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错落的欢宴外，我在望仙台观她舞剑。
剑舞剑舞，先有厉兵秣马，后有富贵安耽。男人们欣喜于如此相得益彰的结合，他们赏乐的刀与剑之争，兵刃相交时鸣出的那声脆响，分明是战争给予世人的警醒。
我的祖父显然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蓬勃的野心吞噬了他，日益助长出自不量力的愚蠢。曾由他躬亲送往长安的大宛马，终有一日踏破归途的城门，逼近旧主的眼前。我的父亲怯弱又无能，以王朝覆灭为筹码，换来苟延残喘只三年。唐军将领用那柄镶满宝石的胡刀斩开那件象征权力的华衣，没落王族匍匐在唐皇脚下，从此长安与旧乡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隔开的一面是我，一面是高昌。
：周娘子。
她的剑舞得越发快了，白虹贯日挑破长空，暮色也悄然降临，月下那袭广袖留仙裙更似谪仙人。
：再有三刻，我们便该回去了。

吴钩的霜雪在月夜中绽出寒光，直取向高台稍显孤独的那株绿萼，她跌跌撞撞，如醉似狂。我闻到西洲的酒，沾染在梅前绣影的衣袂间，长剑搅乱风云，利落翻转又似一位春秋远来的侠客，穿过历史的尘埃，来赴李唐的篇章。
她并未听清我提醒的声音，也并未看清楚究竟谁是眼前人。新岁前夕的雪应和着佳人剑舞四方，悄悄攀上她乌黑的鬓角，纵然她是位误入的后来者，我也不愿打扰此时风流。
：周娘子认错了，这里没有你口中的萤娘，唯有一位胡乱闯入的夜游人。
我自称不速客，垂眸看向那只搁于腕间的手，肌肤相近的温度渐渐化开在心间，自大漠归入长安的第二年，我突然开始贪恋起周钤的体温。
：除夕这夜爱热闹，如今瞧你孤身在此，如若不弃，我也可伴你一时。

唐人惯会写诗，胭脂锦衾、画屏春风，透过文字的具象编织出一场朦胧梦境，支撑起心底的贪婪与渴求。我在唐人的诗中读过秦时明月汉时关，沙场点兵的悲壮凄凉与明宫截然不相同。王朝繁盛足以将纵情声色的人们溺死在这座城池的温柔，久而久之，身居此中的人也忘了，尧风舜雨可成诗，城关如血亦是诗。
直至我读懂李唐的月，才越发思念起大漠的风光。我的姊妹纵马遨游在水草丰美的绿洲，夕阳渐次勾勒出她们的眉眼与身姿，一袭红衣灿烈如丹霞，与此地的秾艳大相径庭。唐人挥笔泼墨绘出盛世太平，十二通衢孕育了这里女子的风流与多情，暮雪白头的浪漫融入她们的骨血，在这个凄冷又漫长的残冬，红萼也送来了春的讯音。
：雪中春信，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唐人爱好风雅，连制香的意趣也如此别致。
她有一双纤巧而含情的眉，温柔似太液池中的春水。我试图透过她的眼睛寻找些缺失已久的遗迹，却始终无法寻到半分西域的月光。
：胡人也爱制香，甚至以此作为求和的礼物，奉与中原的帝王。圣人每行祭祀时，必以龙脑郁金布地，而这两味珍贵的香料，正是来自遥远的大食。

如若还在高昌，我定要借来画师手中的笔，将她绘入佛洞里的壁画飞天。
中原女子本是多情，含蓄内敛地撰写着她们的故事，风流的帝王，玉颜仙姿的妃嫔，这座城承载了太多属于李唐的诗篇，却唯独找不到有关高昌的片语只言。我已领略过重元初年的春色，孑然行在人声鼎沸之外的禁苑一隅。明宫收拢了诸多女郎的率然与天真，今夕尽数释放，压抑了许久的娇娥举身赴往华宴的喧嚣，皆未能得见周姓娘子的娇憨。
所幸天地并不算吝啬，馈赐下独属于我与她的一剪月光。我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姿，那柄长剑在月与雪的交织中归于大千无形，合拢于身影交汇的阴翳间。
：我不会跳舞，想也学不来你的浑脱之致。新岁将至，愿以埙音一曲聊慰月光。

她并不善饮酒，氏族高阀教养出名门闺秀的恭谨与端庄，看起来与眼前人并不相干。风流王朝自有新丰杜康，却始终盖不过西域胡国的酒香，葡萄美酒的香盈满了唇齿间，也萦绕着她稍显凌乱的步伐。我在汉人来使的言语中窥见过中原的风情，谪仙人举杯遥敬明月，落拓青衫，狂草不羁，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那大抵是如她今日的矫健与豪荡。
：不过是个寻常的物件，不算难学，却再也奏不出大漠的乐魂。
椒浆吻过她的唇，似含苞未开的玫瑰，亟亟等待着蝴蝶的憩息。我自袖间取出藏于其中的埙，顺手接过这位百戏人递来的橘，陶埙抵至她唇畔，新橘也已落入高昌女掌间，一前一后，已是胡汉风物交织。
：这糖橘从何而来？周娘子莫要学了鱼龙戏，也赐我一场虚幻梦境。

素手破新橘，橙黄汁水浸染着莹白的指甲，拭也难拭去。今日与人倾吐的欲望之闸被寒夜难得的温情打开，心头坚冰也融化在她别有风趣的话语，我笑着捏上她的脸，指间绵软，似极了大漠的云朵。天湖、绿草、星光钩织了故乡的梦，我握住她归还的陶埙，于唇边奏响子夜吴歌。
：高昌的记忆太过模糊，我已记不清西域的乐音。这曲是你们唐人所作，莫名契合胡人的声调。
如洗月华中，我与她形影相依，明宫锦绣与我们无关，高台之上唯有妄听仙人语的二人。我听她提起高昌，今日明宫依然能寻到高昌的美酒，却再难寻找到高昌的风光。
：我的家在极西之地的丝路古道上，你们的先祖曾派一位叫张骞的臣子出使过那里，如今它已有了新的名字，早已不能唤作高昌。

望仙台高可摘月，包裹着明宫春色，亦盛满了亡国之女的私心。佛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我贪婪回想着故乡，试图通过长安的冬风递向远方。我追随着她的脚步自高处望向所指之处，万家灯火里看不清黑夜的模样。
哪里还有什么高昌？断壁残垣再无法赓续古老佛国的传说，繁荣城邑坐落着崭新的安西都护府，麴氏王朝百年风光已落幕，驼铃不再是高昌的驼铃，月光却已是西洲的月光。
：也许总有一日，我能回到那个故地。若有那么一日，你可愿与我一道去看看自由生长的地方？

春未至，雪先行。天地皆白的时候，小周氏身披华彩、脚踏重台履而来，绕过锦绣宫阙玉宇琼楼，为长安初雪后的明宫缀饰上一点艳色，那是不同于妃嫔诸姬的别样风采。在岁月赠予宫城的这场盛大华宴里，我已见识过周钤的娇憨，也阅赏过圣人梦中的神女镜仙，直至周钰到来，方自一门三女相似的眉眼间瞧出些迥异的仪韵。
：我识得你，将门周氏孕育出的女郎。
恭顺垂首的模样并不能掩去将帅家门世代传承的英姿，绸衣包裹不住那段洁白柔软的颈项，刻意蓄起的发丝乌黑如墨，成就一段对比鲜明的丽景。我并未接过她双手奉来的妆饰，眸光掠过珍盘之上所呈的金钗燕脂，落定在眼前人含笑的面上。
：你们的父亲神勇又英武，扬名在李唐征伐的战场上，数年前王师西讨高昌，我已领略过独属于周氏一族的风采。

高昌的雪总较长安来得早些，北风吹过漫山遍野绽放的格桑花，亦都护城便被赋予了新的气象。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勇敢又顽强，繁华城邑未因突如其来的寒风散去丝路古道的热情，络绎不绝的商队携着驼铃清脆的声音而来，为遥远国度带去盛唐的礼物。
金钗、燕脂、书纸笔墨，这些曾被高昌奉为至宝的物事，盛世王朝里随处可见。我们也曾热烈追逐过大唐，晨起时策马追逐着自东方升起的太阳，横刀跃马的少年向往中原风光，满心虔诚被藏进胡服勇士的胸膛。
恨吗？匿于大漠的五年里，我也曾执起黄金箸，想要为高昌再敲来一场雪，洗尽李唐留给古老胡国的罪孽与杀伐。我亲眼看过王都冲天的火光，目睹过唐军将领挥刀指向城门的模样，他们被妙笔丹青手绘成缄默不语的画像，高悬在千载功名的凌烟阁里。大唐的子民景仰他们，焉耆的子民感谢他们，我在玉门关的遗民口中听过日照霜雪明，也许高昌的子民也曾偷偷自心底仰慕着画像里的人。
：确是因为你的阿姊，她是我来到长安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有趣的人。
她分明是懂的。她的阿耶冲锋陷阵，战马踏过大漠黄沙，我的阿爷贪心不足，着实算不得英明的君主。王朝兴衰皆起于上位者的经略与贪心，个中之因太过沉重，不应该强压在两个女子的肩头。我叹息，指尖轻拾起珍盘上那盒额黄。
：上次见时，靖宝林还学画鸦黄未成，今日这燕脂我不喜，却是衬得上她的率真可爱。

周钤与我缘起于望仙台月夜一曲舞器浑脱，寒剑的明光划破唐宫漫无边际的长夜，得见盛唐女儿的飒爽英姿，也唯有那时，我在她的身影间窥得几分先秦游侠的洒脱不羁。大明宫浇灌了名花百种，她本不是最瞩目的那朵，却在那夜的辉光中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头。
：娇娥爱俏，总不会嫌这些脂粉太多。至于我——
高昌女子素以美貌扬名，短袄华裙，妆饰娇颜，我们的国度有着最珍贵的宝石，被镶嵌在西域女儿衣襟上，悉数装进这座富丽的殿堂。唐皇富有四海，瑶玙奇珍呈在六尚送往各处的珍盘上，可不爱额黄的英才人究竟喜欢用什么燕脂呢？
：丹若，独属于高昌的红。

高坐明堂的帝王不曾领略过走马阳关的风采，故而执着于西域儿女的烂漫。残阳夕照时，火烧云施舍给天湖一点红，滚动的无数暗火叫嚣着冲破桎梏，帝王不止的贪念席卷着经略与征伐而来，战火蔓延至戈壁尽头。楼台孤凉，里巷蒙尘，残损的城墙不敢再藐视千军万马，大佛寺再也听不见僧侣唱诵的梵音，安西都护府的马车碾过随处可见的白叠子，驱散本应属于我的黄昏。
唐人对高昌的一切弃如敝履，水晶、碧玺、金刚石，这些珍贵的宝石被扔在地上无人问津。她们解下我发间链饰，堆起如云雾鬟，她们褪去我身上袄裙，为我换上金缕衣，她们视我为落败之国求和的礼物，要我俯首折腰侍君王，甘心臣服在李唐天子的脚下。
不该是这样的。丛中的野兔、饮水的牛羊，它们本该自由自在，不该丧命在唐军将领的箭羽下；苍鹰展翅高飞，秃鹫盘桓在天际，窥伺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不该失去眼底的凶狠与锐利。古道西风里不该有累死的老马，寂寥明宫里也不该有一位自高昌远来的麴燕飞。
：你可曾听过狐死首丘的故事，狐狸将死时，头必朝向出生的山丘。故土难离，狐狸尚且能寻到家的方向，可我已找不到记忆里的高昌。
她又离我这样近，瓷白的面孔近在咫尺，长睫如轻颤的蝴蝶，那是高昌传说中的灵物，寓意着情爱与忠贞。我抚上这情爱的见证，却惊讶的发现柔软的双手已经适应不了大漠的风沙，我的躯壳裹在绫罗绸缎里，金炉里燃起的竟也不再是西域的香。
：我也分不清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香，它不属于大食，不属于大明宫，亦不属于高昌。它与长安的花香混合在一起，我想，那是思念的味道。
我又自嘲的笑：我连心都没有了，又何来的思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