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的白日梦》
（昨日书典，喟窃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也谓大音希声，大勇若怯云云。我经一场抓耳挠腮、抠鼻揉眼、伸膊抬腿的思考后，大约明白于我释义，世间作伪极致与坦诚极致都叫可悲，前者太假，后者太傻）
（昨日事后日亦未必能毕，从来是我独特风格。此刻四仰八叉躺在上书房右排耳房的后墙下，迷迷瞪瞪梦见独伫长白山巅，足下白雪横千嶂，青天泻二流）
（影影绰绰里有五位贤者来诘，狐仙问姻缘，黄仙问富贵，白仙问子嗣，柳仙问权谋，灰仙问寿元，后我皆答三字——不知道）
（登时被五大仙一仙一脚，踹下高台，万里悬隘坠落的离奇快感惊醒了四肢和双眼，映入眼帘是扬佳子恕一张能为往胜继绝学的脸）怎么了？你找我啊？

杨家紫薯，揍他

【六月夏时，外间更鼓方歇。丛丛树影外，远方已露出浅黄色的天光，投在高高红墙下的石阶上，一寸又一寸向西蔓延，很快，就要比笼中灯更亮了】
【天将明】
【我与序文寅时便往上书房来，三刻时，他自称因昨日食冰酪而腹痛，离坐去耳房更衣，至今未归。时近卯时，以往先生皆是这个钟点来授课，今日不知为何，也迟了。目光焦急地扫向窗外，一片蒙蒙曙色，并不见序文身影。我非墨守成规的老实人，但自幼家训甚严，既入宫闱，便得遵从】
【少顷，快步趋至庭中，问过几名搬运书具的小太监，方在一间耳房后寻得正会周公的人】
喂，丰生，你怎么睡在此处？【蹲下身去，用力摇晃几下，见人大梦初醒，方扬眉道】我找你？卯时将至，待会换成先生找你，我可不替你受罚。
【说着，手握住人胳臂，往上一提】快起来！

（初见扬佳子恕的那个晌午，我正跟着序烈念叨他晨起誊抄的松生空谷，猛抬头正遇一双陌生且刚毅的眉目。宫中短暂相伴文武修习的许多日子里，我几番欲问而终未好意思的那一句：你是犯了什么不得了的罪过才被分给我这样的人做伴读？在后来漫长荒芜且缺乏重大意义的余生里，亦不曾问出口）
子恕啊，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大意就是请你下次和以后，都不要这么用力拽我，疼。
（我尚未正面见过扬佳都统，但只从扬佳子恕铁钳魔爪一般的手劲倒推一二，便可知他家父子日常膳食想必不差。皱着眉使劲揉了揉自己胳膊，继续义正言辞）
疼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倘使我被你折腾残了，想必你父也会把你——
（这位爷大抵是能够得着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又晃了晃尚余几分混混的脑袋，重新挂上了娴熟膈应的热情微笑）走吧走吧，受罪的事儿，能少一刻便是一刻，你这人真是
（咽了口水，也咽了本来的一句）真是一个特别认真上进的人。

【我仰崇父亲一般的将军、英雄，是以，三岁起便于府中演武场旁闲荡，学效父辈扎一会儿马步，冲几个花拳。好不容易及龄适武，却被祖父与父亲荐入了上书房。早春二月，我立于西华门外，捧着娘递来的包袱，望向尚书大人、都统将军期许的脸，默默叹了口气】
【更教人可叹的，是这位“率性肆为”的龙子】
【展手一顿，无奈道】谁让你不肯起来，而且，我只轻轻拉了一下。
【我是个从一而终的义气人，几句闲话，并不能让我忘记“使命”，任人迁延。伸手一搭人肩，推着他疾步前行，哈哈一笑】扬佳将军忙的很，此时大约在哪个山沟里缉匪，才没功夫管我。
【迎着朝霞，二人眉眼都被照得明亮，说起志向，眼中更多几分神采】
什么认真上进，你不懂——我阿玛说了，在宫里学好了，才准我出去拜师游学，当个济世的大侠！为了以后，我且忍一时。倒是你，不好好读书，以后要做什么？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三句话，是我尚贫瘠寒碜的学识中，最为参悟透彻的入世道理。可惜根基扎实的宫墙、鳞次栉比的肥缺、碰高踩低的默契，从不允许“滥竽”永远凯歌高唱的逍遥世外，就如同现下此刻，推着我不断向前，最终踏入朝阳审视范畴的意气风发少年，他们的存在才是合理的）
缉匪？（眯着眼懒洋洋抬头，逐渐炽热的乌金显露，又是一日新）真的有匪吗？匪都长什么样子？他们平日过的开心吗？
（或许扬佳子恕早已习惯了我频率极高、无可溯源、不存答案的诸多荒唐提问，彼此默契的用片刻沉默掀开了下一篇的对话）
我以后——我晌午想吃油焖大虾。（从正经到戏虐的转化，不过双眼一眨的狡黠掠过。我并非不信任他，恰恰相反，他是如今知晓我劣性最多的非亲弟兄，只是有些远方和梦想，一则我说不出口，二则我说了他也未必会信）
（吸了吸鼻子，笑得十分单纯）拜师游学？拜谁？游去哪儿学？

这...【与人对望一眼，舌头似打了结】
【一连串的疑问，实在难为我了。“缉匪”、“捕盗”、“击寇”，堂皇正义的词藻，皆是我从父亲那拾来的牙慧，它们究竟是什么，是真是伪，枝末详细之事，我一概不知，亦从未深究。仿佛恶人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造就世势，衬托英雄，至于他们什么模样、开心与否，便如同角落青苔的荣枯，谁会在意？】
【无意触及令人头疼的大难题，二人心照不宣地，一个未追问，一个未解答】
【稚子虽年少，却也懂得回避所厌】
【对于后话，思考了片刻，明知这是人偏转话头的借口，却觉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言论有些好笑，认真应道】如今才入夏，虾蟹尚未熟透，你吃什么油焖大虾？听闻惠誉斋今日有鲜笋，你不妨去夺来，咱们尝尝。
【对人避重就轻稍觉不满，单手叉腰，哼了一声】
尽是你问我，我方才问的，你还没答呢。你先答了，我就告诉你。

（似乎每位少年都曾做过万世英雄的奇幻美梦，或铁骑绕龙城，弦翻塞外声，或迳危抱寒石， 俯身试搴旗，正义和勇敢皆无过错，我只是有些不解，那些本该付诸多方质疑与正义讨伐的风云战事们，不知何时而起，竟成了跪拜名利者甘愿弃绝父母恩的殷殷期待）
（六月喜夜雨，天明之前一场雨如决河，遗留青砖略微不平处的几洼水坑，一边同他掰扯，一边将自己新得的青白靴义无反顾的踩进去，些许溅起的泥泞，很快将整洁演绎为缺憾）
我以后啊，不想再一次次踩进水坑里，也不想撞太多头破血流的南墙。（我站在自找自寻的水坑里，一字一句说得万分真诚）
（含义复杂的盯着扬佳子恕看了许久，淡定的走出了方才踩过的水坑）我的意思是说，好比你希望自己成为一位行侠仗义的侠者，我便希望和祝愿你能直接走上成为大侠的道路，而不是在尝试过诸多其他选择并且失败以后，再选择成为大侠
算了——（我鲜少这样严肃，而显然我现下的逻辑并不能支撑这种正经局面太久）我们还是商议商议去惠誉斋夺笋的大事吧。

【昨夜沛雨，未在天穹留下一朵青云，却也不是无迹可寻。旭日初升之时，将一片一片小水洼映成银镜，闪烁着粼粼的碎光。风吹过，摇动青草丛，也举起二人的茶色绸衫。又是一日晴好，只可惜太年少，还有很多诗文要背、很多弓弩要握，不能慢慢走，不能好好欣赏】
什么？【我不懂，他的答案太讳莫如深】踩进水坑里，再迈出来不就成了，这算什么志向。
【言讫，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青靴踏进水坑，旋即飞速收回，迸溅的泥水一星也没沾身。抱起双臂，得意地看向他，眨了眨眼笑道】你瞧。
当然了，我可是一心想成为大侠。【伸出手，如数家珍】武当、峨眉、少林、青城，四大修武名山必定要去。关外也不错，那儿是龙兴之地，应有绝学可究。等我学成了，要么行侠四方，要么……就回京给陛下当护卫，保大清天子万岁。
这都是后话了。【一壁乐于向他分享宏志，一壁惧人觉得我在白日做梦，于是摆了摆手】夺什么笋，我可不敢，区区玩笑话，你当真了？

（我脑中匮乏的辞藻描述，就近只一篇闲来看过的《洛神赋》，并不大合眼下时宜。只他休迅飞凫，飘忽若神，仿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绝世梯云纵之功，再一定睛时分，仍是同我一般年岁的京畿少年，无限热望暂困有限四九城下，只待若往若还一个契机）
佩服佩服！（我拱手致敬，赞他轻盈有力的功底，也赞他敢想敢为的魄力）
（挠了挠前额，多走两步跟上他的步伐。头顶一轮红日已现了大半身形，只天光尚未大明，多少还有些关于规则拿捏的等候）我听说江湖之中，有飞檐走壁，踏水而行的功夫，但愿有一日，也能在子恕大侠身上瞧见
（强忍住了开口问他“何为江湖”的冲动，因为三三两两的皇子同伴读们，已走到了能清晰听见我与他交心字句的距离之内）怕什么， 我额涅巴不得我和你多吃几口饭呢
（后来想起，我那日原本还想同他讲——若有一日入了江湖，就别再回这里来了。）

【时方六岁的稚子，总有许多未来可言】
【其实，对于序文“以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我曾想过——若有一日，他能君临天下，也不错。可转念一想，没有哪个皇帝儿时会躺在耳房后的墙根下小憩，只这一点，他注定做不成天子。心中莫名惆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遗憾】
【毕竟我已伴他念书四个月有余，未来很漫长，似乎望不见尽头。再陌生的人，于朝夕相处之间，也会产生一种生命之初最单纯的友谊。若以后离京云游，还挺舍不得他的】
【可是，再不舍，太阳也会落下，正如它升起一般义无反顾】
【而我们要做的，便是享受当下有限的光明，大步走向眼前金灿灿的人间。将双手一背，脸上是同样天真干净的笑】那借您吉言啦。【廊下站定，伸长脖子往学堂中看了一眼，方舒了口气】还好今日先生迟了，走吧，我们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