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

距离激变还有532天
王守常寒假从南京坐高铁回家。
天气预报说徐州这几天下雪，但出高铁一看，天上有气无力地飘着点雪花，灰色的地砖上没存下多少，倒是铺着一层融水，勉强算北国气象。出了高铁站，王守常先坐10路到百惠家美时，再顺着宣武路往南一直走。过了建国路，再过了上岗往左转，就到了老爹的饭馆。招牌上喷绘了双沟酒的图样，边上写着“美味农家小炒”，下面还有一行字的小标题——
“正宗地锅鸡 川菜 鲁菜 老北京涮羊肉”
招牌下面被长年油烟熏成了渐变黑色。
早上老爹在群里说，中午出去吃喜面了，让王守常在饭馆解决一下午饭。掀开店面门口的棉帘子，推开店门，一股热气“哄”地吹向头皮，王守常的眼睛上一下子白茫茫一片。家里比南京还是要冷一截啊，王守常想。
老爹店里有六七桌人，看店的是刘大厨，王守常初中的时候他就跟着老爹做饭了。看到王守常进来，刘大厨赶紧放下手机，接过王守常的箱子，笑嘻嘻地招呼王守常坐下，还给他倒了杯热水，接着转身去柜台拿菜单。王守常赶紧喊，“不用不用叔叔，我就要个肉酱面！”刘大厨放下菜单，说怎么吃这么少啊？接着用浓重的鲁南口音向后厨喊，“一碗肉酱面！”
在屋外的时候，王守常并没觉得特别冷，屋里坐了一会，他反倒觉得手脚冰凉了。刘大厨坐到王守常斜对面的凳子上，问起了他的大学生活。王守常有些尴尬地笑着，“一般一般，乱七八糟的。”刘大厨趴过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又偷偷地问，谈对象了没？王守常如实交代，没。刘大厨又说，你爹天天想着抱孙子呢，你不得快点！王守常挠着头皮，傻笑了几声，没说话。有客人吃完了饭，刘大厨赶紧起身去柜台结账，王守常才觉得如释重负。吃完了热乎的肉酱面，喝光了面汤，王守常跟刘大厨道了谢，又拎着箱子出门回家。
进了巷口往里，李老头家的白铁门往里大开着，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停了十几辆电动车，人看来是早已经搬走了。王守常家住在江苏省徐州市新生里，是一片棚户区。去年，市里下了通知，棚户区开始动迁，预计两年完成房屋征收。现在已经有的住户签好了安置补偿协议，搬家走人了。

巷口外面一段是铺好的水泥路，再之后就是泥地，已经被雪铺成了白色。这仿佛是和城市隔绝的白色世界。有几条显眼的脚印从雪地上来往穿过，在水泥路留下了浅浅的水印。王守常把外套裤脚卷起来，拎起箱子走过去。过了工字楼就是家里的院门。木门嵌在一堵砖墙里，上面还有简单的房梁和瓦顶，在雪景中白茫茫一片。门上红色的油漆斑驳剥落，由上至下均匀地褪至木板的原色。门额上用粉笔写着家里的地址：
“115-24”
这意思是新生街115号24门。门边上还挂着几个奶箱和报箱，有的新有的旧。门边的柿子树掉光了叶子，枝干镶了白边，像国画里的村居。王守常把门栓掏开，又拎着箱子走进大门，放在堂屋的水泥台基上，再回身把门关回原样，才又提着箱子到南屋。家门口已经烧上了炉子，窗户、门上都贴了厚厚的胶布。王守常推开纱门，把箱子放在地上，跺了跺身上的雪，又拧开第二道门，大声喊“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正带着绒帽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王守常回来，拄着拐杖战巍巍地站了起来。王守常赶紧跑过去，扶着爷爷坐下。爷爷说，“中午吃饭了么？”王守常大声回答，“吃过啦！”爷爷长长地“哦——”了一声，又要起身招呼王守常喝水，王守常赶快跑过去倒了两杯热水，给爷爷留了一杯。
屋里的暖气烧得不算太热，王守常用手攥着暖气管子取了会暖，才脱掉外套打开箱子，把带回来的衣服、洗漱包扔在门口爸妈的床上，又把电脑架在写字桌上，然后把箱子塞进了自己屋的床底下。家里是平房，有三间屋子、一间厨房和一间厕所，爸妈住在一进门的客厅，爷爷在里屋的主卧，王守常住在再往里的屋子——再往里就是卫生间了。王守常冲了个澡，把米饭订好时，就去玩电脑等着爸妈回家了。

像在学校一样，王守常打开了《浅薄影子骑士》，继续打第164关。这游戏每一关都是一个方形的小迷宫，主角扮演一位骑士，可以在地上和敌人战斗，也可以变成自己的影子，在地面里和影子敌人战斗，把一关敌人全部击杀就可以到达下一关，每10关有一个Boss关。游戏的每组关卡都是根据玩家之前的打法倾向由系统随机生成的，所以内容无穷无尽。
期末考试的时候，王守常憋了半个月没敢打游戏，这下在家打了一下午才觉得有点累。爷爷下午睡醒去对门打麻将，王守常游戏打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爸妈还没回家，爷爷倒是打完麻将回了家。王守常看了一眼冰箱，里面剩菜一大堆，于是热了几块红烧肉和半盘子炒茼蒿，又热了两碗粥，和爷爷将就着吃了。晚上七点多，爸爸在群里问王守常吃饭了没，想一家子出去搓一顿给他接风。王守常说吃过了，爸爸在群里回了个流汗的表情，妈妈在后面说，今天这天气大半夜的少出门！也附了个红脸的生气表情。爸妈原先都在徐州毛纺厂工作，妈妈是纺织工人，爸爸是机械工人，结果90年代末双双下了岗。后来妈妈进了经开区一家纺织公司工作，从纺织工人一路干到车间主任，爸爸就在要武路摊煎饼，那时候王守常还没出生呢。有点钱之后，正巧家门口盖了一排公寓，爸爸租了一家门面开店，到现在也有将近20年了。
妈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进屋在毯子上跺了跺脚，抖掉了羽绒服上堆满的雪，进屋换好衣服。王守常听到爷爷说“春典回来啦”，就赶紧关了游戏，偷偷走到妈妈后面。妈妈转过身吓了一跳，弹了他脑袋一响。王守常坏笑着接了她手里的袋子，放到厨房。妈妈在客厅说，我路过黄河新村买的馓子，不用放冰箱！王守常答应了一声，把馓子放在桌上，就回去和妈妈爷爷坐沙发上看电视。
爸爸收摊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王守常正在洗澡，听见窗外开门的声音，大声地跟爸爸打招呼，爸爸回应道，好好洗你的！家里的厕所有个大陶瓷浴缸，里面很粗糙，所以平时都拿来淋浴，王守常今天回家特殊照顾，放上水在里面泡了个痛快。他不禁感叹时光飞逝——小时候能整个人躺平在浴缸里，但现在只能缩着泡澡了。但泡澡的好处是屋里熏得热气腾腾的，尤其在这种大雪天，泡得毛孔大开、浑身通红，更是舒服极了。
洗好擦干，出了卫生间就是王守常的单人床，三面环墙，十足安全。王守常钻进厚厚的被子，正玩着手机，被路过上厕所的爸爸说了一顿“不要躺着看手机，对眼睛不好”的大道理，于是熄了屏，准备等父母都睡着了再偷着玩。半夜他在宿舍群里和同学吹牛，赵子鑫说晚上别睡，大的要来了，都别睡。周书坤问他啥事，他又假装神秘。赵子鑫平时算是个正经人人，今天不知道喝了什么药在这说谜语，王守常于是打字：别怂，孙子睡觉嗷！说完就扔下手机睡觉了。这叫做“装死是最好的防御”。

二
第二天早上，王守常定了五点半的闹钟，早起去青年路的先锋饭店买啥汤。迷迷糊糊睡醒，再刷牙洗漱完，等到出门已经六点了。这个点的天还没亮，只有少数路灯还亮着，他穿好了厚厚的羽绒服，拎着汤桶和饭盒，可推门一看，外面卤素灯下昏黄的雪铺满了视野，地上积了一拃深。停在房檐下的电瓶车上盖着塑料布，但雪把塑料布和地面连成一体，像一座假山盖着羊毛毯。他于是只好小心掀开塑料布，再回屋，拿抹布把后座、脚蹬上的雪拍干净，才推着车走到门口。他起得太早，没人扫雪——外面的积雪塞满了两人宽的巷子，配上头顶微弱的卤素灯光，倒显得巷子成了一条河流，人一脚踩上去就会被不知深浅的雪吞没。他不敢骑车，只好慢慢地推着车走出巷子，于是拖起深深的车辙和脚印。外面的柏油路有环卫工人撒了盐，雪已经化成泥水。他骑车慢慢上了坡，去青年路的方向。一路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橙色的环卫工人扫地的“刷——刷——”声，和扫雪车的发动机轰轰响着。
开明市场的小路也像家门口一样积满了雪，他只能沿着大路从青年路口左转，半捏着刹车慢慢滑到先锋饭店门口。各家早点店是这个点唯一亮着灯的，格外显眼。先锋饭店就是知名的马市街啥汤，这里是二部。店里支着一大口锅，下半部分是个铁锅，上半部分是个缺了底的木桶。一位大师傅站在锅边上用大勺子搅和，给门口排队的人打汤。大锅咕嘟咕嘟煮着汤，冒着浓的白气，扑到房顶，又顺着房顶漫出店门，和地上的雪一样，在路灯下面是暗黄色，屋外根本看不清店里的样子。王守常先去侧边买了票，三碗汤，二两蒸包，一两锅贴，二两肉煎包，二两素煎包，两根八股油条——短短半分钟，眼镜就糊上了白气，什么都看不见，掏出手机结账的时候，各个图标都加了白色的外发光特效。
王守常拿着票去队尾，拿卫生纸擦干了眼睛上的水雾，踩在人行道化了一半的脏雪里。排了十分钟，王守常才打到汤，又去店里拿了包子，骑车电瓶车从解放路回家。掉头上青年路的大上坡可能真的会滑下来。骑到南门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从建国路往东走正好能看到不太清楚的朝霞，也就意味着雪基本停了。路上已经有化雪车和工人在清理了，人行道边上堆着厚厚的雪，王守常只能从机动车道回家。到家的时候，路灯都灭了，邻居在胡同里扫出一条车走的路。爸爸妈妈和爷爷都已经了起床，等王守常到家，就把汤桶接过来，倒进锅里煮热，还打了四个鸡蛋，又把煎包和锅贴放进电饼铛里热。王守常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去厕所洗了手，坐到饭桌前准备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