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夜猩红的新宵。我醉时，蓬岛瑶台年宴上的高烛已摧枯拉朽，自焰心一路烧到宫嫔的裙角、菱唇上去，焰火在宴中摇红，在水中摇红，她们也啜、也饮、也尽觞、也住杯，但不及我，衔杯衔得银盏也现红痕。
我承认我今夜过于贪杯。
眼睛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翳，我伸长手，拉着小双说要看焰火，从亭中出来，到水沿，殷色的泛滥还未止住，隔着风抚触过的水波，荡出一圈圈红影。但夜空仍是漆黑。
“焰火几时燃呢？”亭台被水浸过，人声与丝竹都显得远了，此刻一切静悄悄的。我就在此时要支使开她们的尾随。
“去给我拿件披衣来吧！”

2
（ 我之所以能来圆明园，并非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梦梦和阿曜，我的小女儿和小儿子，能令我格外的欣慰，在宫学上算是大放异彩，多少也能得了万岁爷的青睐——我从不会用子嗣邀宠，但他们争气，我自然格外欣慰，更别提梦梦同我一般，在丹青这件事上格外有造诣。 ）
可惜，我没有带笔墨纸砚，待会儿这样好的烟火，合该画下来的。

双儿推脱着不肯离开醉酒的主人，我于是不再同她辩驳，转而向远处走去。
而远远地，却忽然发现有人影向水沿移行，在一片湖色灯影映照下，像一团一起一伏的水云，轻悠悠地向我飘来。我妄想她也许着月白、或水蓝，否则难有这样缥缈的形容。睇视着，待至真至身前，醉眼才识得伊的容貌。
“昌宁贵妃，”摇晃着向她折腰，“问您的安。”

4
原来是你呀——（ 我像是被烟火迷了眼，竟然在这一瞬间认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同为后妃的娇娇客。 ）你是醉了吗？
（ 她盈盈一拜，莫得让我想起了那摇曳的栀子花，也是如她一般的盛开，绽放着自己不一样的美。 ）要不要坐下来，吹吹风，醒醒酒？瞧一瞧这样的烟火？

抬首时，一声咻鸣，烟花便爆开，一时千树尽开，流光溢彩，昏昏的夜燃火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得燃烧起来。美得失真，也映得天空教人目下眩晕地晃眼，我颇刻薄得作想：任盈月先前何等皎洁，此时也顿失风头。
“娘娘，宴上多饮了几杯，来此处散散酒气。”
我向她答话。一阵阵爆起的焰火下，她的真容若隐似现，流火惊的本是早秋，此间流火，却映得人间热闹。星汉如淌金，落入尘世，也衬得伊一张如缎的腻肤更添莹辉。
我同她打趣：“这样壮丽的图景，真恨不能在雪里冻透了，藏到冷窖里去，开了春再日日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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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出来了——（ 偶然吹起来的风送过去我的话头，我想了想，却又接着道： ）但你能这般“清醒”地说话，说明也没有醉到哪里去，不然我还想着你要回去才好。
（ 这样与民同乐的要紧时候，“失仪”了可不太好，说不准万岁爷和中宫娘娘，又或是太后她老人家，该不高兴的。 ）巧了，我正说着可惜的，没让人带着画笔来，不然我定能将这样一幕给画下来。
（ 我看了看夜幕里绽放着的烟火，犹如星河一般，又低头瞧了瞧她，试探道： ）你可愿意入我的画？若是愿意的话，我就让人去把笔墨纸砚取来，我给你画上一幅。

每到节庆，毋论是在禁中或是在此地，妃御们都少不得盛装出行。而此刻，颏下的一段金线夹绣的兰纹束缚正扼得我直发闷，此物在司掌仪容的嬷嬷口中称为龙华，但在此际却成为一道绞死兰嫔的颈巾。我略略松了松颈下，却正接上谦豫的贵妃言之有他的结语。于是也不便再作挣扎，亦不作驳，只向她化在月影中、溶溶的眼底，递去一泓淡淡的笑波。
“适您所愿。”
侍婢的腿脚比妃子们的眼波流转的快，不消几时，呵烛上灯的呵烛上灯、展案铺卷的展案铺卷。焰火丝毫不忘殷殷地咻鸣，而我之灵台亦在这一遭阅历里暂扫酒昏气。
“好景怎须俗人衬？恕妾仪容不佳，还是为您研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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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 我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句，先前的“可惜”为的是没带笔墨纸砚，这一回“可惜”自然是因为眼前的娇娇客不曾满足我的请求。倘若她是娴娘娘，我定能磨得她同意，但她不是，与我也不算熟稔，自然不能这般的“强人所难”。 ）那就遂了你的愿。
（ 宫人们取来了我要的东西，麻利地摆好了，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砚台，忍不住道： ）这墨得浓稠一些，画出来的墨迹才足够润。

烟花的间隙，月淌水一样浸下来，潮蓝的湿雾蒸在湖面上。我们捂着汤媪，也散发着层湿暖的潮气，像刚从池里被捞出来，浑身漉漉的。黄澄澄的纸灯下，烛火燃得十分孱弱，我很是担心她是否能在这样的境况下作画，但听她言罢，又觉自己庸人自扰。于是绢帕绕指，擎来一支墨胶，唯恐手上的潮气污染了，只隔着纱绢细细地在砚上磨着。
“墨浓而笔力浑厚，我晓得的。”
我站在她身侧，她颈窝散出的温度将墨的气味暖香了，嗅那种古老的、独特的味道，也是我相当痴迷的怪癖。
“从前我也常画画，但都不成。后来勉强写得几个字，就去凑残诗了。”轻轻笑了笑，搁下了墨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