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黑羽箭从谢圭肩头贯入，强大的力道将他击倒在地，数百支黑羽箭雨点般落下，剩下的人马也各有伤亡，受到加持的天驱武士们身上的冰冷铁光在逐渐消失，他们也是强弩之末了。
　　数百朔北骑兵在高坡之下列阵对着他们射箭，已经有朔北武士从一侧冲杀上来，为首的是都何·斡尔寒。
　　他手里提着一柄长刀，带着数名从骑将桑都鲁哈音和山碧空护卫在身后。
　　“你们已经成功了，撤吧！”班扎烈俯身将谢圭提上马，带着剩余的几十名武士迅速撤离。
　　“狼主怎么样了？”山碧空睁开双眼，问道。
　　“他很需要你。”都何有些惭愧地说，“但你的伤势已经如此，是我来晚了。”
　　“狼主要我保守这个秘密，他有自己的尊严。”山碧空痛苦地咳出一口鲜血，桑都鲁哈音用自己的衣服捂住他的胸口，可血还是不断地渗出来。
　　“我哥哥看出来了，所以他让我来救你，他现在去助狼主了。还有机会么？”都何回首看了看战场，有些焦急地问。
　　山碧空没有回答，而是从自己衣襟里掏出一枚神像，是青铜质地，仅有他小指头那么大，但是却没有雕刻面孔。
　　“我本不打算使用的，因为你说，凭借这个可以阻止你一次。”他笑了起来，神像在他掌心缓缓融化。
　　静室内，蜡烛忽然无风自动，冥想中的雷碧城缓缓睁开双眼，不用辨别方位，他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北方。
　　狼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柄阔剑出现在阿苏勒与狼主之间，雷骑借着胯下白狼的冲劲接下阿苏勒带着雄浑力量的一刀，但他也被这力道反震从狼背上滚落。
　　狂奔的战马高速接近，阿苏勒听见了刀锋破风的声音，在他偏头躲开致命一刀的同时，呼都鲁汗从他身边经过，一把把支撑在雪地中的狼主提到自己的马上。
　　“父亲？”他有些犹豫地探问着，狼主两只眼睛内的血色正在逐渐暗淡，目光正转变为一个七旬老者应有的浑浊与苍老。
　　“呼都鲁汗，我的儿子……”狼主的手攀在呼都鲁汗的背上，却已经失去了往常那沉重的力道，但仍能感觉到他的决心。
　　“你要丢下雷么？”狼主问。
　　“离开吧父亲，我可是狼主的孙子，狂血是我的宿命！”雷听见了爷爷的话语，他大声回应。
　　“让我为狼主取得这最后的胜利吧！”雷像狼一样咆哮着。
　　阿苏勒看着背负狼主快速离开战场的呼都鲁汗，他剧烈地喘息着想要追上去。只差一步，他就能将影月送进狼主的胸膛。
　　但现在，雷·斡尔寒正挡在他追击的道路上。
　　“草原上的人将吕嵩·郭勒尔称为英雄，因为他从魔鬼的狼主手中保护了他们。现在英雄逝去，魔鬼归来，他们又在哪里？”雷故意说着，他无意争论，他只是要拖住狂血者的步伐。
　　阿苏勒也没有答话，他只是默默地举起影月。

五
　　“奉少狼主的命令，我们将守护在狼主的身边。”左右卫骑着白狼从两侧追上了呼都鲁汗的马。
　　“我的儿子……”呼都鲁汗的声音有些犹豫，他仍记得上一次雷去挑战自己这个拥有狂血的外甥时就差点丢掉性命，现在他又要独自面对爆发狂血的阿苏勒。
　　“少狼主说，这一战没有人比狼主更重要，所有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也不应该例外。”左卫对呼都鲁汗说，“但如果他战死，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复仇，哪怕要杀尽青阳人。”
　　马背上的狼主默默地回首，视线穿过茫茫风雪。
　　战场的正中央替换成了阿苏勒与雷，数百白狼团战士接替了朔北武士，继续与青阳人厮杀。越来越多的青阳人死在狼口与狼骑的斧刃之下，放眼望去，所有幸存的人都在苦战，而阿苏勒方才失去了杀死狼主最好的机会。
　　看着同伴一个个地倒在血泊中，阿苏勒的心脏忽然疼痛了起来，是真实的疼痛。心脏的每次跳动都撕扯着他胸部的血肉，把血液狂暴地送入他的血管，他痛苦地半跪下，感到自己血管正在崩裂，灼热的液体从胸口渗出，他胸前的衣服变为深红。
　　他的面庞前所未有地狰狞，简直失去了人该有的面貌，视线被血色所模糊，原本白皙的额头青筋暴起，血液在脉络中的流淌清晰可见。
　　“阿苏勒，你的爷爷是个魔鬼啊！”钦达瀚王的声音像柄利刃贯穿阿苏勒的脑髓，疼痛让他痛哭流涕，影月脱手掉落，他双手抱头，额头紧贴着地上的雪泥，泪珠大颗大颗落下。
　　“阿苏勒，阿爸对不起你！”
　　“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阿苏勒……”无数个声音，无数柄利刃将他的脑海搅动得粉碎。
　　雷踏步上前，阔剑劈头斩落，带起尖利的啸声。
　　阿苏勒忽的伸出双手，握住了阔剑的剑身，他原本因狂血而无坚不摧的躯体此时似乎也失去了坚韧，剑刃将他手指破开深可见骨，但他仍然止住了凌厉的剑势。雷双手一齐用力，竟未能将阔剑抽回。
　　两个视线在剑刃前交汇，如此浓郁的血腥，雷只在狼主的双眼，以及白狼团狼王的眸子中看见过，而现在阿苏勒的双眸里也是同样的赤红。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自我，留下的仅有杀戮的意志。阿苏勒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但狂血并没有被解除，那个软弱的少年的灵魂不见，而他体内的魔鬼被完全释放了。
　　雷松开阔剑，跃起横飞一脚踢在阿苏勒的太阳穴，尝试将他击晕。用尽他全力的踢击命中了，但阿苏勒的头颅仅仅是偏移了几分，他向前猛地突进，雷已经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战锤撞中那样。
　　反应过来的时候雷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雪地中，身躯像散架那样麻木，每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口的剧痛，很明显刚才的冲撞他让胸骨碎裂了。但他还是从地上爬起来，狂血的魔鬼正紧盯着自己。
　　阿苏勒看了看手中的阔剑，随手将它丢弃，对着雷走了过来。
　　雷回首看了看狼主离去的方向，露出莫名的笑容。如果现在阿苏勒的目标是他，那狼主就有机会了。
　　虽然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浑身剧烈的疼痛，但雷还是飞速奔跑起来，他绕着阿苏勒一侧跑过去，在阿苏勒随着他转身的刹那，他朝着对方直冲过去。
　　阿苏勒并没有被他的花招所疑惑，只是向前挥舞出自己的拳头，速度超出了肉眼能够察觉的极限，但雷早有准备，他看准阿苏勒肩膀抬起的瞬间俯身，以提前预判躲过了扫过自己头顶的一拳。但阿苏勒的挥击还是超出他的预料，拳风之烈，让他脊背生寒，原本束着的发辫也被拳劲打散。
　　雷在地面上一个翻滚，拾起自己的阔剑，随后向后暴退数步，他下意识地横挥一剑，刚好斩中迎面追上的阿苏勒。但阿苏勒在阔剑就要切中自己手臂的瞬间忽然后仰避开剑刃，然后整个上半身像安装机簧那样猛然前扑，一拳重击在雷手中阔剑的剑尖上。
　　雷的双眼中满是惊异与不可置信，他呆呆地望着阿苏勒。阿苏勒的拳头停在他身前不远处，拳头上鲜血不停地滴落，而雷的整条右臂都消失了，断裂的半截臂骨垂在创口。
　　寒风凛冽，刮过暴露在外的血肉与骨骼，雷终于感觉到了痛楚，他咬着牙低着头，散开的长发随风飞舞，脸颊上冷汗与鲜血一同滑落。
　　悲痛的狼嚎声响起，雷听出那是自己的白狼，它似乎感受到了雷所受到的伤害。
　　阿苏勒也听到了狼嚎，他的双眼突然闪过一丝清明，然后他扭头了，看向狼主所在的方向。
　　远处，狼主正躺在军帐内，都何带着山碧空刚刚赶到。
　　“还来得及！”面色惨白的山碧空看着仿佛又陷入死亡般沉睡的狼主，肯定地说。
　　山碧空与狼主，阿苏勒像是被勾起了什么记忆，他冰冷漠然的面孔上忽然有一丝焦急，他不顾自己身边的雷，就要迈开步伐去往那里。
　　“慢着，你的对手是我！”雷出奇地愤怒，他挡在阿苏勒的身前，用自己的肩膀抵住阿苏勒的肩膀，但阿苏勒前进难以被阻止，雷的两条腿在雪地里犁出两条沟壑。他只好不停地用额头撞着阿苏勒的额头，鲜血遮蔽了两人的视线。
　　阿苏勒也突然被激怒了，他猛的抓住雷的衣领，用一双血腥的眸子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看什么？认不得我了吗？我是楼牙·雷·斡尔寒，狼主蒙勒火儿的孙子！”
　　雷猛地一把掐住阿苏勒的脖子，他缓缓发力，双足深深陷入雪地，竟然将阿苏勒举到半空中。但下一刻，阿苏勒的手就穿过了他的胸膛，满是血腥的手握住一枚仍在跳动的心脏。
　　血液不断从雷的嘴里涌出，他嘴里还喊着什么，却再也说不清，他只是尽力用一只手将阿苏勒高高地举过头顶。
　　怒极的阿苏勒捏碎了雷的心脏，两人一起倒在雪地中。
　　“谁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山碧空皱着眉头问，他的伤势也很严重，几乎身死，此刻虽是借助雷碧城所赠之物强行治愈，但却没有那么快恢复。
　　“进来！”右卫大声喊道。
　　一名在帐外护卫的狼骑默默地走进，跪倒在狼主的床边。
　　山碧空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覆盖在他的头顶，只是几个呼吸，狼骑就化为一具枯骨留在原地。
　　山碧空举起手，来到狼主身前，他的手掌像是燃烧着光焰那样发亮，一旁的呼都鲁汗、都何还有桑都鲁哈音都难以直视这炽热的光芒，用手遮挡在眼前。
　　山碧空掀开狼主的衣领，将手掌摁在狼主的胸口处，就像是被火焰灼烧那样，狼主躺在床上不停地颤抖，发出痛苦不堪的低吟。
　　不知过了多久，山碧空满头大汗地向后退去，倒在桑都鲁哈音的怀中，轻轻地闭上双眼。
　　“老师！”桑都鲁哈音担心地呼喊他。
　　“我没事，我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山碧空又睁开双眼，满是疲惫。
　　“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么？”狼主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衰弱。
　　“是的。”山碧空说。
　　帐外，白狼的悲嚎再度响起。
　　“雷呢，雷在哪？”狼主听出了什么，他握住青铜大钺，站起身来。
　　北风忽的卷开了帐篷的帘子，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阿苏勒浑身浴血的身影，正在接近这里。
　　老人的咆哮声震战场，青铜大钺挥动划破天地。

终
　　是夜，金帐宫中，烛火晃荡。
　　狼主蒙勒火儿端坐在青阳大君的坐床上，青铜大钺深入一旁的土地里。
　　帐内，呼都鲁汗、都何、白狼团左右卫依次肃立。
　　“三十年了……”随着说话，狼主的身体正在开裂，无数细小的裂痕出现在的皮肤表面，血珠从里面渗透出来，然后汇成股股细流，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血人，触目惊心，血流滴落的声音令人心寒。
　　“父亲！”呼都鲁汗上前跪倒，握住他的手。
　　“我快要死了，你们向我的儿子效忠吧。雷不在了，你们向他的父亲效忠吧。等我死后，将我带回北荒，白狼团的灵魂属于那里。而你们，就带领白狼团留在北都，守护你们的大君！”狼主把目光放在左右卫身上。
　　左右卫立即杵刀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土里，向狼主，也向即将成为朔北部和草原真正主人的呼都鲁汗效忠。
　　“都何，我的孙子，你上前来……”狼主的视线已经接近模糊，他向着看不清的地方伸出手。
　　“爷爷！”都何没想到爷爷临终前会想到自己，他本来一直压抑着失去哥哥的悲痛，此时不禁落下热泪。
　　“你们的眼睛，还真是相似啊，要是当初把你们俩都带走就好了，这十多年雷过得很孤独，想必你也一样吧。”狼主伸手轻抚在都何的眼角，留下一道殷红的痕迹，虽然他已经看不清那碧蓝的眸子。
　　“呼都鲁汗，我不争气的儿子啊，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好叫他们知道，我们斡尔寒家的男人是多么坚韧不屈！”老人仰起头缓缓地叹息，“我这一生，有太多遗憾……”
　　呼都鲁汗感受到握住的手上脉搏的消失，狼主体表的血液正在逐渐冷却，他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狼主已经停止了呼吸。
　　不远处的营帐内，山碧空忽然呕出一口鲜血，痛苦地咳嗽起来。
　　“老师！”桑都鲁哈音巨大的身躯在帐篷里显得极为局促，但他此时顾不得许多，拖着同样重伤的身躯来查看山碧空的情况。
　　“没事……我没事……”山碧空怔怔地望着帐篷顶被桑都鲁哈音撞破的地方，露出了些许星空，一道赤色流星刚好从这片区域划过，一闪而逝。
　　“一个时代，结束了。”
　　城外数十里，阿苏勒从马背的颠簸上醒来，首先看到的是谢圭的后脑勺。
　　“我们败了么？”他的记忆只停留在狼主以青铜大钺疯狂向自己劈砍的瞬间。
　　“北都城失陷了，他们让我带你离开，战死了很多人，但剩下的都逃离了北都。”谢圭的声音充满遗憾。
　　“我们要去哪里？”阿苏勒低低地问。
　　“先去东陆吧，你若战死在这里，对青阳来说有害无利。”
　　“那就带我去东陆吧，正好我还有未竟的事情，以及学习如何做一个天驱。”阿苏勒说。
　　“你已经尽力了，青阳也已经尽力了，狼主想要统治北都，他也许不会太过严苛的。”谢圭安慰着他。
　　“你不了解他。”阿苏勒说:“不过他教会我一件事，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复仇的准备，那就应当加倍地磨砺自己。”
　　他回过头去，北都城在大地尽头变得越来越小。
　　他想，三十年前蒙勒火儿折戟北归时，是否也是这样回头看着那里的。

历史
　　胤成帝六年春，北都城内乱，大火一夜之间烧掉了小半座城池。
　　内乱中，大君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吕鹰扬那颜、吕贺那颜均横死，吕复那颜疯厥，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帕苏尔家的男人们瞬间凋零了。
　　久候城外的朔北部大军也向着北都进发了，就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象征草原霸主的巍峨大城了。
　　在北都陷落的最后一刻，一个扛着夔鼓的少年带着仅剩的年轻人和各家的奴隶们走出了城门，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铠甲，有的武器精良，有的仅仅手持猎弓，他们带着酒气和被酒气醺红的脸，高举的旗帜上是青阳的豹子图腾。
　　吕氏帕苏尔家最后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从这天起被称为北陆的大君。
　　朔北部的大军和这些年轻人做了最后的交锋，战中狼主的孙子，白狼团少狼主楼牙·雷·斡尔寒战死于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之手。随后愤怒的狼主亲自出战击败了吕归尘，打开了通往北都城的道路。
　　战后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不知所踪，直到不久后他重新出现在东陆的土地上。
　　当夜，狼主率军进入北都。大汗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捧着象征大君的九尾大纛在城门请降。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这位狼背上的勇士终于如愿以偿地开进了北都城，三十年前他在这里饮恨北窜，多年后终于实现了梦想。楼炎并未自称大君，而四方畏惧他的威势和残酷，纷纷前来降服，草原上共称“大狼主”，后世史书中对他的称呼是“篡王”。
　　在进入北都的当晚，狼主就死在了青阳大君的金帐中。世子呼都鲁汗选择了秘不发丧，以狼主和白狼团时常外出，行踪无定为由代理了朔北的政事。直到次年，呼都鲁汗才将狼主已死的消息昭告草原，正式继承朔北部大君的位置，次子楼刃·都何·斡尔寒成为朔北世子。
　　而狼主的尸骨，按照他的遗言由白狼团左右卫带回北荒安葬。
　　这位吕嵩时代的最后勇士的死，象征着逊王之后草原五百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诸部重新进入了混战。
　　历史对于某些人来说已经结束，而对于另一些人，只是刚刚开始。

但现在，又有如此数量庞大的白狼出现在朔北人的眼前。那些白狼也发现了朔北武士们，它们纷纷停在原地，无主的野兽并没有像撕碎澜马人那样对朔北武士发动攻击。随着狼群中一阵骚动，最前方的白狼群从两边分开，一头巨大如远古凶兽一样的白狼走出狼群，对着皑皑雪原发出震天的狂啸，周边的白狼以雪潮奔涌般的嘶吼呼应，看起来它就是狼王。
　　狼王走出狼群数十步，都何也策马向前，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朔北武士都不安地戒备着。
　　都何能够看到，狼王张开血盆大口缓缓呼吸着，浓腥的唾液从嘴角一直垂到地面，它右边的长牙折去半截，断口处锋利如刀。
　　都何认出了那头狼王，狼王也认得都何那碧蓝如海的眸子。

完结了