逢开春，直道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花朵，一丛又一丛，当真是好看得紧，可我已无心观赏。哥哥前夜同我说，今日是靖王启程去藏地的日子。藏地，那么远的地方，我只在书中听过它的名字。书上说，藏地被称为雪域高原，拥有永久湛蓝的天空。恍惚间就想起在不久之前，曾有个少年用手指向天空，笑着对我说「窃蓝」就是天空的颜色。心念不由一动，扭扭捏捏地问哥哥，藏地那么远，那我何时才能见到小白呢。哥哥说，不如你自己当日亲自去问殿下。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遭。其实我很早就醒了，等着素素进来伺候我洗漱，迟疑许久后方嘱咐素素将前时制下的新衣给我换上。既有了新衣，那仔细梳妆也是顺理成章的。如此种种折腾下来，耽误了不少时间。】
【马车一路疾行，神思亦开始颠簸。他就要去藏地了，那是不是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一会儿见到他，我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全是因为小白才来的。当他在藏地抬头看天空的时候，会想到京城中的窃蓝格格吗。还有，是不是该叮嘱他穿厚点，吃饱点，但似乎又太啰嗦了。无数的念头在识海中翻腾，引得我一阵心烦意乱。正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原是到了。】
【急急忙忙地奔下马车，城门已在视野之中，那里早有浩浩荡荡的人马。视线越过人群，我的目光停驻在被人群簇拥的少年身上。他正与身旁的男子对谈，原本俊秀的眉眼间平添了几分肃然。我头一回见着这样的论英，年轻的觉罗氏身上理当有这样逼人的贵气。他身处热闹之中，而我在人群外遥遥地望着他，尽管只隔着短短的几步，却恍若被天堑隔开。在这一刻，心间掠过一些怅然，某些被我遗忘的事实又再度浮上心头。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乱的想法丢开。】
【我将手负在身后，嘴角抿着笑，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他与旁人的一扬眉，一垂首，皆谈笑自若，这是截然不同的论英，年少有为的靖王殿下傲然屹立在属于他的王国中，周身都发着灼目的光芒。砰、砰、砰，又是这样的心跳声。】

【日喀则情势紧急，此次我与克疆、政阙等人赴藏皆是轻装简从。几位副将在城门口整装待发，而我同恭王须就此兵分两路，临行之际也不免嘱咐道】后藏局势尚无定论，你先至云南等我消息。
【待他们先行，我和政阙也亟待启程。彼时却似有所感，视线忽地转至城楼下，意外却也不意外地捉住那道熟悉的身影。原本攒紧的眉峰蓦地松动，目光也柔和下来。迟疑片息，便让其余几人即刻出发，自己再随后赶去】
【王府的管事牵着小白还候在一旁，我将绳子接过便打发人回府了。带着小白往城门口走去，远远瞧见了窃蓝，这狗倒还不是个忘主的，我略一松开牵引绳它便跑了过去，绕着女孩兴奋地摇着尾巴】
怎么样，它现在是有些变化吧【我站定在两步外，抱着手臂望住她们】我吩咐了周武，今日把小白送到你们府上，你不必跑这一趟的。
【之前原是我思虑不周，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即便有兄长带着，也不好时常登亲王府邸】本来留在靖王府也不妨事，但我此行归期未定，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怕你想它，届时又说我怠慢了狗，正好这会儿便抱回去吧。不过——
【神情很是认真】别再大鱼大肉地喂它了，这几月我几乎每天都带小白出去跑步，到军营也带着它，现在咱们小白也是不惧军马的勇敢小狗了【顺势蹲身将它抱起来】你说是吧小白。

【眯起眼睛，看向站在不远处光芒中心的人。身边不时有将士经过，好奇地打量着原地驻足的我。生怕自己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于是做贼心虚地看向旁边。过了一会听见车马启程的动静，立即抬首，恰恰对上他的目光。隔着汹涌的人潮，我们遥遥对望。当他看向我时，心底有热流涌过。不觉间，唇边抿出了一抹笑，向他迫不及待地挥了挥手。】
【小白撒开腿向我跑来，跑近后又围着我兴高采烈地打转，可真是一条傻狗。但一别数日，它似乎更神气了。论英的声音适时在耳畔响起，他难得如此唠叨。小白被他抱在怀里，我也凑近他，与小白四目相对，看它黝黑的眼珠，然后顺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
怪不得呢，我觉得小白都瘦了一圈，哼哼。
【这自然是诓他的，不过是嘴上不想服输罢了。偷偷瞥了论英一眼，不知为何，今日看向他时总觉着有些赧然。手悄悄背在身后，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不晓得他有没有发现我今日换了一身新衣裳，一定没瞧出来，这个笨蛋，我是说小白。但总该说些什么罢，我又不是真的来接小白回家的（难道不是吗）。扭扭捏捏不是我的做派，是以迟疑了半天，还是径直开口】
殿下.....你要去这么久吗？
【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少则半载多则一年，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要足足熬过又一个寒冬才能又见到他。藏地路远迢迢，他这次又是公差，想必不会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一路上肯定会很辛苦。想到这里，不由地柳眉一蹙，担忧且啰嗦地念叨】
那边很冷的，你冬衣带足了吗。书上说，藏地那边的人都有什么高原红，脸上被晒得黢黑，殿下可得注意一下，不然明年我就要见到一个黑黑的殿下啦。【还有什么呢，再想想】噢对了，那边的山都很高很高的，人好像也挺凶的......
【絮絮叨叨了半天，刚刚还嫌他唠叨，刻下我也如此了。心绪沉浮间，最后落成一句轻言】
殿下，你要小心啊....【我会很想你的，但这句话绝对不说给他听】

【对于女孩的询问，我一时也有些语塞，沉默了片息，却只能讲】这是我头一回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办差，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情况。但是呢，我不想把差事办砸，所以宁可待久一点，再周全一点，哪怕真的很艰苦，也好过届时成了旁人口中的笑话。
【我鲜少将这样稍带迟疑的、不笃定的态度轻易袒露给别人。因久在军营，明白一军主帅最忌犹疑，顾虑过甚，所以人前的靖王殿下大多行事果决，举祺若定。但也唯有我自己清楚，这样果敢的背后是苦心竭力，是夙夜筹度。即便是在恭王和宝济这样的至交兄弟面前，我也尽量不将顾虑全然说给他们听。但在此刻，在窃蓝把她的满怀担忧坦陈之时，我忽然卸下防备，很自然地就谈及了这些困扰已久的心事】
我的几位兄长和弟弟此前都外派出过公差，他们都做得很漂亮，我想我也不能落于人后。
【听了她的话又笑起来】黑一点不好么，之前看藏地使者进京朝觐，他们的勇士虽生黑面，但个个英武不凡。照你的话说，就是看起来很凶。若我长成那个样子，想必窃蓝格格也不敢再对我发脾气了。
【笑过之后陷入短暂的沉默，小白听不懂两位主人的谈话，依旧在我怀里闹腾，我便将它交给窃蓝】
你放心吧【窃蓝可以聆听我忧愁的心事，但她不必为此牵挂】

【原本以为这样扭扭捏捏的我会被他笑话一顿，但出乎意料得，他对我讲了这样一番话，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靖王殿下。他向来温煦的眉眼间多了一分严肃，漫漫的心事就这样全部道于我听。他坦诚地将心门敞开，我便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窥到了论英一角的心事。不经意地想起哥哥对他的评价，哥哥说靖王是少年英才。我想论英一定很辛苦。觉罗氏不是普通的氏族，他拥有天下人艳羡的荣光与尊贵，但同时也拥有最厉害的刀光剑影。父母与兄弟，有时也不全然是倚仗。寻常人家父亲指派儿子做个差事，倘若做的不好，父亲即便生气也会为儿子兜底。但在觉罗氏，这将是致命的打击。】
【还未反应过来时小白已到了我的怀中，小白狗缩成一团，在我怀中也不住地往论英那边蹦跶。再看向论英时，他的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还是那样温煦的笑容，仿佛方才的低语只是一瞬的呢喃。莫名得心中一热，不同于方才的羞赧，是一种又酸又涩的情绪在奔涌。他那样清瘦的身形，也不知在藏地受不受得住。想了想，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道】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很好，我想这一次也会做得很好很好的。
【这是第一次与他如此直接的四目相对，视线没有丝毫的闪避。我望着他，嘴角抿出一个弧度，不再拘泥于自己的笑容，眉眼弯弯，认真得、郑重得说道】
在我心中，论英是最最好的人。
【朱唇轻启间，悄然改变了称呼。不是殿下，不是靖王，是论英。觉罗氏有这么多殿下，大清朝在从前与未来或许将有许多个靖王，但论英只有一个，在窃蓝心中的论英就只有眼前这一个。温柔与善良是看似简单，却非常非常难得的品质。而在论英身上，二者皆有。】
【说完这话后忽然有些害羞，连忙将怀中的小白举起，将自己通红的面颊遮住，躲在小白后面瓮声瓮气地发言】
小白也这么觉得！

【她只是闺阁女眷，从小在父兄的庇护下成长，自然不懂什么叫作如履薄冰。但此时此刻，我忽然也怀着与他父兄相类似的心情，希望窃蓝永远也不要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她只须记得春来簪花、秋浓煮酒，漫谈诗三百，从容走过四序，而不该为任何的人或事哀愁神伤】
【不欲为女孩疏朗的眉目再添上一道细微的褶皱，所以我也点点头，顺着她的话道】当然。
【窃蓝的眼里应当藏有星月，因为只有星月才能在我每一次抬头时，自如地穿过风与一切声息，然后到达我的视野，我也不愿错过它们的任何一次闪烁与辄变——我想论英或许还不是最好的论英，但现在在他眼前的窃蓝，一定是最好的窃蓝】
【我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小白的那两只漆黑眼珠突然就闯入视线。它被女孩高高托起，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只愣愣地望住我，不叫也不挣扎。我重新被小白呆傻的样子给逗笑，握住它的一只小爪子】小白最应该这么觉得，毕竟将它训练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功不可没。
【说完又是一叹】若非藏地气候复杂，这回我还真想把它给带上。【盯着小白，也不知到底是在看它，还是在看藏在它后面的窃蓝】你会想我吗。

【双手撑住小白的短腿，小白此刻好乖，一声不吭，乖乖地任我摆布。而我躲在它的身后，也任由醺红从梨颊漫开，一双白玉似的耳垂通红，热浪从膺间逐渐漫延到四肢百骸。手心热热的，汗津津的。尤其当他轻握住小白的一侧短腿时，手指的触感变得更加分明，他无意摩挲过的那一处都在发着热。此时此刻的我们，共同怀抱着小白，忽然异想天开：像不像刚诞下麟儿的新婚夫妇。又急忙驳斥自己：你怎么能说觉罗氏的子嗣是一条狗，真是大胆（所以「新婚夫妇」不大胆吗）。】
【好在他及时开了口，让我不必继续心猿意马下去。嗯？带去藏地？那怎么行——听他述完，慌慌张张地将脑袋从小白后面探了出来，瞪圆了一双眸子，无比警惕地看着他，斩钉截铁道】
不行不行，我们小白太笨了，可不能去。
【小白扑腾了两下爪子，被我视作无谓的挣扎，强行按下。再听他问话，登时心中警铃大响。论英就这么喜欢小白吗？你看他，就连离开前都只看着小白，还问它会不会想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发现这只狗有什么别致的美貌，究竟是怎么俘获靖王殿下芳心的。下次不带它来了，它只会喧宾夺主。嫉妒地瞥了一无所知的小白一眼，径直打破他的幻想】
小白才不会想你呢，它只是一条笨狗。
【会想你的分明是我——这句话在喉口来回滚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再一次哀叹：靖王殿下真笨。假若他不是一直把视线放在小白身上，假若他稍微看看我，难道瞧不出我的欲言又止吗。又或者说，他真的只是对小白感兴趣，而从未在意过我。】
【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全然不知看向论英的眼神中又增加了一抹楚楚可怜。】

【女孩忽然抬起头，急匆匆地反驳。她的颊边被染上两团红晕，这令我也很拿不准，对方到底是因为最后一句话而面露羞赧，还是因为那之前的一句而面带薄愠】
【但此刻的我并没有刨根问底的勇气，只好松开小白的爪子】我说玩笑话的，此行路途遥远，我又有要务在身，怎么可能把它带上。你放心，狗还是你的狗，不必怕我把它拐走。
【小白被夹在我们二人之间，一时做矛，一时做盾，竟也这么温顺地任凭摆弄。但我却当它没心没肺，好歹在靖王府住了小几个月，今晨见我要走，却还是无动于衷地啃着骨头，反应还没他家主人来得诚挚些】
昨日午后我进宫去给额娘请安，她拉着我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从永和宫出来又见到了弟弟妹妹，他们虽让我记得带些西藏的趣玩意儿回来，但我也能听出他们言语间的不舍……我觉得他们都会想我的【话锋悠悠转归】小白是一条傻狗，所以它的想念大抵只会给肉和骨头，我勉强能理解。
【没有小白胖乎乎的身体的遮挡，我能望进女孩的眼底】那你呢，窃蓝。【尾音还带着笑，像是在与好友说什么寻常的话】方才你嘱咐我添衣，让我小心，所以我能认为你也会想念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了他话，显得自个儿方才的反应有点太过强烈了，该不会论英以为我生气了罢，是而面色有些讪讪，连忙解释。他待小白这么好，这段时间把它养得都浑圆了一圈。我想，即便是带出去也会对小白很好很好。原本热烈的气氛骤而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好在论英继续徐徐道来。】
【我深深望着他，当他说话时那双点漆就钻进了星子，漆黑的眼珠熠熠生辉，有无数的星光在其间闪烁。听他说永和宫的母亲，说弟弟妹妹，再说小白。情不自禁地点着头，他说得没错，小白知道什么，它只会想念肉和骨头，不像我。点头如小鸡啄米，然而他画风一转，使我在倏尔间顿住，有些讶异地与他四目相对】
【他说什么——脑子里乱乱得，傻傻地看着眼前的论英。他竟然会问我是否想念他，这句话他虽然说得轻松，如同老友叙话，但对心中有鬼的我而言来得好直白，教我有些招架不住。红霞猝不及防地爬上芙蓉面，这次再也没有小白的庇佑了，所以醺红的面庞，如滴血般的耳根都径直展现在他面前。】
我..我...我...
【一开口就是结结巴巴。完蛋了，靖王殿下用兵如神，一定知道此刻敌人（才不是呢）早已溃不成军，将所有的底细都暴露在他面前。我有点想逃跑，临阵脱逃肯定会被看不起的。他还在认真地等着我的回答，况且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轻轻说道】
当然...我当然会想你的......
【顿了顿，纠结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再抬眼看向他，已是满脸的郑重，向他笃定地，认真地说道】
论英，我在京城等你回来。等你回京后，一定要早早来翁府看我。【一只手抱着小白，伸出另一只手去拽他的衣袖，撒娇似得摇了摇，抿出一汪笑】你要记得啊。

【之所以将这句话问得无比坦然，是因从前我曾以同样的问题问过挚亲、师长，还有好友。抛开其余诸多深藏的，复杂的情愫不谈，此时此刻我说服自己只将女孩当作众多挚交好友中的一位，像金陵古道旁的青柳、阳关外的朔风卷黄沙见证了许多人的离散，便是这座老旧的城楼，想来也目睹过很多关于离别的故事，而今我与故人在此话别，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许不必关乎风月，也不必关乎私情】
【想到此处我便更加坦荡，但窃蓝却恰巧相反，她像是被捉住了什么短处，头埋得很低，一向张扬的眉眼在此时也似欲语还羞，尽显小女儿的情态。她分明什么都没说，我却好像忽然得知到了对方最柔软的心事】
我，【唐突了么？然这句话还未问出口，忽然又迎上窃蓝探来的目光，伴以恳切并笃定的齿吻】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又走近抱了一下她，小白狗被贴在我与窃蓝的身前，也跟我们一并分享了这个热烈的拥抱】别太想我了，小白。
【最后摸摸毛茸茸的脑袋，然后转身向外走去，又抬高手臂在空中挥了挥，用并不算高的声量】还有小蓝。
【没有在意对方到底听没听到，因为没有也没关系，风会自由穿过原本不可抵达的疆域，最终把思念带到情人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