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的生命中鲜有这样捉襟见肘的时刻。自幼岁从祖父周游四方，一路阅尽的丛琐世故教会我，对天地不仁的怨嗟从来无济时局。以至于此后北上进京，及迨奉诏参选，再骇人心目的惊涛、不虞而来的驰曜，也可统统报以置身事外的克制与澹然】
【直至圣观三年的暮商——在众生平等的告别方式面前，因与果之间的距离太短，以至于相类的情景在两年后的长夏再度重演时，由来浅显的症结很快被无限放大，在其后数日间反复凌迟着异乎寻常的敏感】
【也只是在这样不期然的瞬时，深恸才在万籁尽收的谧如间汹涌。既往游历里的六合四海、未及登攀的巍奕重峦都太迢遥、太狭隘，俯仰顾眄之间，只看得到小女儿扑簌翕动的眉睫】
【替她拭去额前一层细密薄汗，温声相询】渴么？额涅给你倒水喝。

（从梦中转醒之际，最先闯入视野的是透着微薄天光的两扇窗牖。我料想此刻屋外的天地已然迈入了浓夏，但这份热烈却并不属于春水小阁。几扇门窗便如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外面是明亮的生机，里面只有黯淡的枯燥）
（不合时宜的、文邹邹的比喻忽然就在脑子里冒出，我这样想着，然后眨了眨已然酸涩的双目）不渴，一会儿又该喝药了。
（尽管我明白良药苦口的道理，但说这句话时仍旧带着惆怅与排斥。女孩们大多喜欢酸酸甜甜的小食饮品，没有谁会乐于整日只喝又黑又苦的汤药，小秋公主当然也无法免俗）
原本哥哥们要带我去京郊跑马……下个月再去吧，届时秋高气爽，马踏红枫也很是不错。
（自言自语地筹划着，偏头迎上那束沈静的眸光）额涅，你在想什么？

【小女儿自幼莅事明理，鲜有需要我加意照料的时分。即便此际卧病在塌，也对诸般未尽事宜有着从容的认知与清醒的规划】早前步太医来诊脉，处方中又换了几味药。额涅给你备了桂花糖，届时用过药吃上一颗，便不会觉得苦了。
【巾帕在冷水中浸过，兀自拧干了，替她轻覆在额前】京畿的秋色喜人，梧叶飘飖时正宜跑马，待到那会儿，你的身子也当大好了。
【生逢贵格的小公主，对未知总有着无尽盎然的描绘。只是有陈年往旧为鉴，世间诸行无常，多的是无以掌控的命数沉浮。圣人讲既往不谏、来者可追，我却从未如此迫切地沉浸于夷然相安的当下】
【是我同德令再也无从耽湎的当下】
此番病势来得蹊跷，分明奉循医嘱善加安养，白日里也时见痊复的迹象，每每入夜却愈见转重……【顿了顿，将沉重的惕虑缄藏于口，只道】不若明日换一位御医来看诊。

（两对肖似的眼瞳在阒寂中对望，那一瞬息我忽然领会到她的忧虑。自卧病以来，我的膳饮俱是由额涅亲自操持，先前几日发热得厉害，夜里头脑昏涨，迷迷糊糊间却也能瞧见她在旁看护的身影……按说宫里的侍从众多，又有太医照拂，实不必亲力亲为。而我亦早该在这日复一日的照料、不厌其烦的叮嘱中寻到蛛丝马迹）
嗯，我要吃两颗桂花糖。都说良药苦口，想来这话是不假的，越见成效的药汁便越苦（仍是很轻松的模样）今日感觉是好很多了，再喝个两三日定然会大好。
（像比方才更精神了一些，我支起上身，披皮往床榻的一侧靠了靠）
步太医的医术高明，也很用心，且从第一日就来照管我的病情，没有谁会比他更了解状况。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好好遵从医嘱，静心养病，不去想其他的。
（眉眼一舒，牵笑道）您看我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原本病去如抽丝嘛，也不必在乎这几日的光景。

也好，医者仁善为质，他镇日也算是尽心，许是额涅关切则乱了。
【日照绮窗，投下绰绰的云影，和着小秋絮絮的宽慰之言，轻盈地恍在心头】昨夜梦到你阿姊，就立在院中的合欢树下。我在暖阁里望见，遥遥地招呼她，她却不肯走近我、也不肯同我讲话——我想，她应还是在怨怪我的罢。
【寄存在梦境边缘的省察，早已是抱黛轩上下尽人皆知的隐讳。多重身份的桎梏，在此后混沌相继的朝暮里与我渐次剥离，累居荣秩的贵妃、松吉阖族的筹幄……被新一日莽撞的阳光遽然唤醒的时刻，我想只要做小秋的母亲】

（我对那位阿姊的记忆实则并不算鲜明，但我深知她的早逝对于彼时初为人母的松吉惠妃来讲，却是很深重的打击。这份情感旁人做不到如同身受，所以小秋公主便也与那些旁观者一样，很默契地不提及，不追问。直到她现在主动将满怀琐绪坦陈）
这不是你的错，额涅。（似乎任何安慰的话都很无力，我只能跟着她一起沉默）
（但沉默并不会将痛苦消弭，它只会把某些人、某些事轻飘飘地盖过，然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这些人与事又继续扎入更深处）
如果是我、我是指有如果的话，我也会走得远远的，不跟你讲话，让你忘了我才好（从来不信鬼神的小秋公主第一次做这样的假设）没有谁会希望最后自己留给人间的记忆是痛苦与折磨的。我宁愿人们逐渐将我淡忘，也不愿让他们怀着苦痛和遗憾来铭记。

【早些年读到东坡居士的「但愿人长久」，所生出的慨叹只流于韵律臻妙的字面，此后历经百般滋味，才渐知这五个字的分量之厚重，足以抵御世间种种盛衰无常】
【即便是身处黯然缥缈的梦境当中，与故人在重逢中弥偿所欠，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贪奢。经由第一程蒙昧的错过，从此对生命的不确定性有了更为镂心刻骨的领会：纵使是过犹不及，总也好过谬之毫厘。这实在是一种亡羊补牢式的成长，我不无抱憾地想】
你说得对，她生来善解知意，从不舍得教我为难。只是小秋——【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腕，是极笃定的口吻】没有如果。

（现世诸事莫不能用因果概述，自然不存在如果。但这个假设虽起笔于如果二字，亦是我以此喻志，想人世百年何其匆遽，不提什么功德建树，惟愿家人、挚友悦然康健便足矣）
（我回握住额涅的手，观她眉眼间愁郁稍散，想来通慧之人必会寻到自渡之法，便也不消我多言。缄默之际，许是夏风热烈，竟将木牖撞开一道小隙。一时，我的目光则顺势落至罅隙外的春水庭院——花草林簇俱如膏沐，是依旧生意盎然的夏）
不妨事的（旋即打断小宫婢想要阖窗的动作，继而望向额涅）屋子里的药味太重太闷啦，通通风吧。

【院中绿树垂荫，撑满了目之所及的整扇窗牖，是今岁盛夏对春水小阁的第一次正式造访。透过蓬勃的枝叶间隙，洒下微妙的、流动的、细碎的天光，有如生命的剪影，不存在绝对的欢喜与雀跃，但兴许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困劣】
也好。昨夜未得安枕，不若现下再睡一会儿吧。待清晏将药熬好了，我再唤你起来喝。【遣退宫鬟，又替她掖了掖绵软的被角】额涅就在这里，不走动的。

（重新平躺下，但视线依旧流连于窗外光景，未挪寸余）您不必守在这里的，一人卧病若就这么连累两人，实在很不划算。出去走走罢，就当是……替我看一看外面的好风景。我还一直惦记着宁寿宫的那几棵槐树有没有把花掉光呢。
（适时想起宫院里的满地槐花，病中易疲乏，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犯了困，阖目堕入了清梦，而梦里俱是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